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妙妙
(安徽大学中文系,安徽合肥230031)
1987 年,池莉凭借一部描写现实生活的代表作《烦恼人生》得以走入大众视野,由此正式登上文坛,成为新写实小说的重要代表作家。而后不断创作出的作品也一直以凝重客观的笔调,直击百味人生,细致地描绘着司空见惯的平凡生活,透露出池莉对于凡俗人生的热切关注,对于凡人俗事的热情关怀。同时作为一位有着自己独特个性的女性作家,“更倾向于一种中性意识的小说书写,虽然她笔下的诸多人物是女性,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芸芸众生中男人和女人共有的生存烦恼与艰辛,它并没有因为性别的不同有什么本质的差别,所以说池莉对于人生的观照视点更多的是普泛意义上的人,而不是性别意义上的女人”[1],这种不偏不倚的“中性立场”的写作视点,加之本身女性的个体创作经验更能发现人类的另一种生存的真相。
小说本身就是一种俗物。池莉的小说重现了芸芸众生的世俗生活,体现着当前中国大众化的“世俗性”。正如池莉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什么是俗?人和谷子在一起就是俗。什么是俗世?生老病死,五谷杂粮就是俗世;滚滚红尘,芸芸众生就是俗世。小说在俗世之中摸爬滚打,用文字捏造、提炼出一些形象来,让人欢喜让人忧。由此,小说就是俗的艺术俗的物了”。[2]小说就是俗世艺术的理念深植在她小说世界里,“固执”地坚守着对现实人生的真实叙写,“不屈不挠”地反复思考着物质生存和精神生存的本真。本文将从生命阅读视角去解读池莉笔下的文学世界,主要在三个方面即小说对生活真实的再现,生命个体心理的还原以及生存意识的探寻展开,以便更深广、更自由地去思考并理解当下的凡俗人生。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对现实生活的控诉一直是艺术家极力书写的内容,因为现实生活是艺术的本源,又是艺术家生命精神的栖息地,作为新写实主义代表的池莉也不例外。“我尊重、喜欢和敬畏在人们身上正发生的一切和正存在的一切。这一切皆是生命的挣扎与奋斗,它们看起来是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是生老病死,但是它们本质惊心动魄,引人共鸣和令人感动。”[3]在她的小说中,撕裂性的生活真实完全暴露在大众面前,还原“原始生命”最朴实的存在状态。以求本真的标签下展现出的各具特色的当代男女在时代大潮中的喜怒哀乐,没有绝对浪漫的和谐理想生活的虚假建构。她以平民化的姿态设身处地地书写着最普通市民的生存境遇,把日常琐碎的细节场景刻画得淋漓尽致,浮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真实自然的社会“群相”图,从而使读者感同身受,直面人生,触动心灵,引发对人性最本质东西的思考与体悟。
在池莉的笔下,主人公存在于都市生活每个阶层:有良好家庭背景的传统女性,有中下层的知识分子,有现代时髦的白领丽人,有从贫穷农村到城市务工的从业者,有转战商场的商业人士,有走在时代前端的新新人类,有离经叛道的张扬个性者……随着当代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商品社会大潮的推动,这些人物的现实生存被影响和冲击,紧随实事变化的池莉以其细致的观察准确地把握了人与环境相互依存的关系。作品更多地将婚姻家庭作为临摹点,将笔下的人物生活与活动放置在世俗的舞台上,演绎着人生各种悲欢离合,展现了世间的万般酸甜苦辣。纷繁复杂的婚姻矛盾和活色生香的爱情纠葛皆成为她在展现生活真实中的一大亮点。这样既易拉近与芸芸众生的距离,突出与平民的亲和感,又便于警醒众人关注市民阶层的生存危机,折射出当前时代的整体特征。
