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萍,王书博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 重庆 400715)
苏童是中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他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小说创作,曾创作出《妻妾成群》、《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米》、《我的帝王生涯》、《碧奴》等多部中短篇及长篇小说。在他的小说中,各种人物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强大的“狂欢化”效果,而“狂欢理论”作为前苏联著名的文艺批评家巴赫金所创立的核心理论之一,一直为当代学者所推崇。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这本著作中,巴赫金认为史诗、雄辩术、狂欢节是小说体裁的三大来源,与此相应形成了欧洲小说史上的三条线索——叙事、雄辩、狂欢体。狂欢式是指“一切狂欢节式的庆贺、仪礼、形式的总和”[1]160。“狂欢化”即“狂欢节化”,顾名思义,指称的是受到狂欢节形式影响的文学体裁和形式,“如果文学直接地或通过一些中间环节间接地受到这种或那种狂欢节民间文学的影响,那么这种文学我们拟称为狂欢化的文学”[1]141。巴赫金指出:“在欧洲文学的发展中,狂欢化一直帮助人们摧毁不同体裁之间、各种封闭的思想体系之间、多种不同风格之间存在的一切壁垒。狂欢化消除了任何的封闭性,消除了相互间的轻蔑,把遥远的东西拉近,使分离的东西聚合。”[1]177文学也是人学,狂欢化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帮助正是狂欢化对于文学的意义所在。
那么我们便可以认为,小说家苏童正是凭借较为鲜明的“狂欢化”抒写来构建属于他自己的“枫杨树世界”。而作为苏童代表作之一的长篇小说《米》则更加符合这一独特的创作特征。那么,接下来,笔者便以小说《米》为例,论述苏童小说创作的狂欢化品质。
小说《米》以主人公五龙的一生为线索,写出了瓦匠街冯家米店的兴衰史。然而我们可以认为,五龙的戏剧性一生便是一场孤独而充满野性的“狂欢盛宴”。小说的主人公五龙从小就是一名孤儿,爹娘死于灾荒,乡亲们来抬尸的时候发现婴儿五龙在干草堆里舔着一只银项圈,“五龙,你那会儿就像一条狗”[2]8。二十年后,五龙从遭遇水灾的枫杨树老家逃荒来到城市,“新米特有的清香使他茫然若失”[2]10,他在码头遭到阿保的侮辱和欺负,甚至为了一块卤猪肉叫了阿保一声爹。接着他来到瓦匠街,他求冯老板收留,“我不要工钱,只要有口饭吃”[2]19。他在冯家勤勤恳恳地卖命依然受尽奚落。他被冯老板雇的杀手打伤了脚,被织云咬掉一个脚趾头,被回光返照的冯老板抠瞎了一只眼睛。可以说,五龙一直都处于低贱的地位且过着猪狗般的生活。“五龙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半蹲半伏在地上,很像一条狗”,他自己把自己当狗看,一方面受尽欺凌另一方面却又无恶不作。把自己看作狗,是狂欢式的一种低俗情调。
然而正是这样一条“狗”,先是娶了冯家大小姐织云,后又娶了二小姐绮云,几乎睡遍了瓦匠街所有的女人;也是这样一条“狗”,最终取代六爷成为码头兄弟会的老大;冯老板被他气死,阿保死在他手上,六爷也死在他手上。面对他的无赖而顽强的生命力,冯家的钱与权都无法使他灭亡,曾经欺辱过他的老板和黑帮老大最终都死在这个小伙计的手上。作者以这样一种具有戏剧性的抒写方式塑造了一个从苦难与死亡的边缘逐渐爬上上层社会的亡命徒形象,五龙以“狗”的形象出现,通过种种不择手段的“努力”与“打拼”,终于实现了自我的“飞黄腾达”,这多少带有一种“传奇”色彩,然而作者在叙述中是持着冷静而客观的评价态度,作者以略带戏谑的方式塑造着笔下的各色人物,而小说《米》中的五龙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失败者”,虽然他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生命的“华丽转变”,但其依旧摆脱不了属于他自己的悲剧命运。
