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红艳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西安 710065)
陕西作家以浓郁地域特色的“乡土写作”翘楚中国当代文坛,形成了“农村包围城市”的叙事格局,造成了都市题材作品的稀缺。时过境迁,当乡村渐渐成为一个遥远的回忆时,都市借助现代大众传媒的力量,成为人们的生活内容和价值诉求的决定性文化力量,实现着“城市包围农村”的文化重构。关于陕西作家“都市文学”写作的讨论一直是个热点,评论界曾经田冲《谁能扛起陕西城市文学的大旗》掀起讨论的热浪,普遍认为,由于缺乏对当代城市生活的关照与体验,都市文学在陕西作家的创作中被忽视,都市题材的小说总体而言质量很不高,还没有形成一定的规模和影响。当李建军《博士直谏陕西文坛》的一番言论直指陕西最有名气的两位作家时,掀起文坛一场场论争。他认为陕西作家以农村的眼光来看待城市,甚至拒绝城市,没有当代意思,排斥城市生活,对都市文化有迟钝之感。陕西作家领军人物由于大多数都是以“乡土写作”为主,因而在其都市写作中表现出更为强烈的乡土与都市的对抗意味。随着城镇化速度加快和陕西青年作家的日渐崛起,这种情况正在慢慢地发生改变。下面我们来解读陕西作家都市写作的现状以及变化趋势:
陕西作家都市写作弥漫着反城市化和反城镇化的倾向,在文化取向上显示出“怀旧”的滞后感,给人的整体感觉是“城市—乡土”混杂,城市形象无处不在地弥漫着乡土气息,似在有意无意地拒绝城市。作家很难对都市文化表示完全的认同,在剧烈的冲突中会不自觉地从乡村文化中寻找情感的寄托,希望以淳朴自然的乡土文化抵抗现代都市文明。正如李震所说:“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隔膜,是潜伏在陕西作家文化心理中解不开的‘村庄情结’,是工商业文明强力冲击下农业文化的自卑、自闭和自大心理。”[1]89这种文化困境使得他们承受着更多的价值冲突和精神迷惘,具有着深刻的文化悲剧意味。
陕西作家的乡土写作与他们受到的乡土文化熏陶有关,这显现在他们对城市的矛盾态度和对乡村的亲和融入两方面的纠葛之中。他们既对城市充满了融入的渴望,也充满了桀骜的批判。以贾平凹的作品为例,他的《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秦腔》《高兴》等作品,就在城市与乡村两种文化环境中塑造了一系列的人物,讲述了城市与乡村之间身份转换的困顿与尴尬。他为陕西塑造了一个《废都》城市的印象,人沉浮在欲望的洪流之中无处可逃只能沉沦;《高兴》中的刘高兴,他有着想融进城市做城市人的愿望,但是现实却让他无法融入,他的爱情也遭遇失败;《土门》中新村长为了对抗城市对于村庄的吞噬,采取了极端甚至是荒诞的手段去拯救,却导致自己的死亡。鹤坪的《大窑门》《民乐园》以原汁原味的方言,再现了老西安的市井生活。但那是一种想象中过去的生活,老西安的风情与当下的都市印象毫无瓜葛。可以说当下都市内在新的东西并没有被深层地挖掘出来,像是雾里看花。
当下的痛楚在于,陕西作家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树立了一种内在的对抗,这种内在对抗深层的文化悲剧意义在于:传统乡村文化正面临覆水难收的悲凉,它无力承担起拯救现代人类的使命,而作家又拘囿于对都市文化的疏离和恐惧,难以找到精神的栖息地,都市弥漫着一种“无根的空虚”。这种尴尬的两难困境让陕西作家文化转型的步伐极其艰难。路遥曾经说过:“在人山人海的大都市穿行,我感到一种生命的压抑,自我渺小到极限。而只要仰卧在黄土高原的群山之间,或者在沙窝子里行走,才能有一种完整的思考,好像整个世界就是你的了。”①此段话出自大型纪录片《路遥》的解说词,网址为http://tieba.baidu.com/p/877840079.2012.1.25这很能代表陕西作家的心态,人在都市中是被抛弃的,是孤独与压抑的,是一种碎片式的存在,已经失去了人完整意义上的存在。
都市的繁华与废墟相伴,这种生存的悖论以及拜物教统治之下人性的堕落,使得陕西作家都市写作充满了乡村文化对都市文明无尽的批判,正如陈晓明认为的那样:“在整个现代性的文学书写的历史中,城市都若隐若现,即使它缺席,也总逃脱不了在场的乡村情绪的控诉。对城市的表达总是伴随着对城市逃逸,城市像幽灵似的出现然后消失,现代性的文学奇怪地从整体上植根于乡村文明,于是对城市的表达就变成驱魔。文学始终不能接受城市强大的外形和强烈夺取的精神。对城市的理解离不开城市与乡村的分离对立关系,城乡的矛盾构成了人类文明进程中的重要关系,也构成人类精神生活中的内在冲突。”[2]4陕西作家对都市抱着一种“敌意”的态度,导致丧失了与传统文化心理保持距离的评判标准以及价值尺度,所以他们的作品中无处不在地诉说着都市的痛楚,而乡村的甜蜜才是抵抗痛楚的良药。这种对都市文明的背离与抵抗使得他们文化转型缓慢滞后,也使得都市题材的作品很难令人折服。