《烦恼人生》中下岗工人印加厚,整天应对的是物价的上涨,孩子的上学问题,工作上的纠纷,妻子的冷嘲热讽…..在现实面前无暇顾及自己的梦想,理不清的烦恼如一地鸡毛般充斥着内心。平实的语言真实地记录了印加厚琐碎的生活,也反映着普通大众的生活现状。印家厚的婚姻生活是枯燥的,每天面对着不修边幅的妻子,唠叨着工作、孩子、房子,可是却仍然承担着家庭、社会赋予他的责任。这样的描写真实地还原了现实生活夫妻间的纠纷,并未回避由于旷日持久的重压消耗了所有激情,残存的仅仅是无奈。《来来往往》中康伟业在弃业从商发达之后,阅历的增长,与尚未跟上时代脚步的妻子段丽娜产生了隔阂,情感距离越来越远。恰巧,一位极具魅力的新女性林珠走入他的视线,俘获了康伟业早已躁动不安的心,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婚外情。作为妻子的段丽娜找康伟业谈判,可笑的是小说中描述这是康婚后第一次如此细致的观察面前的女人。这一小细节的提及印证了作家对于生活的真实认知,她努力用崭新的眼睛,把贴在新生活上的旧标签逐一剥掉。
在池莉访谈录中,她曾直言:“其作品在大的走向上仍持续加强对人本身的关怀,对人内心生活的体贴,对于中国人真实生活状态的凝视和思考,并渴求对于中国人真实生命状态的描写。”[2]时代的急剧变化,人们的生活处境也随之快速变化,与之相应的是由于生存的紧迫压制,大众无法认知到自己真实的心灵,或者有意识的忽略真正的个体心理,找不到自己。当代作家池莉以其独特的写作方式,细腻感性的笔触,追溯社会历史,建构着纷繁复杂的民众生活,精心地诉说着人们的烦恼生活,透视出隐藏在深处的内心变化,为风云变幻下躁动不安的灵魂寻找到合适的归宿。
《来来往往》中的女主人公段丽娜,有着良好的家庭背景,一开始以高姿态临驾于只是冷冻厂搬运工康伟业之上。但是父亲下台之后,丈夫康伟业在商业上也有了自己的一番成就,夫妻之间渐行渐远。段丽娜固执地认为是金钱导致他们关系的破裂,没有认识到自己的一味强势,不解风情,顽固落伍才是致使丈夫离去的真正原因。在应对婚姻危机之时,依然动用领导,父母对其施加压力,想到的只是索要高额的生活费。段丽娜的悲剧产生的原因是时代在变化,社会在变化,而她依然固步自封,结果只会在无形中消解自我的认知,拒绝接受这个世界等于拒绝认识真正的自己。“在心理上,女人往往很难正确地认识自己,在自己身上去寻找失败的根源,而是将生活的失意、困境归罪于别人、或女人、或男人,从而造成了或自卑或仇恨的心理困境,让自己生活在一种不满与仇恨之中,无法正常生活。”[4]段丽娜正是无法认识这种仇恨失意的心理困境,才深陷源源不断的烦恼忧愁之中,苦苦挣扎最终被无情地淹没,无处安放自己绝望的心灵。
在池莉小说语言结构上,客观真实的叙述话语是其主要特色。有学者用结构主义的方法分析出“其采用的是顺时序叙述的叙述时间,显示性语法的叙述距离,局外人的‘全知’ 视角的叙述角度。”[5]顺时序叙述简洁易懂,纯粹自然的描述着平凡的故事;少有个人感性思维的渗入,更能展示朴实客观的人生;全知的视角方便叙述各种人物的言行,剖析出各种人物的内心世界。在《生活秀》中,“过夜生活的人最恨什么? 最恨白天有人开门”,一句无关风云,简单明易的开场白引出作品的女主人公来双扬,以全知的视角秀出其生活。这位长年在吉庆街卖鸭脖为生的女人,有着清晰善于思辨的头脑和一整套的生存哲学。周旋于凌乱不堪的社会,仍然游刃有余地处理着事业、家庭及个人的情感生活。尤其在来双扬巧妙地结束与卓雄洲关系之后的描写上,“生意就这么做着,人生就这么过着,雨天湖的风景,吉庆街的月亮,都被来双扬深深藏在心里,没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似乎这样的解说,进一步增添了来双扬别有的豁达与睿智,挖掘出其内心深处非传统女子般期期艾艾的哀伤,而是女性意识中的理性占据着主导地位。同时,来双扬疼爱自己的侄子展现其母爱,善解人意的一面。为解决老房子问题,毫不留情地将九妹嫁给花痴,又呈现其内心深处阴暗奸诈狡猾的一面。这样多重性格的人物形象,池莉投射了最为真切的目光,力图还原其生命个体的心理欲望,洞察着普通大众的平凡生活。
