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静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新文体”主要是指19世纪90年代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人士在进行报刊文学写作中创造的一种散文新体,也被称为“报章体”。而梁启超不仅是近代著名的政治活动家、社会改革家,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资产阶级维新运动的舆论宣传家。他曾说过:“我二十年来之生涯皆政治生涯也。”[1];又说:“鄙人二十年来,固以报馆为生涯,自今以往,尤愿终身不离报馆之生涯者也。”[2]在漫漫的救国救民道路探索中,梁启超的一生始终与政治和文学交织在一起,文学既是他宣传革命、唤醒国民的号角,也是他宣泄感情、发表杂论的阵地。在进行资产阶级改良运动宣传的过程中他创作了大量的“新文体”散文,为维新运动鼓吹,并因此赢得了“舆论界之骄子,天纵之文豪”的美誉,本文就着重探讨他这一时期创作的“新文体”。
《时务报》、《清议报》和《新民丛报》是梁启超刊载新体散文的主要阵地。黄遵宪曾高度评价梁启超及其所主编的这些报刊,认为梁启超发表在这些报刊上的新文体散文“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这一方面说明了梁启超的“新文体”感情真挚,具有卓越的文学价值,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梁启超的“新文体”所产生的重大的社会影响。下面就简要论述一下“新文体”新在何处以及它的特征。
梁启超之所以将自己的散文创作称为“新文体”,主要目的在于与当时占正统地位的桐城派古文、骈文以及时文八股等“旧文体”相区别。与旧文体相比,梁启超的“新文体”显得不拘一格,通俗晓畅,感情真挚,文气纵横,赢得了时人一致的盛赞,并开创了散文写作的新风。具体的说,梁启超的“新文体”以其渊博的学识,敏锐的思想,独到的见解为散文写作注入了新的生机与活力,使他的报刊文章呈现出崭新的风貌,为当时沉闷的文坛注入了新风,也呼唤着文学改良运动的到来。相比旧文体,梁启超的“新文体”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征:
题材广泛,视野开阔
从内容上说,“新文体”视野开阔,主题凝重,题材广泛。与传统四平八稳的旧文体相比,梁启超“新文体”最大的变化就在于它带来了时代的新风,带来了新的声音,显露着一代政治改革家的大手笔。梁启超的“新文体”在很大程度上要为政治服务,要宣传新的政治思想,这也就决定了“新文体”在主题上要站在国家民族的高度,而非像旧时文章一样关注表现士大夫的情调的山川草木,花鸟鱼虫。因此,作者的视野常常触及国家的政治经济政策,社会的制度以及民族的命运。相比传统士大夫的闲适之情,梁启超的身上更多出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与忧患意识,再加上国运衰颓,西学东渐,认识到东西方差距的他常常在笔端表达他的政治见解和政治抱负并不时流露出尤时忧民的紧迫感。为救亡图存,他取法西方,因此,他的“新文体”有很大一部分致力于介绍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历史。而为唤醒国民,他又集中力量探索中国出现的问题,因此,他的“新文体”在很多地方也针砭时是,激励国人。所以梁启超的新文体与传统的旧文体相比不仅题材广泛,更带有鲜明的时代气息。
通观梁启超的新文体可以发现这些新文体与他的政治抱负以及资产阶级维新运动脱不开关系。在这些新文体中有综述其政治抱负的政论、时评,如《变法通议》、《新民说》、《少年中国说》等,更多的是系统的探索中国政治经济体制何去何从的文章,如讲解政治体制的《古议考察》、《中国专制政治史论》等,讲政治学说的《国家思想变迁论》、《亚里士多德之政治学说》等,讲外交政策的《中日交涉汇评》、《中国外交方针私议》等,讲法制的《论立法权》、《宪法起草问题答客问》等。而谈到经济,他的新文体则涉及币制、关税、公债、地方及中央财政税收以及一些更为具体的经济措施甚至带有世界性的眼光涉及到国外的一些经济政策。其中《银行制度之建设》、《余之币制金融政策》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除了上述的政治经济两大方面,梁启超的新文体也涉及到山川、传记、民俗、风情、历史、科技等方面,但即使是这些方面,读者也能从其中嗅出政治的气息,如《祭六君子文》、《谭嗣同》等。
