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王》:英国荒岛文学的现代性诉求与叛逆

2013-08-15 00:45何德红
外国语文 2013年4期
关键词:蝇王戈尔丁拉尔夫

何德红

(乐山职业技术学院 外语教研室,四川 乐山 610030)

《蝇王》(Lord of Flies)是当代英国著名文学家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1911-1993)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这部小说在1954年发表,出版后便在西方引起了强烈反响,一年后即成为最畅销小说。尔后,其影响久盛不衰,并被评价为英国文学的经典之一。戈尔丁本人也因该书而蜚声遐迩,1985年被任命为英国皇家文学学会会员,198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88年,英国女王伊莉莎白二世又因《蝇王》而封戈尔丁为爵士。《蝇王》藉其深刻的哲学内涵及独特的艺术魅力被视作一部当代的杰出寓言体小说,而戈尔丁则被誉为杰出“寓言编撰家”。《蝇王》沿用传统的荒岛历险题材,用寓言和象征主义手法叙述了一个有别于传统的关于荒岛的故事,它“用明晰的现实主义的叙述艺术和多样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神话,阐明了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1]3,成就了戈尔丁式现代荒岛文学。

作为荒岛文学的典型代表,英国荒岛文学在西方文学发展史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英国的殖民发展史以及英吉利民族的冒险精神使得英国文学史上涌现了一系列以荒岛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从16世纪末莎士比亚的《暴风雨》(The Tempest),17世纪丹尼尔·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Robinson Cruise),到19世纪罗伯特·史蒂文森(1859-1894)的《金银岛》(Treasure Island)便是著名的代表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作家有意识地将主人公放在遥远而未开化的荒岛上,通过对其在荒岛的活动书写,表达文本主题。“荒岛”作为展开故事的特定空间及载体,成了荒岛文学的特有标记。荒岛文学中的人物或者有目的地去荒岛探险,或者是误入荒岛,最后除少数坏人或无辜者死亡外,其余终归得救,终归找到一条返回大社会群体的途径。

现代性是在启蒙运动中形成的,因此有研究者也将其称作“启蒙现代性”。17~18世纪,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蓬勃发展对人类的思想体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科学主义的传播和人文主义的发展,使人真正有理由挺起胸膛去追寻自由和幸福,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明确宣称“人是生而自由的”之后,人们认识到自由是“每个人由于他的天性而具有的、原生的、与生俱来的权利”[2]。同时,理性也取代宗教成为社会的整合力量。以人的主体性和科学理性为核心的现代性态度在摆脱中世纪的蒙昧和猥琐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人们从自身找到了认识世界和确证自我的信心,以自由为核心的价值观和以强权为核心的社会组织形式得到重新厘定,现代性态度奠定了西方人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的基础。

大部分研究者都承认荒岛文学和现代性之间存在着某种密切的联系,张德明就曾指出荒岛叙事是现代性展开的一个初始场景,“荒岛叙事打开了一系列与现代性有关的褶子,它既是现代性主体塑造的起点,也是现代性自我建构的归宿。一个孤立无助的个体被抛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岛屿上,正是现代主体本身的象征。风暴和海难摧毁了主体所曾拥有的一切、所曾知道的一切,迫使他进入一个‘预示着冒险、权力、欣喜、发现和自我变化的环境’,不得不独自承当起建构自我、遭遇他者、开发荒岛的任务。于是,他的生存能力、应变能力和创造活力就在被抛的瞬间释放出来。”[3]

张德明所表述的荒岛文学和现代性之间这种“互为因果、互相影响”的共生关系在英国荒岛文学的历时发展过程中得到深刻印证。成名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14~16世纪)莎士比亚的“诗的遗嘱”——《暴风雨》中,莎翁不遗余力地处处展现人性的光辉,“……在每个人迷失了本性的时候,重新找着了个人自己。”[4]对人的弘扬和讴歌标志了启蒙现代性的萌芽。1719年,丹尼尔·笛福涉足了一座远离尘嚣的荒岛,他塑造的鲁滨孙形象是一个不断进取、顽强向上的资产者形象,作为英国荒岛文学“里程碑”的《鲁滨孙漂流记》奏出了它自己时代的最强音符。在《鲁滨孙漂流记》中理性作为上帝的替代物得到认同和宣扬,成为新的自然的立法者和道德的立法者。“现在我觉得我那荒寂的小岛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5]鲁滨逊在荒岛上的成功是现代性态度在荒岛文学作品中的集中体现,现代性态度得到了极致肯定和彰显,《鲁滨孙漂流记》更成为英国荒岛文学不朽的经典。

