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燕兰
(西南大学 新诗研究所,重庆北碚400715)
梁实秋毋庸置疑是新文学历史上一个“反主题”的文学批评家,他对于新文学的批评总是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 ,比如他站在学理层面,用西方古典主义指责了“五.四”新文学浪漫的趋势,立足于新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的新人文的立场,提出“与抗战无关”论。然而这样的观点总是得不到别人认同,他还经常与人展开激烈的辩论,如与鲁迅关于新人文主义长期的意气之争。他的文学观念是理性过滤情感,将理性、人性通通纳入新文学的视野里。这种非功利的艺术立场观念长期受到文学功利者的批评。因此,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是到近来才得以被客观的评价,摘除了“资本家乏走狗”的帽子。
一
文学批评在新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如“文白之争”,钱、刘二人的双簧信等推动着旧文学向新文学不断地转变,当新文学占领优势过后,其内部各个社团间如“为人生”、“为艺术”的不同立场的论争以及由此产生了不同的文学观念、思想、方法等。正是这些激烈的论争与相互批评,才为新文学的存在找到了合法依据,新文学的秩序才得以建立起来。纵观一部现代文学史也就是一部文学论证史。而发生在1928 年前后的创造社、太阳社、鲁迅等展开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论战中,提出了重新定义文学的要求。
梁实秋的《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一文便在此刻应运而生了。该文写于1925 年底,发表于1926 年3月25 日的《晨报副镌》。这篇文章在当时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力,原因正如温儒敏所言:在“五.四”新文学的“主题”下,从学理层面批评居于主导地位的文学的观念,这是一种“异端”的声音。[1]但正是这样一种“异端”的声音敢于运用新人文主义的观点与方法以及古典主义的原则对“五◦四”新文学思潮做一次比较系统的反思。
《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一文是梁实秋以认定文学有“古典”与“浪漫”两个类别的前提下,从外来的影响、情感的推崇、印象主义、自由与独创四个方面来认定新文学是“一场浪漫的混乱”的。
“五四”新文学是在一大批留学生高举“打到孔家店”旗帜的推动下进行的。他们立志打倒几千年的文学传统以白话文替代文言文。因为文言文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已成为一种将死的文字,它表达出来的思想也是陈腐的。所以,他们要求尝试用白话文写作。这在梁看来都是一些外国文学观念的介绍引进而引发的。原因是:其一,白话行文并非自近年始,而白话运动显然是留学生有意反抗古文的行为。其二,此时国外也处于文学革新的时代,胡适提倡的“八不主义”的不用典,不用陈词滥调与国外的六条戒条基本吻合。[2]梁认同的是白话文作为一种新的文字工具来发展中国文学,而不是像新文学者所提倡的那样将白话理解为俗语俚语。他们将“外国日常语言作文的思想传到中国,从反面的效用来攻击古文文体,而不是建设文学的文字标准” ,甚至要达到“言文一致”的地步,[2]这已经从根本上造成了对白话的误解。他认为这里存在的问题是,不是以文字适应文学,而是以文学迁就语言。因为这样的变化还发生在诗歌与戏剧领域,传统的“绝句” 、“律诗” 、“排律”等皆被“十四行体” 、“排句体”取代,而传统的戏剧也被易卜生、阿尔尼所占据。
此外,虽然他也赞同外文翻译对介绍国外作品和新文学自身的发展是一件好事,但是他也看到了以此带来的混乱。翻译者们对于自己选译的作品毫无标准可言,没有经过理性的选择,只是任其所爱,导致将二三流的作品引进中国,甚至认为将夏芝和莎士比亚的相提并论看做是“失掉了全体的‘配合’” 。并且,原有四千年文学的根基也在外国影响的冲击下逐渐退掉了“文以载道”的传统,而“当今的文学却变成了艺术,甚至连《红楼梦》和孟姜女唱本也视为文学”。[2]按此道路发展下去,文学彻底地变成了改革者们“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工具。这样的结局势必导致中国文学除了中国的标准外还增加了另一个外国的标准。至此,他完全否定了浪漫主义者的努力,因为“中国固有的标准实在不曾打倒,而外国的标准实在不曾建设”。[2]对于这些观念,我们能看出梁实秋站在文学批评家的角度上,用其严肃的古典主义的标准在衡量这些翻译的作品。并且他还以一种重建文学标准的姿态在批评五.四新文学价值的混乱,认为新文学没有了自己的标准,所以导致了新文学运动是一次“浪漫的混乱”。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他处在一种保守的立场上而没有看清新文学必须借助外国文学的影响才能够破茧而出,取得反传统的胜利,达到个性解放、反封建、争民主的目的。由此可以看出,他只是以古典主义的原则作为自己文学批评的标准,而不顾现实的需要,他其实是一个文学的理想主义者。
