吴非/文
不久前,有教育刊物的编辑来信问道:现在的青年教师有哪些困惑?他们遭遇了什么样的现实困境?如果他们日趋平庸、现实,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原先,我的回答比较简单。青年教师过早地丧失教育的激情,变得困惑,最大的可能,是他本身就没受过正常的教育,对所从事的职业缺乏基本认识;对教育现状了解不够,教育观比较混乱。其实,就算是这样也并不可怕,如果他有职业理想,他仍然可以通过努力学习,弄清教育的常识。只是目前,他可能还没想到这么多。
现在,我发现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我完整地经历了“不把人当人”的文革时代,但我从阅读中获得了教育,汲取了一生受用的人道精神;我对人间抱有希望,对社会抱有希望,我懂得爱与恨,我厌恶犬儒哲学和市侩主义,厌恶虚伪的说教。所以,我可能比这一代青年教师更能理解道路的漫长与变革的艰辛。
当下,青年教师最大的困惑,莫过于从教科书上获取的知识,到了现实中就没用了——不是书本说错了,是现实社会中的诸多“特色”让他应接不暇。青年教师辨识能力有限,他不大可能歪曲书本教义,将之全都圆滑为实用。而如果缺乏思考精神,价值底线崩溃,那就更麻烦了,他很可能自觉成为巨大的错误教育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还有另一种可能,他在接受大学教育时,已经看出了谬误。在他的思维中,存在两种教育: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和中国现实的教育。他也曾对改变抱有过希望,然而他缺乏面对困难的能力,他无法逃避恐惧。特别是在当下,当“就业难”成为必须面对的现实时,坚持个人见解、按教育常识办事,真是一件难事。
刚开始教学的三五年,极为重要。这个既要看大环境,有时也要看小环境。刚走上教学岗位,就接触鄙俗,进入一个“非教育”的氛围,从事形形色色的“反教育”,青年教师的自制力如果不强,很快就会被同化。人抗拒环境影响的能力不太一样。有些青年教师,工作的激情只有那么三五年,比较脆弱,遇上挫折,面临诱惑,缺乏坚强的支撑,他就有可能避难就易,选择放弃。
曾有一位很优秀的学生,高中时代我们就看好她,以她的成绩,应该考任何一所名校都没有问题。意外的是,她主动选择了一所师范院校。她说,她的最高理想是回母校教书。后来,一切如她所愿。刚开始的那三年,她克服了各种困难,将教学和班主任工作做得很好。没想到有一天,一件事情让她全面崩溃了。她批评了一名违纪学生,学生家长不讲道理,占着权势背景,告到学校,提出更换教师。而校方也没有明辨是非、坚持原则、维护教师的权益。这令她绝望:这可是母校啊!她并不知道,在她当学生时,除了所看到的那些纯洁神圣的爱以外,教育界还有虚假丑陋的一面。因而,在她成为教师后,对社会的假、恶、丑就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她全身心爱着学生,有理想,有责任感,然而,却有人将她那颗赤热的心扔进冷漠和庸俗中。后来,她离开了学校。我理解她的选择,我憎恶那些践踏青年教师纯真梦想的权势。
曾经有青年教师对我说,报到前,我清楚地记得您告诉我们的——保持职业纯洁,除了教学,不要和家长来往;可是刚上班就遇上教师节,一个家长请吃饭,班主任、年级组长和校长全都出席了,我不敢不去,心里却很难过。听了他的话,我无言以对。我知道,以他的资历,还不太可能有勇气像我这样,不仅拒绝,而且敢于批评。但我相信,只要他敢于坚持原则,只要三五年时间,他就能说“我不想破例”,并一直说到退休。
