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荆门军陆象山上元代醮讲义》碑考述——兼议陆九渊之心学福祸观

2013-08-15 00:48:04王法贵
皖西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庶民陆氏陆九渊

王法贵

(滁州学院 思政部,安徽 滁州239000)

《宋知荆门军陆象山上元代讲义》碑现藏于湖北省荆门市陆夫子祠,本文谨就此碑来历及其思想蕴涵作些探讨。

一、《宋知荆门军陆象山上元代醮讲义》碑的来历

宋代荆门有所谓“上元设醮为民祈福”的习俗,即每逢上元节,当地行政长官都要依例组织僧道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向神灵祈求风调雨顺、健康长寿等。陆九渊一向反对“求长生不死之药,悦妄人之言”[1](P57),认为“所谓若有神明在上在左右,乃是妄见”[1](P56)。为开启民智,移风易俗,他作为新任知军,在上元节到来之前,先精心撰写了一篇讲义,又命人在城西新筑一亭,然后于“绍熙三年壬子,春正月十三日,会吏民讲《洪范·五皇极》一章”[1](P510)。关于这次讲座,杨简追述道:“先生于是会吏民,讲《洪范》敛福锡民一章,以代醮事,发明人心之善,所以自求多福者,莫不晓然有感于中,或为之泣”[1](P392)。陆九渊也谈到:“正月十三日,以讲义代醮,除官员、士人、吏卒之外,百姓听讲者不过五六百人,以不曾告戒也。然人皆感动,其所以相孚信者又在言语之外也。”[1](P510)由于陆九渊坚持“朔望及暇日,诣学讲诲诸生”[1](P392),荆门因而能在一年多时间内“政行令修,民俗为变。”[2](P12882)陆九渊临死前八天说:“此间风俗,旬月浸觉变易形见,大概是非善恶处明,人无贵贱皆向善,气质不美者亦革面,政所谓脉不病,虽瘠不害。近来吏卒多贫,而有穷快活之说”[1](P512)。“丞相周必大尝称荆门之政,以为躬行之效。”[2](P12882)陆九渊在《与 章 茂 献》[1](P197)中 指 出,“或 有 指 是 以 为 绩效”,其实这完全是大家努力的结果,我只不过是坚持讲习而已,即所谓 “同官协力,举无异志,职事过从,无非讲习”。他于赞扬声中心有不安,说“治不至,虽不乱,不足传也”,一定要“至其绵薄,弗克自致”,以求达到大治。

陆氏治荆事迹给后来治荆者提供了有益借鉴。为弘扬先贤功德,淳化世风,明朝官员余一龙命人将其讲义刻制成碑,并签署:“万历元年(1573)三月初三日,湖广按察司分巡荆西道佥事新安后学余一龙立石”。石高2.5米,宽1.2米,立于陆夫子祠中。后荆门州守高则巽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五月十五日将石碑移置于州署大堂,次年春三月谷雨节前一日,又移置于州署大门前,并撰《石碑书记》[3]予以说明:

楚俗尚巫鬼。每岁,市民当春夏之交迎神赛会,祈福免祸,鼓吹喧闹,习以为常。其于先生正心保极之教,荡然无闻。兹碑原竖祠中,庶民不读书者弗获听睹。余愧不德,未能承流宣化,敛福锡民。然服膺先生之训,谨择日,移碑安置州堂。俾庶民登斯堂见斯碑,即心即佛,即极即福,是亦先生化俗之遗意也!时二十七年五月望日,南昌后学高则巽识。

庚子季春雨前一日,移置州前,便民观省。

明户部郎中周之瀚在《郡守高侯行序》[3]中肯定其政绩:

荆,故象山治也。象山曾以《洪范》皇极之义谕民,而民化。年远而教且湮,公镌其碑于堂,再阐其义而巫祝之。风丕变。

二、碑文的主要思想蕴涵

碑文从三个方面昭示了陆九渊的心学福祸观:

(一)奉行中道:“宜得其福”的必要条件

相传箕子曾为武王讲解治理天下的九类大法,其中第五类为“皇极”,即《洪范·五皇极》。碑文首先说:“皇,大也;极,中也。《洪范》九畴,五居其中,故谓之极”。陆九渊一向训“极”为“中”,曾语朱熹:“中即至理”,“曰极、曰中、曰至,其实一也。”[1](P28-29)“中”在此指一种道德修为及做人处事的准则与方法,它要求人们在社会实践中,以恰到好处为根本追求和终极目标。其所讲的“皇极”,一方面是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认为任何固执一端都未免失之于“极”;另一方面是以“中”为准则,将人们的视听言动限定在当时社会等级制度与道德规范之内,强调君子应尽的义务,不可有与其身份和地位不相称的言行和想法。