池莉曾在访谈中,回答过关于她作品风格有无转变时说到:“在其作品里头,有一条脊梁是不变的。那就是对于中国人真实生命状态的关注与表达,说的具体点就是关注表达中国人的个体生命,这将是永远不变的情怀和追求。”[2]形而下的展示生存本身,探寻生存意识成为池莉文学风格的主导方向。有学者说,生存意识就是从当代文学中的文化寻根意识和现代反抗意识中萌生并发展起来的,对人的生存处境与生存方式的关注,它并不探讨人的存在意义,关注的是生存何以成为可能;不探讨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只关心生命本身的意义是什么!故其最重要、最基本的行为就是生存和繁殖,与当代人的生存意识和文化寻根意识、现代反抗意识思想比较而言,它是一个更为低级、原始但同时又是更为本质的文化范畴。[6]
《太阳出世》中真实展示了一个生命艰难孕育后的奇妙诞生,给家庭带来了希望。小“朝阳”照耀着年轻幼稚父母的心灵,给予爱的温暖,使得他们逐渐在枯燥繁琐生活中成长,并获得对人生的顿悟。人生是痛苦并快乐的,因为它充满着希望。在《乌鸦之歌》里,虽暴露女性的扭曲心态但又大力赞美着女性的善良贤惠,同时也高扬男性庄严伟岸的形象,外公与外婆以及两位婆姨的温暖扶持。两部小说揭示出真实的生活中处处存在着剪不清理还乱的烦恼与无奈,剖析隐藏在人性背后的复杂个体心理,就如学者所说:“现在,池莉把这种素常生活,杵到你眼前,逼着你把已经稀里糊涂吞咽下的日月,那已经贮存到胃里面的内容物,再倒出来,重新加以近距离审视,细细咀嚼,自我反省”[7]看似作者旁观重彩表层生活,实则全身心地融入去点醒怨声载道的普通民众。即使生活再残酷,我们要做的只是敢于面对波澜起伏的时代变迁,走出自身存在的心理困境。
再回首池莉铺就的小说之路,可以说从《烦恼人生》直到现在,“举目看中国大地上的人流吧,绝大数是‘印加厚’这样的普通人,我们不可能主宰生活的一切,但将以竭尽全力去做的信条来面对烦恼,这是一种达观而质朴的生活观,是当今在世我们贫穷落后之中要改变自己生活的一种民族性格,从许多人身上我看到了这种性格,因此我赞美了它”。[3]是的,这样苦中寻乐的处世哲学,积极向上的生存意识是值得被推崇的,作者让生活中的至真至善至美显露出耀眼的光芒。恰若《冷也好热也好活着也好》探寻到彰显儒家乐生观的生存意识,普通市民有滋有味地过着“冷热不均”的生活,却依然努力追寻着继续生存的快乐。
有论者评价说:“新写实小说有一个根本的弊病,它只表现了‘真实生活’ ,而没有表现‘真正的生活’” 。[8]如果说池莉作品只为迎合社会普泛化生存状态,不能引起我们对人性的深层思虑,那么笔者认为这是尚未理解作家的根本写作企图。披露客观存在的现实人生与消解悬空幻想的理想人生,这些是人生旅途上必不可少的常态,皆体现着生存的意义。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其实暗含着作家给予凡俗人生的微弱然而实在的希冀,鼓舞着困倦疲惫不堪的行者要勇敢地持有信心和毅力,承担该有的责任,继续大步向前迈进。“‘于烦恼人生’中,升华生命意识,确认‘真人生’ 即‘大人生’ ,这是池莉从俗常事务着笔对人生的一种解读。”[9]
[ 1]王绯.池莉:存在仿真与平民故事[ J] .当代作家评论,1998,(1).
[2]赵艳.池莉:敬畏个体生命的存在状态——池莉访谈录[ J] .小说评论,2003,(1).
[ 3]池莉.我[M] .广州:花城出版社,1995.
[ 4]金渊博.女性生存的困境——谈池莉笔下的女人生活[ J] .嘉兴学院报,2003,(10).
[5] 吴文薇.论池莉小说的叙述话语[ J] .安徽大学学报,1994,(1).
[6] 陈思和.当代中国文学中的生存意识——关于“新写实小说”特征的探讨[A] .陈思和自选集[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7.
[ 7]朱青.淡而有味的池莉小说[J] .小说评论,1997,(4).
[ 8]刘川鄂.“池莉热”反思[J] .作家◦作品与批评.
[9]王健.论池莉小说中的市民情结[J] .文学教育,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