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内外的“兄弟”——谈鲁迅的《伤逝》和《弟兄》的创作背景

2013-08-15 00:49王明宇
铜仁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伤逝许广平周作人

王明宇

( 天津理工大学 汉语言文化学院,天津 南开区 300191 )

收在《彷徨》中的《伤逝》和《弟兄》,篇末所署的写作时间是1925年10月21日和1925年11月3日,相隔不到两周。笔者在综合了各家的回忆录和考证之后,发现这两篇小说的创作在内涵上颇有相通之处,而且和鲁迅的现实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另外,它们和《野草》中所体现出的一些情绪,也有着某种联系。

一、《伤逝》与现实中的家庭

以婚姻的破裂和女主人公的死亡而告终的《伤逝》固然是爱情题材的悲剧。然而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却写道:“《伤逝》不是普通的恋爱小说,乃是借假了男女爱情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我有我的感觉,深信这是不大会错的。……对于鲁迅写作这小说的动机,却是能够懂得的”。三弟周建人也认为这部小说“是向周作人伸出热情的手,表示周作人如有急难,他还愿像当年周作人患病时那样救助”[1]。二人面对哥哥的同一作品,虽然一个解释成“哀悼”,一个解释成“热情的手”,但他们一致认为这部小说是为兄弟之情而作。

周作人于1925年10月12日在与鲁迅关系密切的《京报副刊》上发表了自己翻译的一首诗,作者是古罗马诗人卡图路斯,译出的题名也正是《伤逝》,全诗如下:

我走尽迢递的长途,

度过苍茫的大海,

兄弟啊,我来到你的墓前,

献给你一些祭品,

作最后的贡献,

对你沉默的灰土,

作徒然的话别,

因为她那命运的女神,

忽而给予而又忽而收回,

已经把你带走了。

我照了古旧的遗风,

将这些悲哀的祭品,

来陈列在你的墓上:

兄弟,你收了这些东西吧,

都沁透了我的眼泪;

从此永隔冥明,兄弟,

只嘱咐你一声“珍重”!

周作人在《译后记》中写道:“据说这是诗人悼其兄弟之作,所以添加了这样一个题目”,诗的右侧配了一幅比亚兹莱所作的插图:一个人举起了右手,“表示至声珍重的意思”[2]。

小说《伤逝》末尾所署的时间为1925年10月21日,距周作人译作发表的时间,只有九天之隔。这很可能是鲁迅在看到了弟弟的译作后颇有感触,不能自已,于是用同样的名字作了这篇小说。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伤逝》写成后并未将之单独发表,而是转年直接收入小说集《彷徨》。他之所以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如果写成之后立即发表,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周作人几天前发表的译文,而对于这段经历,鲁迅是不愿张扬的;沉淀一段时间再收入小说集,就不大会引起外人的注意,却会使周作人读后心知肚明。

在《伤逝》中,也有一些情节为证。大概就是这些情节,让鲁迅的两个弟弟做出了相同的判断。

(2)在《伤逝》中,涓生和子君的生活不幸福,乃至最后痛苦地分开,主要是源于经济的压力。小说中的涓生有一段自白:“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这倒像是鲁迅借此发表自己的看法:能使当时的鲁迅体验到“生活压迫的苦痛”的,大概就只有大家庭的生活了。对于这件事,曾经寓居周家的章廷谦一针见血地说:“矛盾焦点主要是经济问题,她(羽太信子)嫌挥霍的不痛快。”[4]

由于父亲去世早,作为长子的鲁迅曾经包揽了家庭大部分的重担。鲁迅在《自叙传略》中说:“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鲁迅取消了留学德国的计划,从日本回国以后,自己教书供给周作人在日本学习。在周作人回国之后,鲁迅除了负担全家生活的绝大部分费用之外,连周作人老婆在日本的亲属,都得到了鲁迅很多的接济。鲁迅在每月发薪之后,就按月向东京羽太家寄款。鲁迅除了在教育部领一份薪水外,还分别在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等几个学校兼课,而且还要写文章挣稿费。鲁迅为这个大家庭付出得太多了。鲁迅后来对许广平说过:“我总以为不计较自己,总该家庭和睦了罢,在八道湾的时候,我的薪水,全行交给二太太,连周作人的在内,每月曰有六百元,然而大小病都要请日本医生来,过日子又不节约,所以总是不够用,要四处向朋友借。”而面对“二太太”的胡作非为,周作人却不愿出面和信子发生冲突。鲁迅认为,弟弟这样做,是经过考虑的,因为周作人曾为此和信子吵过,但是信子一装死,他就屈服了,而且说“要天天创造新生活,则只好权其轻重,牺牲与长兄友好,换取家庭安静。”[5]

据俞芳的回忆文字,太师母(指鲁迅的母亲)说:“你们大先生和二先生的不和,完全是老二的过错,你们大先生没有亏待他们。现在他们住的八道湾的房子,是你们大先生亲自买进,亲自设计改建,是他亲自把我们一家老小接到北京来的,现在他倒反而没份住,老实说,我想起来都为他辛酸……”。[6]