传统乡土文化是一种集体意识,现代意识、个体意识、自由意识是缺席的;而都市文化宣扬着一种个体意识与自由意识,尽管个体的命运被抛弃在茫茫人海之中,自由意味着孤独的承担,但是个体意识的探索展现出对个体命运的思考与关怀。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都市文学写作中会出现诸如“美女作家”“新写实作家”,20世纪“70后”作家、“80后”作家、“青少年”作家写作,他们的作品构筑一种“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个人体验。陕西青年作家大多生长在都市并且表达着都市的印象,渐渐地摒弃了乡土写作那种宏大的叙事,以个体意识的彰显和私人化的叙事为主。因而都市写作是一个以情感价值诉求为中心的现代性的命题,主题大都集中在事业理想、爱情婚恋等个体性的书写上,是一种小叙事,展现出生活中多元的、差异的、矛盾的面目。这种叙事将人放置在精神的苦痛绝望中,再去寻找精神家园的守护,因而对城市的态度总是带着迷恋与逃离的双重性,对城市的书写也是对城市的批判,是一场孤独化的狂欢。所以都市写作不再是一种宏大的集体叙事,而是对一种宏大叙事的消解,将传统乡村文化中厚重的、古朴的、悲剧性的内涵转化为消费的、狂欢的、喜剧性的文化内涵。
体现当下都市人追求精神觉醒的自我意识的抒写,最鲜明的莫过于女作家的写作。她们的作品对传统女性审美范式进行了颠覆,鲜明地彰显了都市女性内在的生命张力及对情爱追求过程中所坚守的价值和尊严,自我担当和自我救赎。周宣璞、唐卡、王晓云等女性作家为这种立场提供了自己的写作视角。周宣璞的《疑似爱情》描写的是美女、丑女、怨女三个截然不同的都市女性在职场和情感经历中的遭际,最后为了各自的“自尊”而斩断了和男人的关系;王晓云的《梅兰梅兰》讲述了大学生尹小桃在都市的风月场中却能洁身自好,因爱情失败自暴自弃,后来她去西藏朝圣后脱胎换骨,又回到城市;唐卡的《你在找谁》是一部都市情爱小说,以四个女性在情路上的经历为主,类似于美国的《欲望都市》。在女性作家的笔下,突出表达了非常强烈的女性自我意识,尽管这种自我意识还仅仅是局限在狭小的圈子内。女作家的笔下大多在描写情爱,特别是在情欲性爱的描写中体现出身体的狂欢放纵。纵观陕西女性作家的写作,她们大多专注于情感的写作,所以写作题材过于狭窄,在文本的独创性、深刻性方面不足,缺乏京派、海派女性创作的深刻与创新。与上述私人化写作的陕西女性作家相比,叶广芩、吴文莉、冷梦的叙事角度要宽广一些。叶广芩的《采桑子》《状元媒》讲述了中国没落贵族家族的悲欢离合,在历史与现实中对民族文化心理进行了剖析;吴文莉的《叶落长安》讲述跨越半个世纪的河南人在西安艰辛求生存的故事,对这些异乡漂泊的人来说,融入都市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最终归宿;冷梦的《西榴城》作为一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感叹着西榴城这座古老城市高贵精神的消失与覆灭,一反传统的叙事方法。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一条道路。”[3]78这预言了在一片废墟中人会建立起自我救赎的壁垒,也说明了现代都市文明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李春平的作品《上海是个滩》是外来打工者在开发上海浦东热潮中的一部奋斗史。方英文的《后花园》《落红》本着浪漫的情怀讲述了当代知识分子虽然身在都市但却逃离于都市,在逃避和追求中展示出人性脆弱飘零的状态。伊沙的《迷乱》与《狂欢》表明了在一个浮躁不安的时代中,人们渴望美好的情感却在现实中遍体鳞伤,人性的复苏和回归是在混乱与迷茫中得以完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都市是属于青年群体的,只有青年群体才会在都市中书写爱恨情仇、绝望与行动、堕落及自我救赎。
这些人的作品为陕西都市写作进行了开拓和挖掘,但是作家在对个体的意识追求与表达中,缺少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些私人化表达所呈现出来的精神是有些零碎微弱、重复陈旧的,人们难以透过作者私语性的陈述而触摸到新的时代精神脉络,因而对都市的感触与嗅觉是不灵敏的,难以激发读者的想象力。与北京、上海、广东的都市写作相比是滞后的,无论是从深度、广度还是细腻真实的程度都难以抗衡,还难以成就自己的天空。
都市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让人爱恨交织的“伤城”,因而在都市文学写作中充满了生存境遇的二律背反。在这个快速城市化的时代,只有打破“城市—乡村”对抗的壁垒,不被“城市”与“乡村”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所束缚,我们才能站在一个新的角度去理解都市,而且在城镇化进程中给文学本身提供可能性和现实性的生长点。这一切都需要作家进行深入的挖掘和表现,我们无法逃避只能直面它的存在。今天的乡村已经不是传统文学中为我们描述的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它原有的价值体系已经坍塌,而新的乡村价值体系无法独立构成,且都市在不断地侵蚀和异化乡村。在许多作家的写作中,乡村已然作为一个背景,成为都市人逃避都市痛楚的一个形而上的归属,是一种怀着“浓浓的乡愁”去寻找精神家园的旅程,如同奥德修斯返乡的旅程一样,此时之故乡已不是当初离开之彼时的故乡,更像是在对都市绝望之后一次虚幻的无望的童话之旅,幻想逃离都市回归乡村就能找到故土情怀。