先秦儒家学者认为,君子若能发扬本性的中道,则不仅会使能者从之,而且会赢得民众的拥戴,从而使整个社会臻于和谐。故陆氏讲义激赏中道,称“是极之大,充塞宇宙,天地以此而位,万物以此而育”。为激励人们奉行中道,讲义要求人们借鉴古代盛世:“古先圣王皇建其极,故能参天地,化赞育。当此之时,凡厥庶民,皆能保极。比屋可封,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叶气嘉生,熏为太平,向用五福,此之谓也”。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有些人不奉行中道,却又想获得五福。对此,陆九渊批评道:“舍极而言福,是虚言也,是妄言也,是不明理也”。他认为:“凡民之生,均有是极,但其气禀有清浊,智识有闭塞。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古先圣贤与民同类,所谓天民之先觉者也。以斯道觉斯民者,即皇建其有极也,即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也”。在他看来,凡是臣民,都应当学习、传颂并践行天子所建立的中正法则,否则就不能普遍地得到天子所赐予的各种幸福。为鼓励人们奉行中道,分享“今圣天子”所赐予的各种幸福,陆九渊以“衷即极也”为立论基础,讲述了一些令普通民众都能听懂且能在日常实践中加以应用的道理,为心学深入民心,融入社会现实找到了结合点。他说:“凡尔庶民,知爱其亲,知敬其兄者,即惟皇上帝所降之衷,今圣天子所赐之福也。若能保有是心,即为保极,宜得其寿,宜得其福,宜得康宁,是谓攸好德,是谓考终命”。针对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与社会现象,陆九渊进一步阐发心学理论指向:“凡尔庶民,知有君臣,知有上下,知有中国夷狄,知有善恶,知有是非,父知慈,子知孝,兄知友,弟知恭,夫义妇顺,朋友有信,即惟皇上帝所降之衷,今圣天子所赐之福也。身或不寿,此心实寿,家或不富,此心实富,纵有患难,心实康宁。或为国死事,杀身成仁,亦为考终命”。上述言论虽不乏颂宋之嫌,但其主旨却是要为当时社会寻求一条达到幸福和谐的宏大中正之道,这正是陆学的外王之所在。

(二)人之“此心”:主宰福祸的内在根源

陆九渊常说的“此心”或“本心”,指“人所均有”[1](P67)的仁义礼智之心,如上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凡民之生,均有是极”,“古先圣贤与民同类”等说教,莫不谓此。既然无论圣贤或庶民,皆“此心同也,此理同也”[1](P483),那为何有的人能享有福祥,有的人则难免殃咎呢?陆认为这是一般人因某种原因使“此心”放失的缘故,故当“存心、养心、求放心。”[1](P64)基于此,他宣称其讲座“即是以此心敷于教化政事,以发明尔庶民天降之衷,不令陷溺”。他说:“尔庶民能保全此心,不陷邪恶,即为保极,可以报圣天子教育之恩,长享五福,更不必别求神佛也”。为教育庶民“保全此心”,碑文先后提出了考论福祸的相关原则:

首先,不以一己得失论福祸。任何个人的福祸都与国家、社会和他人的安危息息相关。一个人为了国家、社会和他人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乃至生命,这种情形看似有德无福,往往令一般人苦恼和悲痛,而陆氏却称其“身或不寿,此心实寿,家或不富,此心实富,纵有患难,心实康宁。或为国死事,杀身成仁,亦为考终命”。从理论上看,德福的一致与兼得,是社会所鼓励人们所追求的价值目标,其不一致与难以兼得,则不为社会和人们所期待。然而,在实践中,德与福的完美统一,由于种种原因还只能是一种理想。这种理论与实践的矛盾,在陆氏心学中得到了交融契合。心学理论认为,德与福的完美统一,是人的主体化追求,二者之间是否完美统一,只能在人的心中寻求答案。陆九渊以德为得,以德为福,由此内化为人们“保全此心”的精神动力,这不仅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化解人们的苦恼与悲痛,而且相对于当时当地盛行的巫鬼报应观念而言,无疑具有革命性意义。