另一方面,荒岛文学作为一种历时性文学式样,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当下社会的盛衰,变迁以及人们思想、价值观念的演变。1954年,《蝇王》问世。《蝇王》是戈尔丁根据19世纪英国小说家R.M.巴兰坦的儿童历险故事《珊瑚岛》的轮廓写成。二者不但场景类似,连主要人物的名字都相同。不过巴兰坦笔下的英国少年沦落荒岛以后,齐心协力,井井有条,冷静地适应了岛上的环境。他们不仅用自己的智慧将珊瑚岛变成了自己的乐园,而且见义勇为,成了无畏的小骑士。戈尔丁在写《蝇王》前即表示,要“真实地描写孩子们在孤岛上的行为,而不是人们主观臆想出来的行为”[6]。

故事始于想像中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原子弹的威胁使整个北半球不适合孩子们生存,于是一群六至十二岁的英国孩子被遣散。在航途中,飞机中弹,孩子们幸免一死,被困在南太平洋的一座荒岛上。小说的主人公之一拉尔夫有着在孩子中间建立文明秩序的良好愿望。他拾到一只海螺,并成功地吹响了号角。在聪明的伙伴猪崽子的帮助下,拉尔夫把孩子们召集在一起,开了第一次民主会议,被选为首领。孩子们仿效鲁滨逊.,也仿效《珊瑚岛》书中的小英雄,开始了童子军野营般的生活,他们用树枝建造住所,用猪崽子的眼镜取火,为了争取救援,他们还在山顶燃起篝火……故事到此,可谓一部理想的儿童历险记。然而,戈尔丁所不同于巴兰坦之处,在于当他描写孩子们这些理智活动的同时,字里行间已暗示着一场潜在的危机。读者从一开始就可以感到,孩子们创建的文明社会的表面现象之下,正孕育着某种野蛮的冲动。以杰克为首的一帮孩子,一出场就是“全身黑袍”,他们始终对拉尔夫的议会民主不以为然,主张以狩猎为生,以原始的生活方式来适应岛上的艰苦条件。果然,孩子们在绝望、饥饿与恐惧的驱使下,摒弃了拉尔夫的文明统治,而归顺于杰克的野蛮部落。他们涂了花脸,“藏在面罩后面,可以不感到羞愧、难为情”[7],竖起“图腾”,跳着原始的舞蹈,甚至在祭典的狂潮中杀害了自己的同伴西蒙。随后,猪崽子又在争吵中被蓄意残杀。最后,当一名海军军官驾着巡洋舰途经此地,来到火光冲天的岛上时,那所谓发达国家的文明教育之果早已荡然无存。

《蝇王》作为一部现代性寓言,其中的人与物都被作家赋予了特定的象征和隐喻意义。在“拉尔夫”和“杰克之间,作家竖起了清晰的界线,将文明和野蛮区分开来。小说中的“拉尔夫”和“海螺”隐喻了启蒙思想体系中的“理性”和“民主”;猪崽子和眼镜,获得了更为抽象的意义,即启蒙思想体系中的“科学”与“文明”;而西蒙则象征着不断探求的“真理”。海螺作为“民主、文明、权威”的象征,一出现就具有了非同小可的意义。在孩子们推选首领的时候:

选那个有贝壳的。

让那个有喇叭似玩意儿的人当头。

拉尔夫坐在那里,身上有着某种镇定自若的风度,与众不同,他有那样的身材,外貌也很吸引人,而最最说不清的,或许也是最强有力的,那就是海螺。他是吹过海螺的人,现正在平台上坐等着大家选他,膝盖上安安稳稳地搁着那碰不起的东西,他就是跟大家不同。(p.20)

手持海螺的拉尔夫最终被选作“头头”,海螺自此也被视作团结、组织岛上孩子们的工具,通过吹海螺来召开民主会议,共同协商事情,谁拿着海螺谁就有发言的权力,在荒蛮的海岛上,拉尔夫借助海螺力图维持一种文明而有秩序的生活。