二
在梁实秋的文学世界里,健康的文学家“一定能保持他心里的平衡,不至于过于偏激,也不至于过于消极”[3]因此,他主张以理性驾驭情感,节制想象。其实,在他强调理性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他肯定情感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他认为好的文学作品必须以真挚的情感才能动人,才能使读者引起共鸣。那他又何以认为新文学存在“抒情主义”的泛滥问题呢? 原因就在于,新文学对于情感的抒发丧失了度的把握。浪漫主义者使“情感不但做了文学的原料,简直做了文学”。这种无节制的抒情具体就表现于,“浪漫主义者对于自己的生活往往要不必要的伤感,愈把自己的生活说得悲惨,自己心里愈觉得痛快舒畅,离家不到百里,便可描写自己如何如何流浪,割破一块手指,便可记叙自己如何如何的自杀萎缩;晚饭迟到半个小时,便可记录自己如何如何绝粒。”[2]结果就导致了新文学的作品里弥漫了一股颓废的感伤主义。而这种弥漫着颓废主义的文学作品的主题就将人变成了世间最渺小的任人随意践踏的生灵,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被命运牵着,被腐朽的观念扼杀,看见落花就仿佛预示自己生命的凋落,看见笼中鸟就仿佛自己失去了自由。他们总是在“悲伤的虚幻”,然后又在渴望“自爱”与“自怜”。浪漫主义者们由己及人,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在作品中总会设置一个强者或者觉醒的知识分子对于这些“自怜”不得的人施以“普遍的同情心”。对此,他希望以古典主义的理性唤醒这些颓唐、失望、苦闷的青年人。文学的目的并不在于内省自己的心灵,作出自传式个人情感的忏悔,有力量的作家应该意识到自我经验的有限性,然后致力于从社会中挖掘人生的真理,帮助读者认识人生。此外,这感伤主义的倾向也导致了浪漫主义者对儿童文学的钟爱。他们缺乏理性的精神,所以没有勇气面对人生,总是在逃避人生并且受到消极情绪的纠缠。他说:“儿童文学是根据‘逃避人生’ 的文学观而来,但人生是不能逃避的,逃避的文学是欺骗的文学……浪漫的文学是由情感的横漫,撇开现实的生活,返于儿童的梦境。”[2]在此,他又一次强调了理性对于人生的力量,也为新文学创作之路指出了自己认为的方向,即“沉静的观察人生,观察人生的全体” 。因为只有这样的文学才能够达到“有纪律的,有标准的,有节制的”[4]理想状态。
在他对颓废感伤主义提出评判的同时,还批评了情感的无节制抒发让文学的功能仅仅是抒情,诗歌抒情,小说也抒情,这样的出发点也混淆了小说的叙事功能,造成了艺术类型的混杂,“散文写诗,小说抒情”这是文学内部型类的混乱,“诗与图画同为表现情感,音乐里奏出颜色,图画里绘出声音”这是全部艺术型类的混杂,这样的混杂打破了文学经过历史凝结而成的范式。他在《何瑞思之<诗的艺术>》中指出:“文学类型之划分清楚乃古典主义的一个根本原则。”他不能接受浪漫主义者对古典文学形式的破坏及改变,认为这也是引起混乱的原因之一。
我们知道,为了让新文学能合理的存在,胡适等人提倡“文学进化论” ,将文学史发展视为一个直线前进的历程。他们以物种进化为根据,认为新的事物总是比旧的事物先进,“现代”就等同于进步。但是梁实秋反对这种观点,认为文学不应有新旧之分。他说:“晚近科学把‘进步的观念’ 已经推论得过分,以为宇宙万物以及人性均可变迁,而变迁即认为进步。假如文学全部有一个进步的趋向,其进步必非堆积的,而是比较的。而就实际观察,文学并没有进步之躯,一切伟大的文学都是倾向一个共同的至善至美的中心,距中心较远,便是第二流第三流的文学。”[5]他认为应采用一种“共时”而非“历时”的文学史视角,将文学放在一个平面上。在《现代中国之浪漫的趋势》中指出“浪漫的混乱”的病根也在于文学进化论,认为“浪漫主义者有一种‘现代的嗜好’ ,无论什么东西,凡是现代的就是好的,这种‘现代狂’ 是由于进步的观念而生” 。[2]显然,他站在新人文主义的立场上,认为“现代”并非一定健全,而且也否定了这种单线条的发展论和现代等于进步的谬论。他试图以“人性”的“共同的至善至美”为中心去衡量和评价具体的文学作品。虽然,这一种“非进化”的文学观有其一定的价值,但它也存在理想化的倾向。因为这种将文学史放置在古今并存的秩序中缺乏了对历史过程的把握,其可操作性是很难的。
