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婧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希腊三大悲剧大师之一欧里庇得斯,被认为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位关心妇女命运,对女性心理状态进行细致描写的作家。”他对社会生活具有极为敏锐的观察力,并好于钻研当时的各种社会问题,对妇女、家庭问题尤为关注,在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作是《美狄亚》。时隔十八个世纪,跨越重洋万山的空间距离,中国元曲戏剧史上的南戏《琵琶记》出现了赵五娘。两人在某些方面现出了孪生的一面,但从整体有机地去观照她们,实则却又无法等同,尽管她们的部分形象有所重叠,但她们终究各自独立。借用大文豪鲁迅先生之语:女儿性、妻性、母性。她们在这三方面各显本色,用血和泪书写着自己悲剧的生命之路,成为了中西戏剧史上一朵朵不落窠臼的奇葩。
中、希文化孕育于各自不同的地理土壤之中,因而即使同为封建父权制度下的悲剧女性的文化符号,赵五娘与美狄亚同样在面对封建父权统治的恶劣环境时,却显示出了不同程度的刚烈性和主动性。当亲情遭遇情欲的袭击,当她们的社会角色受到现实的无情挑衅,赵五娘和美狄亚在行动上所表现出来的差异性正是中希文化背景甚迥的一个浓缩的影子。
古希腊濒临海洋,分成各自独立的城邦,小国寡民,资源多依赖于外界的贸易往来,这种天然的地理优势造就了其独特的开放的海洋文化。这种文化在政治上表现为追求民主与自由,精神上表现为崇拜英雄,崇尚力量,行为上则体现了张扬个性。因此,西方女性较之东方伊人便注入了更多的浪漫色彩,更加洋溢着刚性之美。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正是希腊这种开放的海洋文化的一个符号象征。
相对于希腊的海洋文化,古代中国的现实主义文化则当称作大陆文化。中国幅员辽阔,但四周由于地理环境(多山、多丘陵等)的原因,致使交通较为闭塞,地域之间基本上相对处于封闭的状态,这就决定了中国农业经济的繁荣、自给自足,是一种内向型文化。这投射于政治上,便是中国自古不好扩张,也反对别人侵略的特色。这是就中国历史整体而论,并不代表中国就从来没有侵略过别的国家,譬如汉武帝和唐太宗,两人就曾对周边国家进行过扩张,但毕竟不是主流文化特征。所以,这种内向型的大陆文化孕育出来的南戏《琵琶记》中赵五娘,便和美狄亚有着较大的不同,她对现实的封建父权制度的抗争性和刚烈性相对来说要薄弱一些。
赵五娘和美狄亚的诞生都存在一个共同而微妙的趋向,即叶嘉莹先生所谓的“双重性别”,也就是作者同为男性作家,而文本却“都是用女子的口吻写的,女子的形象,女子的感情,女子的语言,这就是双重性别”。但纵使出于男性作家之手,中希这些女性却同样被赋予了极为生动而形象的色彩,因而倍显真实,毫不矫饰。临摹女性心理,可谓妙肖为生,极尽铺张绘彩之能事。她们对于美好理想爱情的追求,如同阿弗洛狄忒血染的蔷薇一般,怒放着光艳却嵌刺其中。她们处于封建父权制度主导的社会和时代里,命运之艰涩可想而知,不啻亚当身上的一根肋骨,比“九儒十乞”的惨地更为无以复加。因而她们内心所渴望的真挚而坚贞的爱情必定也是带有血腥的味道,浸透了汗泪的芬芳。诚如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所写的那样:“女性对最完美、最精致的追求永远是一个悲剧”。赵五娘和美狄亚正属如此。
美狄亚本拥有高贵的出身,她是科尔喀斯的公主、太阳神的孙女,还是专管巫术的赫卡忒女神神庙的女祭司。然而当她邂逅风度翩翩的伊阿宋之后,就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火热情怀,那颗对自由生活、美好人生执著追求的心升至沸点,驱使她抛去一切高贵的光环,不惜一切代价来爱这个异邦的英雄,先是利用她的魔法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背叛了她的父亲和国家,对爱情的疯狂追随甚至使她失去了理智,杀死了追赶他们的亲哥哥,并抛诸海中以抵挡父亲的追杀。爱情的巨大力量让包括亲情在内的一切都即刻走向了边缘化,喑哑无声,唯有爱情的号角在内心鸣叫。
与美狄亚缘情反亲不同,南戏《琵琶记》中的赵五娘的爱情意识明显是薄弱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女性总是自觉地将爱情和婚姻融汇在一起,爱情在她们的内心从一开始就打上了血缘的印记,“爱人”的概念在古代大多数传统妇女心中是不存在的,蔡伯喈从一开始就是赵五娘的“家人”。所以在蔡伯喈去赶考的日子里,她无怨无悔地照料着自己的公婆,因而在她心里,自己的公婆就应是亲爹娘,哪怕最后在经历千辛万苦见到蔡伯喈之后,在只能接受和宰相的千金牛氏二女共侍一夫的现实之后,她竟也点头答应。爱情在赵五娘这里似乎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奢侈品,但实际上,她的内心是不甘愿的。加缪在《局外人》的美国版序言中说:“默尔索远非麻木不仁,他怀有一种执著而深沉的激情,对于绝对和真实的激情。默尔索是用沉默,无所谓和蔑视来对抗这个荒诞的社会和世界,他身上有着激情,只不过这种激情隐藏在表面显得麻木的态度之中。”与之不谋而合,赵五娘何尝不是如此,她未尝不想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可事实是残忍的,爱情在古代妇女那里就是一种极度的奢侈品,所以赵五娘的爱情总归是遗憾的。