在西方世界,狂欢节上的主要形式是戏谑着给狂欢国王加冕而随后脱冕。加冕和脱冕是不可分离,合而为一,相互转化的,看似无意的狂欢实则“表现出更新交替的不可避免”。狂欢式的世界感受的核心就是“交替和变更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1]163狂欢式的生活,是脱离了常规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翻了个的生活”,是“反面的生活”[1]161,是“决定着普通的即非狂欢式生活的规矩和秩序的那些法令、禁令和限制”。[1]161在小说《米》中,我们看到,五龙的一生正像是一场充满了狂欢化色彩的盛大“演出”,他从低贱的形象转而成为码头兄弟会大佬,则是“翻了个的生活”,而这样的传奇式的转变又多少带上了“悲剧色彩”,因为那样的“成功”正如西方国王的加冕一样是短暂的,是脱离了常轨的。而作者苏童正是以狂欢式的颠覆性情节塑造了这一独特而鲜明的人物形象。例如,在小说中等级制度与传统道德对主人公五龙来说都彻底地失去了原有效用,因为充满魔力的权力与金钱已经使得一个早已进入疯狂状态的人更加癫狂而无所顾忌。也许这便是狂欢体的逻辑:“翻了个的世界”。
五龙不止一次梦见枫杨树的那场大水。梦境、幻想、癫狂是狂欢式人物独有的精神状态,这种状态“使人和人的命运无法获得史诗和悲剧中的那种整体性。这是因为在这人的身上,发现可能存在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种生活;这人失去了自己的完整性和单一性,他变得不像自己了”[1]153-154。失去了完整性和单一性的狂欢式形象的本质具有两重性。“狂欢式所有的形象都是合而为一的。它们身上结合了嬗变和危机两个极端:诞生与死亡,祝福与诅咒,夸奖与责骂,青年与老年,上与下,当面与背后,愚蠢与聪明。”[1]165可以说,苏童笔下的五龙这一形象便是这样的一个“双面体”:既是英雄亦是无赖,既带有善良天性又充满邪恶本质。
而织云的形象,同样具有“两重性”,她是美与丑的结合。织云原本美丽而且心地善良,五龙初到米店时织云给过他饭吃;发现五龙能吃,她不像冯老板和绮云那样斤斤计较,“别理那些吝啬鬼”,让五龙“能吃几碗就吃几碗,哪有不让人吃饱的道理”[2]22;冬天时她给五龙一双帆布面的棉鞋。这些方面都体现出她的善良以及作为富有阶层对贫苦劳动者的同情。然而,她又是一位极其放荡的女性,十四岁的时候她便把自己献给六爷并一直做着他的小情妇,从而过上富足而虚荣的生活。当六爷对她渐渐冷落的时候,她又跟六爷身边的阿保偷情。“就兴男人玩女人,女人就不能玩男人……老娘偏要造这个反”[2]82,她放荡不羁以至于怀上孩子之后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孩子是谁的。阿保因她而死她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她遭到五龙、六爷、绮云和冯老板甚至儿子抱玉的唾弃,最终在吕公馆过着秘不见人的生活,“红颜青春犹如纸片在深宅大院里孤寂地飘零”[2]174。
“对于狂欢式的思维来说,非常典型的是成对的形象,或是相互对立(高与低、粗与细等等),或是相近相似(同貌与孪生)”。[1]165苏童小说很喜欢塑造一对姐妹,在小说《米》中,绮云和织云便是一对姐妹。然而,这一对姐妹却一点也不相像,倒像是仇人一般。她们相互对立,见面就吵,连她们的父亲冯老板也拿米店姐妹毫无办法。她们的母亲朱氏被织云活活气死,织云处处风流,使冯家蒙羞,绮云总是不断地帮她帮冯家收拾烂摊子。绮云见面骂姐姐是贱货,织云又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的妹妹。这种相互对立的形象塑造显然就是狂欢式的思维。