小说中的西蒙追求真理,喜欢思考,带有形而上的气质,有着非凡的洞察力,并富于道德良知。当孩子们在为“野兽”所恐惧时,他最早意识到“大概野兽不过是我们自己”。为了搞清楚野兽的真相,他还爬上山去想看个究竟。在林中空地上,他看到了杰克等人献给野兽的贡品—— 一只爬满苍蝇的野猪头(蝇王)。在所有的孩子中,西蒙是唯一知晓“野兽”和“蝇王”真相的人,“别梦想野兽会是你们可以捕捉和杀死的东西……我就是你的一部分”(p.169)。但掌握真理的西蒙最终却反被愚昧、野蛮的孩子当做“野兽”而打死。小说中的猪崽子是拉尔夫的忠实的支持者。他头脑聪明、知识丰富,带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他始终维护海螺的权威,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相信科学,他的眼镜片的聚光为孩子们带来了至关重要的火种,而烟火是孩子们能获得救助的唯一信号。

与拉尔夫、西蒙和猪崽子相对立的是杰克、合唱队和“野兽”。杰克意志坚强,有着极强的权力欲,始终都在和拉尔夫争夺领导权。一开始他还遵守着文明社会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后来他把自己的脸涂抹上五颜六色的泥土,变得“不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顶着一个假面具,他开始跳起舞来,他那笑声变成了一种嗜血的狼嚎”(p.70),“让规则见鬼去吧!我是强有力的——我们会打猎”(p.105),他们为了吃肉,猎杀野猪“杀野兽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干掉它哟!”(p.180)他利用孩子们对猪肉的垂涎和对野兽的恐惧,控制住大批的孩子,夺取了拉尔夫的领导权。从捕杀野猪到残杀同伴,他实行了野蛮的专制统治,因此杰克象征的是野蛮、专制和人性中的恶。

但如果我们据此如一干学者所认为作家是在借此否定现代性这一荒岛文学的传统文学主题,那笔者则认为这种简单的断定是有失偏颇,片面的。戈尔丁之前的荒岛文学作家们都采用正面、直接的叙事方式表达对启蒙现代性的诉求与张扬——人类的理性和文明终归会战胜非理性和非文明,最终将荒岛变作“理想国”。但事实上戈尔丁从叙事的另一端揭示:如果人类失去了理性和文明——戴上“面具”、砸碎“海螺”、盗走眼睛——带来的必然是“火烧荒岛”,整个小岛社会的崩溃和毁灭。美国评论家布斯曾评论《蝇王》说:“这本书的言外之意是:只有文明的约束强迫人类形成良好的社会秩序时人类才会这样做。”[8]戈尔丁在写到罗杰企图用石头砸正在玩耍的小亨利时,他说:“在这儿,旧生活的禁忌虽然无形无影,却仍然是强有力的。……罗杰的手臂受到文明的制约,虽然这文明对他一无所知并且已经毁灭了。”(p.68)可见,戈尔丁并非要否定人类的现代性态度,却创造性地采用否定之否定的创作手法,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传统,表达对现代性诉求这个不变的荒岛文学主题:人类不能离开理性和文明,离开了它们的规约,人类社会将会混乱不堪。

不过,《蝇王》中当孩子们失落了文明和理性,野蛮和非理性统治了小岛所带来的混乱场面表现出来的对现代性的诉求和对文明的呼唤仅仅是作家要表达的一个表层主题,戈尔丁要带着读者走得更远,去寻找《蝇王》中的小岛为何没能像鲁滨逊的荒岛变作“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却成了焚毁的一隅焦土最深层的原因。

《蝇王》发表于1954年,两个世纪的社会变迁和世界风云横亘在戈尔丁和笛福之间,荒岛文学的历时性决定了小说必然是当下时代的缩影。《蝇王》中的小岛出现在作家虚构的人类核战争之外的南太平洋上,战争,甚至是作家幻想的核战争本身已不再是杞人忧天似的梦魇。两次世界大战,特别是使用了原子弹武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正是作家创作的源泉。戈尔丁本人亲身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许多战役,他对战争的感受同当时所有的人一样的强烈,他说:“经历过那些岁月的人如果还不了解,‘恶’出于人犹如‘蜜’产于蜂,那他不是瞎了眼,就是脑子出了毛病。”[9]战后,戈尔丁对这场战争及人类的生存现状进行深刻思考,并创作了他的第一部小说《蝇王》。