总的来说,梁启超的新文体在题材上涉猎广泛,囊括了古今中外的名家名作,涉及了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等方方面面;而从内容上说作者又能凭借其卓越的政治眼光,丰厚的文化学识捕捉到历史变革的瞬间,使其作品呈现出崭新的时代性,深刻的启蒙性。作为一位救国救民的启蒙先行者,梁启超先生的新文体常常包含着他对国家民族的拳拳深情,带有那个时代觉醒的知识分子独有的使命感探索着国家民族的未来,这是他的新文体与旧文体最大的区别。新文体带来了新的文学气息,脱离了旧文体“阐道翼教”的范畴,昭示着文学的新生。而这里所谈到的开阔的视野,广泛的题材,救国救民的主题正启发着后继者在这些道路中进一步探索。
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从情感上说,“新文体”真挚感人,热情奔放,气势磅礴。相比于旧体散文的节制含蓄,梁启超的新体散文文词激昂,感情奔放,带有强大的感染力与号召力。而这种感染力与号召力一方面来源于作者深刻的政见,深邃的思想;另一方面就来源于作者在文章中蕴含的真挚的感情。梁启超的“新文体”读起来常常使人激情澎湃,这种激情正来源于作者发自肺腑的呐喊。面对日益落败的国家,作者苦心寻求着救国救民的出路,因此他的胸中充满了救亡图存的忧患意识与治国平天下的伟大气魄,这两种心态结合在一起使他常常在文章中流露出嫉恶如仇的正义感和忧国忧民的使命感。作者的感情力透纸背,真挚动人,就像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直接冲击着读者的心灵。如他的《少年中国说》直抒胸臆,汪洋恣意,感情充沛,文不加点,读起来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梁启超将他的一腔热情毫无保留的写入文章之中,就使得“新文体”或笑或怒,皆可动人。
梁启超曾经评价自己的文章说“笔锋常带感情”。正是由于他这种写作方法才使得新文体有了更强大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的根源就是作者对于国家和民族的满腔热情。在《少年中国说》中作者慷慨的写到“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将变革的希望寄予青年,将祖国的未来也寄予青年;而在《呵旁观者文》中则猛力批判了那种“不知责任”“不行责任”缺少主人翁意识的旧国民。通观梁启超的新体散文,无论是慷慨激昂的《过渡时代论》、《少年中国说》、《变法通议》,还是真挚动人的 《南学会序》、《祭六君子文》、《谭嗣同传》都无一例外的饱含着作者苦闷的心情,求知的态度,探索的精神。正如屈原所说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样,梁启超始终带着这种态度寻求家国的出路,并且将这种态度融合到文章的字里行间以感召更多来者。文章合为时而著,在那个翻天覆地的变革时代,梁启超用一支笔书写着真挚动人的文章,也用这些真挚动人的文章谋划着中华民族的未来。情感是文章的灵魂,正是梁启超在新文体中注入的巨大感情,使得新文体跨越百年仍感人至深,也是这种感情为文学注入了新的生机与活力,呼唤着新文学的到来。
善用修辞,援引今古
从形式上说,“新文体”灵活多变,善用修辞,多引例证。同时期占据文坛主体地位的桐城派散文讲究简明达意,条理清晰,力求“清真雅正”,不重罗列材料堆砌辞藻,亦不用诗词骈句。而梁启超的新文体则一反常态,在新文体中,作者常常大量运用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并援引古今中外的例证来证明观点,且喜用长篇,以洋洋洒洒数千言来说明一个问题。梁启超的“新文体”一方面继承了唐宋以来古文的写作手法,另一方面很明显的呈现出受西学影响的特点。作为一个政治改革家,梁启超具有世界性的眼光和视野,同时拥有渊博的学识和严密的逻辑思维,再加上他注重向西方学习,这就使得“新文体”在形式上体现出西学重实证、讲逻辑、重事实的科学精神。而改革家的魄力又使得梁启超得以突破古文家的束缚,不拘一格的放言高论进行文体改革。梁启超的“新文体”虽然一般篇幅较长,但是论点突出,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层层递进,加上随处可见的排比比喻,辞彩华美,一气呵成,可读性极强。