我想,面临以上这些问题,青年教师关键是要有职业的自信和自尊,先把自己当人。有一年,大家普遍认为新来的校长官气太足,竟规定教师不经申请不得随便去他的办公室。一天,我正在开教学研讨会,他派办公室主任通知我“下午三点钟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当即请主任转告:“我的办公室在一楼,如果他有事找我的话,请在四点钟我下课后来。”——没有人认为我有什么“架子”,我只是觉得必须提醒校长学会尊重教师。校长来后,我对他说:“这是学校,不是官场,对任何人都不可以那样吆三喝四。”同时告诉他:在学校里,遇到人,你要先向教师问好,向每一位职工问好,因为你是校长……这些话,校长听着不一定舒服,但我必须说出来,因为我热爱学校,校园内必须有平等和尊严,我不愿学校变成庸俗社会的游乐场。很多人说:在当今体制下,要做到这些很难,很多教师仅仅因为遵守教育常规就遭诬告,遭打击报复;一些原本优秀的教师在这种体制和风气下,不得不选择放弃,磨平棱角,屈从于落后和平庸。然而,我也在很多学校见到了勇于坚守的老师,他们在学校不“掌权”,他们也没有获得过什么称号,但他们在老师和学生中有很高的声望,学校离不开他们。
体制不佳,环境不好,教师的个人品质是不是就可以打点折扣?作为个人,的确没有能力克服体制之弊,但这是不是意味着必须敬重这种体制呢?是不是意味着个人就可以随波逐流而无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呢?我认为,教师要对自己负责,对得起自己职业选择,对得起接受过的教育。有些青年教师公开宣扬“家教致富”的所谓秘诀,无所顾忌地介绍抄袭论文蒙混过关的“经验”,公开地在网上“晒晒家长孝敬的礼物”,这就不是一般的庸俗,我想这样的人也很难会有真正的改变。
对照文明国家的教育,现今学校很多教育行为是违法的,而它又将伴随着学生的成长被带到久远的未来。这不能不让我们担忧。至少,我们对现状要有自己的思考,并能在适当的时机发出自己的声音。比如,我在一些地方看到教育行政部门制订“关于切实加强青年教师政治思想工作”、“加强青年教师职业理想教育”之类的文字,我也有些困惑。依我浅见,如果相关部门能秉公行政,为青年教师创造良好的成长环境,能依据法规保障教师权益,依据教育规律完善教育评价体系,我想,绝大多数青年教师都会安心工作,甚至不劳你去“培养”。
以我的学养,我还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我无意鼓励青年教师去重复我们那一代人付出的代价,也不敢诱惑他们去碰运气。不能对青年教师有过高的要求,我只能谴责这个环境和体制,只能寄希望于改革以及风气的好转。2004 年,我应约把自己的教育随笔结集出版,取名《不跪着教书》。没想到,近10 年来这本书加印了多次,至今还有很多读者。我原以为这种书会“速朽”,却没想到这么多年,教育生态非但没有本质的转变,应试教育哺育出的一代教师又已经稳稳地站在讲台上了。
同时,我们也不能完全寄希望于体制和环境的变化。我也看到,一些同行在比较好的环境中,在相对合理的管理制度下,仍然比较消极。特别令我难以理解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所想所言,和教师的职业追求相距甚远。我在一次会上批评现在的风气不好,说到有些教师业务上没有追求,却用大量的时间来陪校长打牌、打球、喝酒。会后,有老师委婉地告诉我:“今天会场上至少有一小半人感到不自在,因为你说到了他们的痛处。现在很多人就靠‘陪’,现实的诱惑太多啦。”
我高兴的是,在我的面前,毕竟还站着更多有教育理想、有工作激情的青年教师,他们并不因为环境恶劣就苟且,面对困境就退缩。我认识的很多青年教师,在经历了一番曲折后,找到了适合自己成长的道路。在平凡的工作中,他们仍然保持着教育的激情,他们生活简单朴素,唯一奢侈的是读书思考不怠。这些教师,像一盏一盏亮着的灯,照亮了自己,也照亮着学生前行的路。在未来的岁月,当曾经的学生也遇上各种各样的困惑和诱惑时,他们回顾所受的教育,会欣喜地发现,那些少年时代和青春年代照亮过他的灯,仍然亮着。
传说,西班牙人在别人不幸离世时只问:“他爱过吗?他生前是不是很有激情?”如果他生前是有激情的人,他有过爱,那就不必悲痛,他来到世上,有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