其次,不以目前处境论福祸。碑文指出:“实论五福,但当论一心。此心若正,无不是福;此心若邪,无不是祸”。而“世俗不晓”,往往“只将目前富贵为福,目前患难为祸”。其实,“不知富贵之人,若其心邪,其事恶,是逆天地,逆鬼神,悖圣贤之训,畔君师之教,天地鬼神所不宥,圣贤君师所不与,忝辱父祖,自害其身”。这种人,“静时回思,亦有不可自欺自瞒者,若于此时,更复自欺自瞒,是直欲自绝灭其本心也。”陆九渊痛斥这种人:“纵是目前富贵,正人观之,无异在囹圄粪秽之中也”。而“患难之人,其心若正,其事若善”,“虽在贫贱患难中,心自亨通。正人达者观之,即是福德”。碑文还暗引古训,教人“作善”、“积善”,以得福而远祸,并一针见血地警示世人:“但自考其心,则知福祥殃咎之至,如影随形如响应声,必然之理也。”可叹 “愚人不能迁善远罪,但贪求富贵,却祈神佛以求福,不知神佛在何处,何缘得福以与不善之人也。”

其三,不以读书多少论福祸。陆学一向强调“先立乎其大者”[1](P400),把“保全此心”视为首要,坚持价值理性对理论理性的优先地位。在做人与读书的关系上,碑文明确地看重做人。陆九渊说:“《洪范》一篇著在《尚书》,今人多读,未必能晓大义。”一个其心不正、其事不善者,“虽多读书,有何所用?用之不善,反增罪恶耳。”而一个“其心正,其事善”的人,“虽不曾识字,亦自有读书之功。”曾有人议论其不让人读书,陆九渊回应道:“学者须是打垒田地净洁,然后令他奋发植立。若田地不净洁,则奋发植立不得。古人为学,即‘读书然后为学’可见。然田地不洁净,亦读书不得。若读书,则是假寇兵,赍盗粮。”[1](P463)陆氏认为人最重要的是 “保全此心”,“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1](P447)

(三)自修其德:获取“多福”的根本途径

陆氏强调,本次讲座是为了“与尔庶民惟皇之极,以近天子之光”,“亦庶几承流宣化之万一”,同时“恐不曾读书者,欲知大概,亦助为善求福之心。《诗》曰:‘自求多福’,正谓此也。”所谓 “自求多福”,出自周公追述文王事迹以诫成王的诗。诗称颂文王秉奉天命,以周克殷,要求文王子孙牢记祖德,以商纣作借鉴,以祖宗为榜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4](P408)陆氏借周公训词要求百姓自修其德,并常常自省自改,使自己的行为完全合乎天理,从而获得“多福”。他一向看重一个“自”字,“自求”二字鲜明地体现了陆学特色。“陆九渊所创立的心学,其最主要的理论特点是昂扬人的主体意识,典型地抽象发展了人的自觉能动性。”[5](P1)他认为,一个人能否获得“多福”,主要取决于主体自我的道德自觉以及主体自我的道德修养,若依赖他律被动修德,则难以达到与天命相配合的价值目标,因而收不到预期效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孟子曾有感而叹:“祸福无不自已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6](P75)

从“自求多福”之渊源所自考察,碑文显然含有祈求“今圣天子”修身以立政的良苦用心。周公曾强调“天命靡常”[4](P408),意即上天所授予的大命是不固定的,并非永保一人或某一朝,它依据有德与无德而作出王权予或夺的改变。故周公不仅要求殷人和其他诸侯国的人们注意完养德行,而且更严格地要求周人尤其是周天子要像文王那样品德纯一无杂,能与天命相配而无间。在周公看来,后继者唯其如此,才能永言配命。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中,周公向成王提出殷切期望:“无念尔祖,韦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4](P408)周公思想影响了中国漫长的历史阶段,在宋代仍保持着特殊的吸引力与权威性。因此,陆九渊以周公名言勉励宋 “天子”以王者之身为天下人做榜样,造福于民,可谓名正言顺,赤胆忠心。

[1]钟哲.陆九渊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脱脱.宋史 [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舒成龙.荆门直隶州志[M].清乾隆十九年 (1754)刻本.

[4]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王心田.陆九渊知军著作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

[6]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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