都市生活让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急剧改变,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也倾诉着传统文化沦落的困惑与茫然。随着城市化的加速,以及一大批在都市生长的作家的崛起,传统乡土文学或将成为一个历史性文学阶段,都市文学将会成为创作的主流,或者说是以后的写作很难明晰地分类“乡土文学”和“都市文学”,它们各自为营的坚冰模式会被打破,乡土叙事本身已经汇入了新世纪文学多元化的艺术表现之中,如冯积岐说的那样:“农村题材和城市题材没有明显的题材之分,写城市生活的不一定就是城市文学,写农村生活的不一定就是农村文学。城市文学应具有当代性和现代文明意识,如果作者的意识是小农经济意识,作品没有提升到一定的高度,即使作品是写城市生活的也不等于就是城市文学。”①田冲《谁能扛起陕西城市文学的大旗(系列报道)》(上),参见大道中文期刊网址http://dadao.net/htm/culture/2001/0402/1119.htm.2012.12.25当然,乡土文学写作不会消失,依然会存在,但只能是城镇化进程中的乡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土叙事,如雷达认为的那样:“文学中的乡土声音不但不会完结,还会发展和变化,它将与民族性格的现代转型密切联系,它蕴含着现代人亟需的精神元素,必然要向环境主题,乡土寓言,底层意识等等方面延伸。”[4]就是说这种乡土写作必须是具备现代意识的叙事。
从“乡土写作”到“都市写作”的文化转型中,陕西都市写作依然延续现实主义的写作态度,但其中开始渐渐地融入了都市意识和现代性的思维,表达着都市中独特的灵魂和精神,表达出当下都市人精神迷茫和渴望寻找精神家园的矛盾,直面当下都市人的困惑、无奈、坎坷的心态。都市文化的多元性,使得人的生存面临更多的选择与冲突,比起乡土文化的单一性来说,这种现象更值得陕西作家去倾情叙事。都市在精神上呈现出自由与无家可归的双重意义,这种情绪转化为都市的奋斗感与孤独感,这是现代都市人的精神状况。但是陕西作家在描写这些思绪中,以固有的方式一味地批判,而没有看到城市文化中值得尊重的一面,在作品中表达出来的趣味很难让人感受到现代的意识。陕西作家在捕捉都市人内心的细腻,对精神价值的渴求中还不能力透纸背,缺乏一种精神指引的向度,缺乏思想的穿透力,在对人性的剖析中缺乏深度,如李震所言:“陕西作家最欠缺的也不仅仅是‘人道情怀’,而是建立在现实生存体验和终极关怀基础上的理性精神,是建立在想象力和直觉能力基础上的诗意灵光,是升华现实的艺术能力。”[1]90
都市文学承载着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价值诉求、新的文学观念,它的确让人激动不安,又充满了茫然和困惑。陕西当下正处在一个新旧思想的撞击下,夹裹着传统文化和都市文化的人在感叹家园之思,这种思绪应该得到一种公正的表述与反思。无论城市化进程的速度多么快,也无论将来城市的生活变得怎样的千篇一律,只要是对人精神家园的守望与指引,就会有不同的作品出现。而且文学的写作随着科技的发展也在与时俱进,借助大众媒介,网络写作、青春小说和打工文学也成为都市文学的一个部分,推进都市文学的写作实践呈现出多元化的视角。假如一直要抱残守缺的话,那么文学对外部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的沉浮变化就会感应迟钝,很难写出动人心魄的小说,很难引起共鸣。这也反映出作家文化观念与社会发展之间复杂的表现关系,同时正说明都市文学方兴未艾,有着相当大的发展空间,陕西作家在一种文化的“断裂”中可以寻找文化的“突破”。城市化毕竟是一种社会发展趋势,作家需要展现的是在这种历史过程中人的生存境遇,人所面对的方方面面的复杂性,而不是在为一种逝去的历史唱挽歌。
[1]惠西平.突发的思想交锋:博士直谏陕西文坛及其他[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
[2]杨宏海.全球化语境下的当代都市文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3][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4]李东华.当代都市文学的现状与发展[N].人民日报.2005-07-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