尽管同是“破碎的妇女心灵的悲剧”,但当爱情和他质发生冲突时,东西方女性在各自的人生时空坐标上关于爱情的排列次序却截然不同。
综观人类数千年的历史,妇女的话语权一直处于缺席状态。无论东西方女性,都曾长久地处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秩序中,妇女的生存之道、行为规范等无不以男性为中心展开,拥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女性在古代实属凤毛麟角。
追溯至公元前五六世纪,希腊当时通过土地立法使家庭婚姻制度逐渐固定为一夫一妻制,然而这并非宣告女性的胜利,相反,恰恰是夫妻双方矛盾冲突的开始,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所述的那样,这种一夫一妻制“从一开始就具有它的特殊性质,使它成了只对妇女而不是对男子的一夫一妻制。”他们“拥有妻子则是为了生育合法的子女,为了可靠的保护家庭财产。”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正是这样,尽管她为了和伊阿宋的爱情抛弃了一切,可是得到她倾情相助的伊阿宋却并不珍惜,在娶了她并生下两个孩子之后还是变心了。他要抛弃美狄亚而和科林斯的公主结婚,觊觎着财富和王位。这时美狄亚才终于醒悟,在婚姻里,双方付出的差距甚大就不可能保持和谐的平衡。女权主义批评学者的先驱弗吉尼娅·伍尔夫在她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中说:“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适意的境况就是这两个力量一起和谐地生活,精诚合作的时候。”而这种双性和谐合作对于婚姻中的双方个体而言,则更是关键。伊阿宋的无情吞噬了美狄亚作为妻子的柔情,催动了她身上刚性力量的膨胀,错误地将两人置于婚姻中性别二元对立的误区。随即,美狄亚展开了复仇行动。她先是假装顺从,同意离婚,并花言巧语地把毒汁浸泡过的袍子和金冠送给取代她的科林斯公主,毒衣起火时便活活烧死了她。尽管“女人总是什么都害怕,走上战场,看见刀兵,总是心惊胆战;可是受了丈夫欺负的时候,就没有别的心比她更毒辣!”美狄亚此时心中的恨剧烈燃烧,甚至泯灭了人性,她竞手刃亲子,因为她知道孩子的“真正生育者被认为是父亲,母亲则被认为只是父亲种子的培养人和保护者。”母亲的天性在她这里无疑是随着婚姻的失败而堕入了冥界。
而元代南戏《琵琶记》中的赵五娘,则堪称中国古代地道而传统的“贤妻”典范。她朴素善良,刻苦耐劳,在丈夫蔡伯喈去赶考的日子里,一个人主内主外,自食糟糠,悉心照料公婆。中国古代的伦理文化,经过西汉儒学的一统,又受到宋明理学的濡染之后,纲常礼教已深入人心,对古代妇女道德规范的禁锢进一步深化。赵五娘就是中国这种古代传统道德下的妇女形象,她不慕名利,只希望过着“偕老夫妻,长侍奉暮年姑舅”的安定日子,然而,这对于处在封建父权制度下的小媳妇来说,进退完全不能由己。面对蔡公对丈夫的逼试,她并不乐意,但又怕被说成是“迷恋”丈夫的祸水。在丈夫走后,她替丈夫尽孝,精心照顾老人,在被公婆误解偷食之后仍旧耐心侍奉。如此按中国古代封建伦理行事的一个“贤妻”典范,却终究避免不了由于伦理纲常的不合理所带来的悲剧。公婆去世,她剪发埋葬,罗裙包土,背着琵琶去赴京寻夫。结果等来的却是令人沮丧的黄昏——要和相国千金牛氏二女共侍一夫。这无疑宣告她理想的小家庭婚姻模式的破产,但和美狄亚不同,她选择了妥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赵五娘的选择是明智的。她深深地洞悉了她所处的那个时代和社会的巨大力量,足以颠覆她的抗争,甚至毁灭她的存在,她的隐忍大度无疑寓有一种批判现实的意识,是对封建父权制度下妇女悲剧命运的无声控诉与抗议。
总而言之,中希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产生出来的赵五娘和美狄亚在“三性”上采取的行动,做出的表现上显然有差异,但同样作为生存于封建父权制度下的悲剧女性,她们的宿命和抗争又是极具有世界性和普遍意义的。诚如法国女权主义批评学者西蒙·德·波娃在其《第二性》书中论及女性生存状况时所指出的那样:“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与无性中的所谓‘女性’。”在封建父权王国里,她们孤立无援,她们的抗争在现实的枷锁下也显得极其无力,一株株本该灿烂绽放的蔷薇慢慢走向了枯萎,但这一首首悲情的壮歌却一直在传递着唯美的旋律,内化到了人们的永恒精神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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