三
纵观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梁实秋以古典主义的理性和新人文主义的标准对新文学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认识到如何在传统的根基上建立新文学的标准问题是新文学发展中的严重问题。这一点对新文学的建设是有益的。他对新文学中存在的感伤主义的泛滥的批评也是正确的,因为不仅是他,就连温儒敏等人也提出过这个问题。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里温儒敏等人写道:“在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笼罩于整个文坛的空气主要是感伤的,新作家们很少不曾表现苦闷感、孤独感、彷徨感。”[6]他对这股风气的批评显然对于新文学的创作也有警示意义。而对于“文学进化论”的反驳也是重要的。但是,新文学并非如他所说完全是“浪漫的混乱” 。在这里,他没有将“五四”新文学进行客观的描述与评价,只是将之纳入到白璧德对浪漫主义文学模式的批评中,所以否定了新文学的价值即“人的解放”和“文体的解放” 。这样的立场也消解了新文学革命的意义与现实的作用,忽略了新文学开启民智的目的。这种试图以单纯的新人文主义对人道主义导致的情感泛滥进行的批评,认为这导致了新文学的“混乱”,但其实正是反对封建思想对人压迫的情感才是人性觉醒的标志。如果将之完全否定无异于否定了整个新文学。
其次,他在否认人道主义的同时,也否认了平等的可能存在性。他认为“平等观念的由来,不是理性的,是情感的……平等的观念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在理论上也是不应该的”。[2]他对人人平等的民主主义思想的否定决定了他在文学上贵族化的倾向。因此,他才反感人道主义是“普遍的同情心”,也对“人力车夫派”的赞美不以为意,并且他还认为:假如一部分作品不能为大多数人所了解,这毛病都不一定在作品方面,而时常是大多数人自己鉴赏力的缺乏,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品,大多数永远是蠢的,永远是与文学无缘的。[7]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将文学视为贵族的专利品,才会否认“平等”存在的可能性,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与主流不和的地方。
总之,梁实秋作为一个专业的文学批评家,对于中国新文学历史中出现的一些问题作出了敏锐的批判。他以一种异于“主流”批评的话语为新文学秩序的重建增添了一番别样的风景,这对于形成一种多元化的文学批评氛围也是有利的。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出梁实秋对于“五四”新文学的反思存在着对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理论和理性原则的一些直接套用,对新文学的现代问题还缺乏一定的历史眼光。因此,他对新文学的反思与评价还处在有所感悟但觉悟不够的岔道上。
[1] 温儒敏.梁实秋:现代文学史上的“ 反主题”批评家[ J] .河北学刊,2007,(5).
[ 2]梁实秋.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 M] .梁实秋.浪漫的与古典的.上海:上海新月书店,1927.
[3]梁实秋.所谓”题材的积极性”[M] .梁实秋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 4]梁实秋.浪漫与古典的.文学纪律[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116.
[ 5]梁实秋.文学批评辨.梁实秋论文学[M] .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1:106.
[ 6]钱理群, 温儒敏,吴福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6.
[7] 梁实秋.文学是有阶级的吗[M] .梁实秋.偏见集.南京:南京正中书局,1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