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晓霞
(武汉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65)
美国华裔作家赵建秀的长篇小说《甘加丁之路》讲述了20世纪40-90年代的半个世纪里,关家两代人在美国的生活和奋斗。父亲关龙曼是一位电影明星,以出演“必死的中国人”和“陈查理”的第四子而出名,他受到唐人街的华人的尊敬和拥戴,在美国主流社会中小有名气。他一直梦想着能在好莱坞的电影中担当主演,想要出演华人侦探“陈查理”这一角色。而儿子尤利西斯·关厌恶父辈的生活和追求,对他来讲唐人街是种族歧视的结果,是对华裔身份的禁锢。他力图走出并走出了唐人街,但最后他意识到逃离唐人街并不能摆脱主流社会的同化和歧视,要扬起傲骨保持独立人格,就必须认同自己的华人传统,于是又回到唐人街。从表面上看,这部小说在讲述关家父子两代人不同的人生态度和追求,他们之间的冲突是父子间的代沟,和长期分离造成的隔膜。但在实际上他们的冲突是对华裔身份的不同的理解和定位,是对主流话语中华人身份的认同与抵制之间的对抗。小说中的两个重要人物形象就是“傅满洲”和“陈查理”。
“傅满洲”和“陈查理”这两个华人形象是美国社会对华裔男性形象构建的两个极端刻板形象。他们都来自文学创作,基本可以看作是十九世纪以来美国白人眼中的男性华人形象,也表现出白人期待中的华人形象。他们不仅仅表现为单纯的文学形象,更成为深刻的文化与意识形态形象。萨克斯·罗默于笔下的傅满洲留着长发,吸食鸦片,阴险歹毒,又举止女性化。这样一个邪恶、女性化的定型化形象是“‘黄祸论'思想在文艺作品中最集中,最突出,最彻底的表现”,是典型的“种族主义之恨”产物。美国拍摄过多部傅满洲系列的电影,甚至在20世纪80年代还在继续拍摄,遭到了全球华人的抗议。而陈查理却是一个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他是美国作家比格斯塑造的华人侦探,并被拍成多部电影和电视剧风靡一时。他是中国人形象的一个转折,由邪恶转向了善良。应该说陈查理这个人物是正面的,相对于“傅满洲”是进步的。他用谦逊,忠诚,勤奋和智慧赢得了白人的认可和尊重。这样一个华人“模范少数族裔”新形象成为美国文学中另一定型化的华人形象。但作为是美国化了的华人形象,也是美国大众期望的华人形象,陈查理可以看作是“种族主义之爱”的典型。“陈查理谦恭的态度,温和的外表,从属的地位,对种族歧视的冷处理,都透露出文化驯服的内涵。”陈查理的原型是夏威夷的华人侦探阿帕那·张。他“头戴黑色牛仔帽”,使用“赶牛鞭和六连发左轮枪”,是一个阳刚十足华裔男性。但陈查理却没有任何阳刚气质,他身材臃肿,“比弥勒佛还要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裤子,是没有性别特征的华人男子形象。
作为个魔鬼代言人的“傅满洲”华裔形象已经深入到许多白人种族主义者潜意识中,近几年,美国反复提到的“中国威胁论”只不过是种族主义者们“黄祸论”的延续和发展。他丑化了华裔男性形象,一直到今天许多好莱坞的电影依然延续着这种思维。华人演员总是扮演着恶棍的角色,这也每每激起了华人的批评。小说中的华人对这两个人物的反应也不同,华人对傅满洲这一人物深恶痛绝,当尤利西斯在演出本的剧本《傅满洲弹西班牙吉他》时遭到了唐人街龙王帮的威胁,禁止他唱“有个中国佬”因为它“有种族歧视”,“取笑华人”。尤利西斯解释正是他知道这支歌“取笑华人,有种族歧视”,因此他要唱这支歌。在尤利西斯看来唱这支歌是一种“讽刺”,“取笑他们所思,他们所说,使他们献丑”。但是他的这种看法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赞同,甚至一位亚裔演员认为这个角色会“毁了我们已经取得的进步”。最后本建议白人导演去掉了这一幕。
