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丽华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牡丹江157012)
1956 年《琵琶记》“大讨论”,是《琵琶记》接受史上的重要一环,也是20 世纪古代文学研究史上的一件大事。研究者在谈及20 世纪戏曲史、文学史、学术史时常常会提及这一事件。黄仕忠先生指出《琵琶记》“大讨论”“虽然意见尖锐对立,针锋相对,但完全是在学术的范围之内,因而难能可贵”。[1]陈维昭先生认为《琵琶记》“大讨论”,较为集中地表现了1949 年以后的大陆中国戏曲研究界“实现价值尺度的转换”[2]的努力。这两种评价侧重点不同,一种点出了参与“大讨论”诸方坚持的学术操守,一种定位了“大讨论”发生的时代背景。本文认为,1956 年《琵琶记》“大讨论”是“古为今用”的一个典型事件,是运用新的价值观念进行学术探讨的一个实践:一方面,透视出在新的时代文化语境中,在对经典题材的阐释中,古代文学研究中表现出的对政治话语的认同及其一定程度上的困惑;另一方面,在遮蔽、躲闪、矛盾、正视的话语表述背后,体现了对《琵琶记》经典价值的某种认同。
一
关于1956 年《琵琶记》“大讨论”发生的原因,《琵琶记讨论专刊》中提到了湘剧改革和“双百”方针的颁布,本文认为《琵琶记》“大讨论”的召开乍看起来是这两个诱因,但是,促使《琵琶记》“大讨论”召开的真正推动力却是“古为今用”的时代诉求。
“古为今用”不仅是一个官方口号,更是一个政策的浓缩,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在特定政治文化背景下,对古代文化遗产的功利性的诉求。其中,对古代戏曲进行改革是“古为今用”理念的一种实践。
为了保证戏曲艺术更利于“古为今用”,其改革工作一直是以政府干预的形式在进行的。首先,成立专门机构、指导戏曲改革。即于1950 年7 月由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组成戏曲改进委员会,作为戏曲改革工作的最高顾问性质的机关。其次,交流经验、推进改革。同年11月,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召集了全国戏曲工作会议,总结了各地戏曲改革工作的情况。第三,制订政策,统一思想。1951 年5 月5 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发布了《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简称“五五指示”)。“五五指示”对于“改戏”做出规定:
凡宣传反抗侵略、反抗压迫、爱祖国、爱自由、爱劳动、表扬人民正义及其善良性格的戏曲应予以鼓励和推广,反之,凡鼓吹封建奴隶道德、鼓吹野蛮恐怖或猥亵淫毒行为、丑化与侮辱劳动人民的戏曲应加以反对……目前戏曲工作应以主要力量审定流行最广的旧有剧目……今后各地戏曲改进工作应以对当地群众影响最大的剧种为主要改革与发展对象。[3]
可见,在突出戏曲改革侧重点的同时,“五五指示”尤为强调了剧目的政治标准。其时,轰轰烈烈的戏曲改革一方面聚焦了国人的目光,使古代戏曲大放异彩,一方面正是由于把戏曲改革作为“改革旧有社会文化事业中的一项严重任务”[3]来看待,才导致了这种搀杂着政治狂热的对其功利性或云功用性的过分强调,以致使学术研究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失衡。整个戏曲改革,包括《琵琶记》在内,正是“古为今用”政策的实践,而其“用”即为推扬新文化,普及新的审美观与价值观。
主流意识要求对戏曲进行改革,戏曲改革也就成为当时戏曲发展的必由之路。以《琵琶记》而言,作为“流行最广的旧有剧目”[3]之一,《琵琶记》显然属于应该首先被审定的对象,许多剧种也是这样做的。在湖南等地颇具影响力的湘剧,就把《琵琶记》作为了戏改对象。
1956 年,湘剧团带《琵琶记》改编本进京,并且要借演出之际广泛征询修改意见。这成了组织《琵琶记》“大讨论”的一个契机。康德在发言中说:“举行这个会是想把湖南的‘琵琶记’改好”[4](P247)。田汉也说:“这次他们(按:指湘剧团)又照老样分两晚演出征求意见,因此我们的讨论将会对当前戏曲改革上有实际指导意义。”[4](P2-3)这些发言都表明湘剧改革与《琵琶记》“大讨论”的召开具有某种因果关系。
促使《琵琶记》“大讨论”在1956 年6 月举行的另一个诱因,是“双百”方针的颁布。“双百”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这一方针经由《人民日报》公布之前,经过了两稿。首先,陆定一代表毛泽东和党中央提出,然后,毛泽东修改。双百之于文艺、科学,无论是公布之初所云的为了文艺和科学的繁荣,还是在一年之后沦为政治斗争的一个工具,事实上都是政治介入了文艺和科学。