以《少年中国说》为例:文章开头就以“老大中国”为引,提出“吾心中有一少年中国在”的观点,此后再以老年和少年之比引出国家的“老年”与“少年”进而说明这一观点,并寄予作者伟大的理想。全文从起始部分就多次运用排比的手法,贯穿始终,气势不凡。如“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再如“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喏,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等。而为了说明“少年中国”这一希望之所在,作者借用琵琶女,白发女等意象,并分析中国历代王朝中所谓的“老”与“少”,以此罗列“老年中国”种种腐朽之处,并引用意大利的“玛志尼革命”“西伯利亚大铁路”“死海”“金字塔”等意象加以对比说明,将读者的视野引向广阔的世界。而在文章的结尾则采用博喻的手法描绘了“少年中国”的蓝图:“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采用骈文的形式讴歌了少年中国的美好理想。
与《少年中国说》相似,梁启超的其他“新文体”散文也不拘于传统散文的形式,不仅吸收了骈文的辞彩,还融汇了白话文浅显易懂的特点,开创了政论文的新形式。旁征博引的议论,俯仰皆是的排比,灵活多样的比喻都使得梁启超的新体文充满号召力,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语言活泼,语法革新
梁启超的“新文体”在语言上除了上述的善用修辞,辞藻骈俪的特点外,还有其他突出的特点。一方面“新文体”大量吸收俚语、小说、白话文等民间话语,使得语言平白质朴,生动形象;另一方面“新文体”大量运用外来词,西方谚语等新鲜话语,使得语言的承载能力更强,更具有时代性。“新文体”在某些句式的表达上甚至吸收外文的表达方式,对汉语语法的革新也有促进作用。
梁启超的“新文体”对近代的思想启蒙有很大的影响。一方面来源于“新文体”自身所蕴含的近代政治经济思想,另一方面也在于“新文体”引进了大量外来词汇,并予以精准的解释。这些外来的新名词一般来源于日本,如“自由”“自治”“政治义务”等名词,有时作者还会对这些新名词加以解释说明,如“于是经济上(日本人谓凡关系于财富者为经济)之势力范围”,再如“亚氏又明哲学与科学(中国所谓格致学之类)之别”。这些新名词给“新文体”带来了新的气息,也带给读者更多的启发,具有更大的启蒙意义。
如果说对外来词、外来事物的引进更多地体现了新体文的启蒙性,那么对白话文、小说等句子的吸收改造,对外来语法的吸收就体现了从文言文到白话文过度的特征,开启了白话文运动的先声。如:“粤谚有之:‘做过不如错过,错过不如错得多。’”,再如:“近人词云:‘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而像“政治上之思想,社会上之思想,艺术上之思想”“当国家海禁极严之时,而吾民之游海外扩土长子孙者,已不知凡几”之类的句子则能看出已经吸收了外文的一些语法特征。这大概是受作者翻译外文的影响,但这种影响对汉语的发展来说却有重要意义。
意在觉世,重在新民
从思想上说,“新文体”醍醐灌顶,发人深省,重在启蒙。中国传统的散文常常与政治纠缠在一起,强调文学的社会价值和道德教化作用,这与中国传统所提倡的“文以明道”尤其是宋明以来越来越重视的“文以载道”思想分不开。梁启超的“新文体”在这一点上也继承了传统文学的文以载道思想,但“道”的范畴有了很大不同。与同时期的“桐城派”等学派讲究“道统自然”重视宣扬儒学尤其是程朱理学不同,梁启超的“新文体”重在觉世与新民。梁启超曾认为他要做的文章是“觉世之文”而非“传世之文”,所以他的“新文体”就更加注重文学的宣传号召力,更强调文学的社会性,而不注重文学对个人情调的抒发,这也是那个社会动荡年代文学的必然出路。
从觉世和新民这个角度来讲,梁启超的“新文体”极为成功。凭借着卓越的文学功底和充沛的爱国情感,梁启超很好的将他的思想融汇到文字和情感当中,使之更具有感染力和煽动性,而不是单纯的说教,这在那个需要启蒙,需要觉醒的年代是十分难能可贵的。而“新体文”中所渗透的学贯中西的才识,明晰生动的议论,远见卓识的见解更是进一步增强了其思想性,以至于在今天,梁启超“新文体”仍具有教育意义,由觉世之文变为传世之文。
总的来说,梁启超的“新文体”在形式、内容、语言、结构等方面都有独具特色,呈现出崭新的时代特征。这既是在呼唤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又是那个动荡年代的写照。在中国近代几经波折的起伏历程中,一大批知识分子前赴后继的用他们的实际行动寻求着祖国的出路,梁启超正是其中的先行者。他用饱含深情的“新文体”呼唤着国人的觉醒,讴歌着祖国的新生,掀起了后继的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的大幕,也掀开了近代中国变革的大幕。“新文体”的独特之处不仅仅在于一个又一个不同于前人的特征,更在于其中所蕴含的知识分子的精神——觉世新民的抱负,忧国忧民的精神。
[1]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1989.
[2]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