鲁迅在这个大家庭中的遭遇,令人想起《野草》里面的《颓败线的颤动》。在这篇诗化的、凄惨而又壮烈的故事里,一个老妇人为儿女操尽了心,到后来却被儿女责骂、抛弃,最终一个人走向荒漠,发出了无比强烈的颤抖。鲁迅曾告诉萧军:“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7]鲁迅所说的“许多钉子”,应该包括了自己家庭中的变故。

他在决裂前就已经不堪在羽太信子当家的这个大家庭中苦苦挣扎了,但是为了兄弟和睦,为了弟弟的幸福,不忍心“远走高飞”,而周作人却似乎没能意识到这一点。《伤逝》中写的“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似乎是对弟弟的糊涂的一种谴责。周作人在大家庭的生活中,面对奢靡无度而又专横跋扈的妻子,不敢主持正义,听任妻子胡作非为,显示出了他懦弱、无原则的一面。而鲁迅对弟弟,似乎并无人格上的谴责,最多是说他糊涂,而悲剧的责任归结在这个日本弟媳身上。鲁迅后来结识的日本朋友增田涉曾写道:“我一次也没有从鲁迅的口里听说过非难周作人的话。仅仅记得他好像对周作人夫人的态度感到不快……”。鲁迅此后曾用过“宴之敖者”这个笔名,意思是:“宴从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8]。

(3)“新的生活”。《伤逝》是“《彷徨》时代”末期的作品。鲁迅在《伤逝》的末尾,又一次提到了“新的生活”,正如《呐喊》中《故乡》的末尾一样,但又对新的道路感觉到困惑:“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可能这种感受也是将小说集定名为《彷徨》的原因之一。

鲁迅也曾说:“负担亲族生活,实为大苦,我一生亦大半困于此事,以至头白。”他还对许广平说:“我幸亏被八道湾赶出来了,生活才能够有点预算,比较不那么发愁了。”[5]

《伤逝》中的涓生在收到了一张“毋庸到局办事”的纸条之后,被“局长”免了职,而且说“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鲁迅也因在女师大风潮中坚持自己正义的立场,被人称“老虎”的教育总长章士钊非法免职,并在给台静农的一封信中写道:“其实我也太不像官,本该早被免职的了。”[9]虽然鲁迅最终通过诉讼赢回了自己的正当权益,但也不宜再在官场继续待下去了。而且,那时的北洋政府已经摇摇欲坠,连年拖欠公务员的薪俸,鲁迅那时虽然还没有南下,但是去意已决。

其实鲁迅已经走上新的道路了,他已经摆脱了大家庭的负担,开始了比较自由的生活。他即将脱离北京这个旧文化的中心,到南方去开辟新的天地;他的命运从此将和留在八道湾旧宅中的二弟分开。鲁迅是站在新的道路的开端,用《伤逝》写下了自己的悲哀和彷徨。

实验组内共有2例患者出现不良问题,占该组总人数的8.00%;对照组内共有9例患者出现不良问题,占该组总人数的36.00%。两组患者的不良问题发生比较差异显著,其中X2=5.71,P=0.02<0.05,有统计学意义,详见表1.

二、《弟兄》的笔法近乎写实

在《彷徨》中,《伤逝》后面紧跟着就是《弟兄》。笔者觉得,它是与《伤逝》前后呼应的。虽然鲁迅在谈到自己的小说创作时曾说过,他所塑造的人物“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10]。然而这篇小说的情节,与现实相符合的地方却非常的多,甚至是有几分直白,不大像“拼凑”了。

张沛君的公务员身份与鲁迅正好一致,而且据许寿裳回忆,《弟兄》中所描写的那个有着“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的办公室,就是描摹当时鲁迅所处的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的办公室。另外,“签到”、上司的“杳如黄鹤”,也是鲁迅的公务员生涯的真实反映[11]。

《弟兄》中的兄长张沛君非常关爱弟弟,一听说时症流行,便大惊失色,“飞奔”阅报室去查阅症状,又立即请最好的医生给发热的兄弟诊疗。这显然也是自叙传成份,当年初到北京的周作人出麻疹,鲁迅极尽照顾,多次延请名医诊治。周作人在《鲁迅与“弟兄”》中回忆到:“普悌思大夫当然即是狄博尔,据说他的专门是妇科,但是成为北京第一名医,一般内科都看,讲到诊金那时还不算顶贵,大概五元出诊是普通,如本文中所说。请中医来看的事,大概也是实有的。”[12]