因而,湘剧改革也好,双百方针也罢,其本质都是在“古为今用”。
二
作为一部经典之作,南戏《琵琶记》一直吸引着各界的目光。在1949 年之后,同评价其他文艺作品一样,有些作者开始用特定时期的话语如“人民性”“封建性”“现实主义”等等作为审美向度来衡量《琵琶记》,有驳有立,莫衷一是。这种新的解读方式一直延续到了《琵琶记》“大讨论”之中。
讨论中,蔡伯喈及《琵琶记》的倾向成为了核心议题。
《琵琶记》的主要人物有两个:男主角蔡伯喈,女主角赵五娘。对赵五娘,人们普遍地予以赞扬:有的从其对丈夫信守承诺、符合两性道德轨范的角度切入,有的从其忍饥挨饿、毫无怨言地侍奉公婆的层面立论。对蔡伯喈,则不容易达成共识。这一则是因为,蔡伯喈做了官,客观上享有了荣华富贵,从身份上来判断,他不属于人民,他的孝心,也就不是人民的孝。一则是因为,蔡伯喈虽然是由于种种原因羁留在相府的,但是,他毕竟有生不能养、死不能葬等行为,从这些来判断,蔡伯喈形象有其天然的复杂性。两个缘由,一个是人们对特定时期的价值观念、审美向度接受的差异性,一个是人们对高则诚赋予的形象本身的复杂性认识的差异性,于是,就形成了蔡伯喈解读时的聚讼纷争。否定者有之:一种观点从两性道德的角度出发,指责蔡伯喈耽于荣华,贪恋新妇;一种观点从人民性的层面出发,否定蔡伯喈所处的阶层,进而否定蔡伯喈。肯定者有之:持论者们主要从形象的艺术层面来认同,如独创性、真实性、悲剧性等等。还有部分矛盾派,一时从人民性解读,就对其予以否定,一时从人物的内心判断,就对其予以肯定。
大会争议的另一个焦点是《琵琶记》的倾向性,即《琵琶记》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它表达了什么,哪些地方应该肯定,哪些地方需要摈弃。
主要有否定和肯定两种意见:否定者的观点比较一致。比如,徐朔方先生说:“‘琵琶记’ 总的倾向是为封建道德服务的”[4](P50),邓绍基说:“高则诚要宣扬的封建道德,就相当浓厚的贯穿在整个作品中。”[4](P136)从他们的发言来看,他们对倾向性的推断主要是建立在对《琵琶记》道德意蕴封建性的定性上。
对作品持肯定态度的学者,他们的观点可以厘为如下几个主要方面:有的认为《琵琶记》是一部具有反封建意义的作品,如王季思先生说“它是说明这样一个人,虽然作了官仍不能照顾到家庭幸福。这就说明蔡家悲剧的造成决不是蔡伯喈一个人的原故,甚至蔡公、张大公都要负一些责任。可见,那社会制度多么不好!”[4](P188)有的认为,孝道是值得肯定的,如浦江清先生指出“‘琵琶记’ 维护封建道德而反对封建统治者。”[4](P31)有的认为《琵琶记》写的是忠孝之间的矛盾。有的重新诠释“孝” ,或者说遮蔽了“孝”的内涵,将“孝”诠释为“对乡土生活的深厚感情。”[4](P214)有的持躲闪态度,在肯定时,强调作品歌颂了人情。有的说《琵琶记》是有教育意义的现实主义的作品。更有讨论者从《琵琶记》反映了元代的历史及人民的悲惨生活的角度来认同它。
三
1956 年《琵琶记》大讨论及其时的戏曲改革皆具有极强的现实功利性,它和明清时期围绕《琵琶记》的聚讼纷争迥然不同。
明清时期,知识阶层是争论的发起者,“格律”、“本色”等戏曲本身的问题受到了士子们更多的关注,反映了文人参与戏曲创作之后对戏曲体裁的思考及戏曲观念的变化。关于《琵琶记》的道德意蕴,士子们鲜有争执,与1956 年形成巨大的反差,这并不奇怪。我们知道,自《诗大序》始,文学要有益于风化的观念便已滥觞,正如郭英德先生所指出的“文学的真正价值,发挥其与众不同的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更为便捷也更为深刻地实现道德教化的目的,这是古代中国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学观念”[5](P430)。并且,儒教的濡染也使得士人内心背负着教化世道人心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元代陶九成写作之时即声称:“凡六合之内,朝野之间,天理人事,有关于风化者,皆采而录之,非徒作也。”[6](P6124)虽然,明清时也有人认为“风教当就道学先生讲求,不当责之骚人墨士也”[7](P236),但那只是说戏曲的功能是多种多样的,不只是社会功能,不应把社会功能绝对化,而不是在反对戏曲作品、比如《琵琶记》的社会作用,更不是反对主流文化。
1956 年的《琵琶记》大讨论则不同,作品的思想内容是否具有封建性成为了争议的焦点,出现这种现象与建国以来的政治气候紧密相关:
一方面,建国之初,百废待兴,中国共产党人在意识形态领域里也期待着除旧布新。当时,“反封建”是全党全国人民的一项基本任务,这项任务不仅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土地改革总路线”上有明确地规定,也成了“五五指示”中改戏的重要标准,加之广播、报纸、会议等传媒的宣传,使得“反封建”在各个领域实现了全面渗透。另一方面,文学艺术,尤其是戏曲,具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目不识丁者也可以欣赏,也都能看得懂。中国共产党人一直对戏曲的这种“高台教化”功能十分重视,在成功夺取政权之后,出于国家长治久安的需要制定了许多政策,包括“双百”方针、戏改政策在内的这一系列举措实际上就成了推行国家政治理念的工具。陆定一在报告中说的很直接:“在阶级社会里,文学艺术和科学工作毕竟要成为阶级斗争的武器。”[8]
政权的更迭也许可以一蹴而就,意识形态领域的革命却需要一个过程。但是,由于急于求成思想作祟,在意识形态领域改革的过程中出现了强调思想性、忽视艺术性的现象。比如“五五指示”,从细则来看它虽强调政治标准,并未摒弃艺术标准,但在执行政策的过程中艺术标准却常常被人为地忽略了,出现了只是为了配合政治任务而修改、创作剧本的现象。像河北梆子《杜十娘》,“把李甲这个人物修改得变成毫无理性,非常不近情理,使人们怀疑杜十娘为什么爱上了这样的人物”[9]。这样的漠视艺术特点的改革无疑是失败的。
当然,注重文艺的思想内容无可厚非,任何一个时代出于稳定和发展的需要都不会对文艺作品的思想内容放任自流,但是不顾及历史性、不顾及艺术性地强调就是一种盲目与偏执,而这种盲目与偏执必然会给文艺的发展带来危害,在《琵琶记》大讨论中文艺批评家钟惦非木就意味深长地说:
这几年来,我们对封建的东西十分警惕,这是对的。不然就要犯错误,电影‘武训传’便是个例子。但警惕过高,谈虎色变,这就有可能因噎废食,疏远或抹煞了先人所留给我们的遗产[4](P86)。
钟惦非木敏锐地看到了文艺批评中政治标准绝对化、唯一化的倾向,指出了这种倾向的危害。
处在火热的年代、处在如火如荼的戏曲改革大潮中,1956 年的《琵琶记》“大讨论”不可避免地刻着时代的烙印。这烙印中有时代要求的对于作品思想内容的审定,也有仅仅强调作品思想性的偏执。不过,在政治环境影响下的共性解读之中,这次大讨论还体现了学术个性。正如前面所述,关于《琵琶记》的这场“大讨论”发生在“双百”方针刚刚制定之后。那时,中国共产党人已经意识到学术界需要自由讨论的气氛,意识到“因噎废食”是对文学遗产的一种背弃。特别是在这一阶段,知识分子获得了更大程度的话语权,所以,大讨论虽然还带着特定时代的烙印,即强调思想性,但这思想性在一定程度上却是结合具体人物、情节等艺术质素在谈论的。可以这样说,1956 年关于《琵琶记》的这场大讨论既体现了“反封建”大潮影响下的经典解读的单一性,又反映了“百家争鸣”气氛中学术讨论的自由、体现了经典接受多元化的特征。
当然,影响经典接受的因素有很多,除了政治因素,还有经济环境、文化思潮甚至个体的知识结构、性别心理等因素,这些都对经典的接受起着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影响。从1956 年《琵琶记》“大讨论”来看,“古为今用”的时代诉求显然起了主导的作用。
[1] 康保成,黄仕忠, 董上德.徜徉于文学与艺术之间——戏曲研究[C]//《文学遗产》编辑部.世纪之交的对话——古典文学研究的回顾与展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74.
[2] 黄霖,主编, 陈维昭, 著.20 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戏曲卷)[M] .上海: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06:190.
[3]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 N] .人民日报,1951-05-07.
[4] 琵琶记讨论专刊[C]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6.
[5] 郭英德.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M] .北京:中华书局,1995:430.
[6]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M]//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6124.
[7]徐复祚.曲论[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236.
[8] 陆定一.百花齐放, 百家 争鸣[N] .人民 日报, 1956-06-13.
[9] 光未然.戏曲遗产中的现实主义[ J] .文艺报, 195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