作为一部杰出的寓言体小说,从启蒙现代性角度解读,《蝇王》主要体现价值理性,代表民主、正义的价值观念,与象征专制、邪恶的野兽相对立。“眼镜”是维持火堆所必需的工具,它一直是孩子们得救的希望所在,象征着科学在人类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小说中“眼镜被抢”的情节显然具有更深层的寓意。在一个夜晚,已经另立山头、堕落为野蛮人的杰克一派抢走了猪崽子的眼镜,不是用它来维持火堆发出求救信号,而是用它来点火烧烤野猪,此后这副眼镜一直炫耀性地挂在杰克这个专制者的腰间,最后眼镜引出了更大的灾难,杰克为了围捕拉尔夫竟放火烧岛,要毁灭整个岛屿。这里眼镜作为科学的象征,代表工具理性,它在拉尔夫手中时,可以用来作为救命的工具,但是到了杰克手中,眼镜就变作带来灾难的器具。小说的结尾,“巡洋舰”救了孩子们,但这“巡洋舰”同样也是成人战争中捕杀敌人的更大工具理性,它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工具理性本身是价值中立,它遵循的是功效原则,工具作善还是作恶的关键在于使用工具的主体。人类主体的善恶二重性决定着工具理性的善恶。小说中的“野兽”隐喻着人性中潜伏着的兽性欲望。兽性不仅存在于岛上的孩子,也存在于岛外的成人世界。正是成人世界野蛮的核战争把孩子们带到了荒岛上,而他们在荒岛上的经历又重现了使他们落到这种处境的历史的全过程。可以说,巡洋舰意味深长的出现和核战争恐怖的背景表明:主体兽性欲望的过度膨胀,人类的道德自律变得虚妄,价值取向失去了规约之后导致主体的疯狂。从这个角度看,《蝇王》所展示的就不仅仅是野蛮战胜了文明、非理性战胜理性所导致的社会的混乱和灾难,更揭示了文明的本质中即深藏着野蛮,理性的内核中深藏着非理性。启蒙现代性方案的人类主体性和理性核心的过度膨胀必将扭曲和解构现代性本身。

小说的结尾,就在荒岛被焚毁之际,一位海军军官和一艘漂亮的巡洋舰突然如救星一般从天而降,戈尔丁对此解释道:“制止了猎捕活人的军官想用巡洋舰把孩子们从荒岛上带走,而那艘巡洋舰正将同样无休止地猎捕它的敌人。谁来拯救成人和他的巡洋舰呢?”[10]人类不但已有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创伤记忆,而且正面临着由核武器、恐怖主义、生态恶化等一系列具有类似于“焚毁整个小岛”的全球性效应的毁灭性力量所造成的生存考验。对此,我们或许可以借用吉登斯(Giddens)的话来做进一步的历史解码,现代性的另一面是,当事实上地球上再没有神志清醒的人的时候,剩下的就只能是昆虫与青草的王国了,或者,是一组破败不堪和外部受到严重伤害的人类社区。没有任何神灵会拯救我们。

[1]龚志成.《蝇王》[Z].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文中所标注页码出自该书)

[2]Kant.The Metaphysical Elements of Justice[M].transl.J.Ladd.NY:Indianaplolis,1965:78.

[3]张德明.论点摘编[J].新华文摘,2009(9):166.

[4]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1)[Z].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63.

[5]Daniel Defoe.Robinson Crusoe[M].NY:Simon&Schuster,2008:162.

[6]Golding,W.The Hot Gates and Other Occasional Pieces[M].London:Faber& Faber,1965:106.

[7]Golding,W.Lord of the Flies[Z].NY:The Berkley Publishing Group,1954:5.

[8]江晓明.《蝇王》与戈尔丁的小说艺术[J].外国文学,1984(7).

[9]Golding,W.The Hot Gates and Other Occasional Pieces[M].London:Faber& Faber,1965:xi.

[10]Epstein,E.L.Notes on Lord of the Flies[C]//Lord of the Flies.New York:G.P.Putnam’s sons,1959:189.

猜你喜欢
蝇王戈尔丁拉尔夫
跟着拉尔夫闯世界
威廉·戈尔丁作品在中国译介中的问题分析
浅析《蝇王》人性命题的哲学意义
从“牯岭街”到《蝇王》:儿童之恶的文化思考
少年的回声
论文化视角在英文小说《蝇王》中的体现
性依存叙事曲
捕捉爱的摄影师
一个承诺
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