狂欢式世界感受的范畴之一就是“俯就”。“狂欢式使神圣同粗俗、崇高同卑下、伟大同渺小、明智同愚蠢等等接近起来,团结起来,订下婚约,结成一体。”[1]162怀孕的织云使五龙厌烦,五龙开始觊觎她的妹妹绮云了。一开始绮云誓死不从,想尽各种办法来保护自己,防止五龙对她的“玷污”。而与此同时,绮云一向自视甚高,她觉得姐姐下贱,冯家一切的一切都不能不使她感到恶心。但是苏童却硬生生地让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子跟五龙结了婚。作为冯家的二小姐,米店的管理者,难道她真的别无选择吗?可以说,这是一个相当生硬且又富于狂欢色彩的“结合”,两人将神圣与粗俗、崇高和卑下扭在了一起并且还度过了一生。
在西方的文化传统中,狂欢节是广场化的节日,在这个节日里,人与人之间无高下之分,奴隶可以加冕为国王,国王也可以脱冕为奴隶。亲昵而又不敬的态度使人们狂欢。在苏童的小说《米》中,人的行为和语言似乎都充满着狂欢化的色彩与特征。小说前半部分,五龙顶撞老板,绮云诟骂姐姐都是常事。小说后半部分,米生把妹妹活活闷死、五龙把儿子的腿打断、儿媳妇取笑公公、妯娌之间相互倾轧等等这些更是司空见惯,亲情的淡漠达到了人性之恶的顶点,而这便是狂欢之后的“恶果”。
辱骂讥讽的手势充满狂欢式的种种象征意味。“狂欢式的自由不拘的语言(亲昵的、露骨下作的、插科打诨的、夸奖责骂的)”[1]171深深渗透到苏童的作品中。可以说,小说《米》的语言极具性格化,像五龙这样的形象经常说出一些下作而又粗鄙的语言,像鸡巴、屎、操你娘之类的。这种粗鄙正是对崇高的消解,而这也似乎符合了狂欢化理论赋予小说创作的语言特征,“即狂欢式的冒渎不敬,一整套降低格调、转向平实的作法,与世上和人体生殖能力相关联的不洁秽语,对神圣文字和箴言的摹仿讥讽”。[1]161
然而我们可以看到,狂欢化的语言是大多数先锋作家用以颠覆传统小说创作的一种独特的抒写方式,小说的语言有时不单单是形式因素,也是我们挖掘小说内核的重要通道。因此,当我们阅读与研究当代先锋小说作品的时候,就应该格外地关注小说语言的狂欢化色彩。可以说,这是中国当代小说特别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先锋小说和新生代小说的普遍特征。而作为当代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苏童也同样具有这样独特而鲜明的创作特质。而他的长篇小说《米》便是具有狂欢品质的典范之作,可以说,小说《米》的狂欢化特质随着作者冷静而有节制的叙述以及对故事情节的精心构架而表现得格外突出与鲜明,进而从外在语言到深藏的内核在某种意义上都达到了狂欢的“极致”。
苏童的长篇小说《米》以其“狂欢化”的独特品质为我们呈现了瓦匠街米店的兴衰与变迁,而主人公五龙带有传奇性的一生也同样为我们展现出生命个体的“狂欢本质”。可以说,作者苏童从小说的情节设置、人物塑造以及叙述语言与策略等方面都极力制造了文本的“狂欢化”特质,而在小说错综交织的人物关系中,人性的丑恶、对权钱的追逐以及欲望的无限扩张与疯狂同样也给读者在阅读与体验上带来强烈的“冲击”与“震撼”,我们也可以将这一特征看作是苏童在其小说创作与抒写策略上的“狂欢”。总而言之,苏童凭借其小说《米》的“狂欢化”抒写为我们营造和构建了一个独特而奇异的人性世界,在那里,每一个人似乎都是“狂欢”的产物,同样也是“狂欢”之下的个人悲剧。
[1]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 苏童.米[M].北京:台海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