在小说中,沛君转脸去看纸窗上挂着的日历时,看到上面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又在取药时收到“索士”寄来的一本《Sesame and lilies》(《胡麻与百合》)。查看周作人在生病期间的日记(1917年5月28日),有这样一条:“廿八日,晴……得丸善十五日寄ソログ-ブ及ク-プリン小说集各一册……”[13]在鲁迅1917年5的日记里面,也有 “二十八日……午后得丸善所寄小说两册一包”这样的记载,日期都与小说中只差一天。据笔者猜测,这是鲁迅在参阅了自己的日记之后故意这样写的。

周作人还特别提到一个细节:在生病期间,会馆中连便器也没有,小便使用大玻璃瓶,大便则用放倒的凳子,“有好多天都由鲁迅亲自拿去,倒在院子东南角的茅厕去。这似乎是一件琐屑的事,但是我觉得值得记述,其余的事情不在多说也可以了。”从“值得记述”这句话里可以看出,他还是不忘感激哥哥以前对自己的关怀,只是态度不够鲜明。而这种态度被一些人所诟病。

《弟兄》中的张沛君做了一个梦,梦中兄弟死了,他把自己的子女送进学校,而抡起比以前大了三四倍的手掌,直打得侄儿满脸是血。这样的梦和阿Q在土谷祠中做的梦很不一样,在鲁迅的创作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关于这样的描写,周作人在《鲁迅与“弟兄”》中写道:“这篇既然是小说,论理当然应该是诗的成分加多了,可是事实并不如此,因为其中关于生病的的事情都是实在的,虽然末后一段里梦的分析也带有自己谴责的意义,那确可能又是诗的部分了。……沛君与靖甫很是友爱,但在心里沛君也不能没有私心,他怕靖甫死后遗族要他抚养,怕待侄子不能公平,于是造成了自己谴责的恶梦。事实上他也对我曾经说过,在病重的时候‘我怕的不是你会得死,乃是将来须得养你妻子的事。’”这也许和鲁迅在这个时期翻译了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有关,里面介绍了弗洛伊德的梦的理论:“梦的真的内容,即常是躲在无意识的底里的欲望,便将就近的人物、事件改装的家伙,以不称身的服饰的打扮而出现了。这改装便是梦的显在内容,而潜伏着的无意识心理的那欲望,则是梦的潜在内容。改装是象征化。”

《弟兄》里有两对兄弟,一对为了钱“从堂屋打到门口”,另一对则“亲如一人”、“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如果只从小说自身来看,这部作品还是“其乐融融”的,因为主人公张沛君属于那对“亲如一人”的兄弟,而写那对为钱“从堂屋打到门口”的兄弟的阴影虽然篇幅很小,但在这部作品中反复被提及,近乎诗歌里“重章复唱”的手法,也给读者留下了一种奇怪的印象:为什么作者要一遍又一遍地写这个场景呢?

结合现实中的周氏兄弟来看,当初二人的“兄弟怡怡”,与后来的老死不相往来形成了令人沉痛的对比。鲁迅写这部作品时,心情一定很复杂。这也体现了鲁迅对于自己和弟弟的往事,更愿意追忆其美好的一面。但另一对兄弟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则反映了兄弟反目之事给鲁迅的伤害之深。

《伤逝》反映了经济问题对情感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兄弟》中的张沛君说:“我真不晓得自家的兄弟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这让笔者想起了鲁迅在对许广平谈起自己在八道湾的遭遇时所说的:“我总以为不计较自己,总该家庭和睦了罢……”。而结果却事与愿违,令人痛心。

我们从这一段陈年往事和两篇小说当中,能够感受到鲁迅在兄弟反目一年多之后,对弟弟的一种温暖的关爱。鲁迅平日待人绝非像许多人印象中的那样“锱铢必较”。读者或许能从上述的这些陈年往事中窥其一斑。这也和周作人后来对哥哥不时的射影讽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建人说的“向周作人伸出热情的手”应当比周作人说的“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更加接近鲁迅的本意。周作人如也能及时伸出自己的手,或许真的可以像鲁迅赠给日本友人的《题三义塔》诗中所写的那样“劫波渡尽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1]周建人.鲁迅和周作人[M]//周建人.书里人生——兄弟忆鲁迅.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2]陈漱渝.鲁迅与周作人失和前后[M]//鲁迅史料考证.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3]鲁迅.鲁迅日记(1924-6-1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陈漱渝.披沙简金[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

[5]许广平.所谓兄弟[M]//许广平.十年携手公艰危——许广平忆鲁迅.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6]俞芳.太师母谈鲁迅兄弟[M]//俞芳.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女性笔下的鲁迅.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7]鲁迅.鲁迅全集(卷12,书信:1934-10-9)[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许广平.略谈鲁迅先生的笔名[M]//许广平.十年携手公艰危——许广平忆鲁迅.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9]鲁迅.鲁迅全集(卷11,书信:1925-8-23)[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0]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鲁迅.鲁迅全集(卷4).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1]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许寿裳回忆鲁迅全编[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

[12]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M]//周作人.年少沧桑——兄弟忆鲁迅(一).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3]周作人.周作人日记(影印版)[M].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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