这个“进步”指的就是“陈查理”这一人物形象了。“陈查理”一直贯穿在小说中,是小说的核心形象。白人喜欢陈查理,华人崇拜陈查理,关龙曼也因为扮演陈查理的四儿子受到白人和华人的欢迎。华人认为陈查理和他的儿子们“是更积极,更真实的华人形象”,潘多拉在报纸上写到:“作为陈查理之四子,关龙曼使得华裔美国迈进了一大步”。关龙曼本人也认为“陈查理为华裔打开了美国之门,使我们在现今的美国生活的每个部分都得到接纳”。正是这种进步,让华裔美国人失去了对种族歧视的直接感受,以陈查理式的恭顺谦卑主动迎合,接受主流文化的同化和驯服。小说一开始就是关龙曼寻找“陈查理”的白人扮演者,期望成为第一位扮演陈查理的华人演员,因为他“皈依了基督教。已经完全美国化了”。在生活中也以陈查理或陈查理第四子的身份自居。尽管他否认种族歧视的存在,费尽心思,他也没能演上这个角色。主流社会对于陈查理的同化作用是心知肚明的,“华人在美国越不会那么显眼,那么你们被同化的步伐便会更快,瞧,这就是心理学”。而华人对陈查理的同化作用是接受的,正如关龙曼所说:“多美妙的同化,他的名字叫陈查理”。他的唐人街兄弟也齐声迎和。“陈查理”这个刻板形象的的同化作用不言而喻了,更可怕的在于华裔这种“种族主义之爱”的认同,成为文化同化的牺牲品,永远丧失本民族的族裔属性,同化成主流社会的附庸。伊格尔顿认为在任何社会形式当中都存在一种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它由一套连续性的价值话语组成。“意识形态不是一套教义,而是指人们在阶级社会中完成自己角色的方式,即把他们束缚在他们的社会职能上并因此而阻挠他们正确理解整个社会的那些价值、观念和形象”。而文学则属于意识形态的范畴,因此文学必然也具有使统治权力合法化的功能。随着美国社会的发展和世界环境改变,“种族主义”已经被钉在了人类的耻辱柱上,它不得不有所收敛和改变,对非主流的族裔从丑化变成了同化。主流社会通过“陈查理”这个刻板形象束缚华裔男性的对个人形象和身份的认知,使他们屈从于占支配地位的主流社会。“陈查理”从一个具有进步意义的形象蜕变成为一个为融入主流社会而背叛华裔利益的民族叛徒“甘加丁”。以“陈查理”自居的关龙曼一生不是在演愚蠢的“四儿子”就是演“必死的中国佬”,唯一一部出演美军飞行员的电影也没有在美国播放过,到死都没有能成为梦想的华裔主角,他的死就象甘加丁的死一样都是背叛本族裔所付出的代价。而以“陈查理”为奋斗目标的本在小说的最后被妻子潘多拉背叛,意识到自己“得了东方健忘症”,和尤利西斯一起陪同即将分娩的孕妇回到唐人街。重归唐人街。在作者看来华裔“甘加丁”们只有这两条归途,要么死亡,为自己的“背信弃义”付出代价,要么回归自己的族裔属性。
作者在竭力与“傅满洲”和“陈查理”的两个华裔男性的抗争中,积极构建新的华裔形象和身份。尤利西斯由白人抚养长大,和“唐人街格格不入”,在哪里都是“陌生人”。但最后他成为最坚定于维护中国文化,反抗种族歧视的斗士,致力于建立“带着吃屎怪笑的直踢白人种族主义睾丸的华裔美国文化”,写出了《好莱坞活死人之夜》获得成功,并带领他的朋友回归唐人街。唐人街不再是对华裔的束缚,而是华裔的根和精神支柱。尤利西斯·关这个名字可以解读为作者从中西方文化的精华中构建华裔身份和形象的理想方式。关就是桃园三结义中的关羽,他威猛阳刚,是中国人崇拜的武将,也是勇敢忠义的化身。而尤利西斯的名字是“一本禁书的名字”。这本禁书就是是爱尔兰意识流文学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于1922出版的小说《尤利西斯》,小说的题目来源于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Odysseus,拉丁名为尤利西斯),他足智多谋,骁勇善战,历尽各种艰辛危难回到家乡。这两者有着共同点,要建构华裔身份就是要将这二者的气质相融合,坚持中国人的传统文化,用奥德修斯一样的勇气来面对各种困难寻找华裔的文化属性和身份,在新的国度做一个“有血有肉的石猴”。这个“石猴”就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有自我意识,拒绝同化,英勇抗争的智谋有胆识的华裔男性新形象。
赵健秀在小说中一直坚持“写作就是战斗”的创造理念,竭力驳斥美国主流社会对华裔男性“傅满洲”“陈查理”式的固定形象模式,批判了部分华裔为了名利放弃华裔种族特性以迎合主流社会的处事态度。作者借尤利西斯表达出对华裔身份的迷惘和对“傅满洲”“陈查理”式的华裔形象的憎恶,尤其是对“陈查理”这一“种族主义之爱”文化同化形象的自觉。在文本间的意识形态斗争中,作者试图从中西方文化的精华中构建理想的男儿气概十足的华裔男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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