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的文学解读

2013-08-15 00:45:44程时用
关键词:颜之推颜氏家训家训

程时用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 管理工程系, 广东 广州 510300)

颜之推是我国南北朝时期著名教育家、文学家,“世善周官、左氏。之推早传家业,年十二,值绎讲庄、老,便预门徒,虚谈非其所好。博览群书,无不该洽;词情典丽,甚为西府所称。”(卢文弨《北齐书·文苑·颜之推传》)他的传世之作《颜氏家训》不但具有“述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时俗之谬”的现实精神,还有“兼论字画音训,并考正典故,品第文艺”的教育内容,而且表现出“质而明,详而要,平而不诡”[1]的文章风格。学者们多从教育学、伦理学、文献学等方面进行研究,本文试图从文学角度解读《颜氏家训》,向读者展示它的文学特性。

一、《颜氏家训》的文学理论

《颜氏家训·文章》篇记载:“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自颜回以来,颜氏家族一直传承着非常优秀的文学传统。颜之推祖父见远“博学有志行”(姚思廉《梁书·文学传》),父亲颜协“少以器局见称。博涉群书,工于草隶”,撰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颜之推之兄之仪“幼颖悟,三岁能读《孝经》。及长,博涉群书,好为词赋。”(令狐德棻《周书·颜之仪传》)颜之推本人“工尺牍”、“判署文书”、“善于文字”、“有文三十卷”,[1]曾历事四朝,备尝人生艰辛,深感国破家亡、流落异邦之苦,主张“涉务之学”,对文学的本体论、创作论、目的论、审美论作了全面论述,表现了卓越的见解。

(一)文章原出五经

文章的根源是什么,这是探讨文学理论必须面对的首要问题。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将文体之源头追溯至五经:“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2]颜氏完全接受刘勰的观点,在《文章》篇开门见山地重申文章的文体与五经的关系:“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1]这是对文章源流的关系论断,既是颜之推儒家思想意识的具体表现,也是对当时过多地强调文章娱情功能的一个有力回击。

(二)调和古今,融合南北

南北朝时期,世人对文章的创作持两种偏激的态度,要么是厚古薄今的“保守派”,要么是厚今薄古“新变派”。在北朝指责浮艳文风中,苏绰主张完全复古,并身体力行写作一些古体文,但他的理论和实践没有成功。颜之推根据自己对文学创作的把握,权衡古今文章之得失,比较古今文章之优劣:“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辑缀疏补,未为致密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趋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1]此论一针见血地指出,古人创作优点在于制裁,缺点在于辞调,而今人创作则恰恰相反,重视辞调而忽视制裁。因此,今人创作最好的途径就是古今结合,不可偏弃一方,同时,还需调和南北文风,做到完美结合。颜之推的这个观点不但是对古今文章的批评接受,也是对当时文风的矫正,为文人创作指明了方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实用价值。与此同时,颜之推由南入北,既深受南朝文化的熏陶,又受到北方儒学的感染,所以从创作实践来看,他身体力行,融合南北文风,反映了社会从分裂走向融合的发展要求,反映了文化合流的发展趋势。

(三)致用与娱情相结合

文章源于五经,乃经国之大业,必然要承担社会教化的职责,这是文章体裁还没有完全细分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肩负的首要功能。身处浮躁的文风之中,颜之推明确指出文章必须体现实用价值:“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文章必须担当经世治国的作用,这和《左传》“立言不朽”、曹丕“文章乃经国之大业”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颜之推身体力行,创作《颜氏家训》,其目的就是为了“提撕子孙”,这本身便是与儒家经世致用的现实精神吻合的。颜之推在处世与创作中始终坚持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他在突出文章的社会功能时,并没有抛弃文章的娱情作用:“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1]。这样一来,文章的致用与娱情得到了统一,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都可以创作文章,各得其所需。

(四)立身与为文合一

在盛行清谈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德行是品评人物不可少的内容。在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的观点后,身处社会最高层的南朝梁简文帝萧纲继而倡导“文章且须放荡”,这种观点影响了一大批文人墨客,他们生活放荡不羁,创作直抒胸臆,不受礼法拘束。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颜之推一口气指出“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等四十一个“自古文人,多陷轻薄”的例证,告诫子孙立身与为文要和谐统一:“凡为文章,犹人乘骇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乱流轨镯,放意填坑岸也。”[1]颜之推这一理论赞成作家进行文学创作应该有“逸气”,且这种俊逸之气可以激发创作热情,利于内在思想感情的抒发,促使作家奋笔直书,使文章有奔逸生动之气,这是对我国传统“言志”“缘情”美学思想的继承和发扬。但基于作家立身处世的现实,作家要做到“发乎情,止乎礼义”,否则就会造成“使人矜伐,损数居多”的结果。唯有如此,才能“陶冶性灵,从容讽谏”,才能立身处世与为文之道合一。颜之推立足现实,针对时弊,提出自己深刻的见解,充分体现了他进步的文艺思想。

二、《颜氏家训》的文学因素

(一)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宋人所沈揆高度赞扬了《颜氏家训》在人物描写、细节刻画等方面取得的杰出成就:“镜贤烛愚,出世说之左!”《颜氏家训》虽不是小说,但此书刻画的人物多达429人,颜之推别出心裁,用独有的笔墨,寥寥几笔,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对人物性格、品质、贤愚的评判恰到好处。他主要运用的方法有:

一是通过动作描写刻画帝王形象。如:“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裴政出服,问讯武帝,贬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礼不死也。’”[1]以上通过“数行泪下”、“目送”两个动作的描写,便将尊尚礼制的梁武帝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二是通过外貌描写刻画士族子弟形象。在刻画士族子弟时,作者只用了“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八个字惟妙惟肖地描摹了梁朝士族子弟阶层的外表形象,又用“蒙然张口”、“塞默低头”八个字无情刻画了士族子弟不学无术、毫不务实的丑陋模样,正是“其形容不学之人,至为刻酷”。

三是运用细节描写刻画庶族子弟形象。如在刻画义阳朱詹时,颜之推通过“吞纸实腹”、“抱犬而卧”两个细节的描写,使勤奋苦学、发愤图强的庶族子弟形象跃然纸上。

(二)平实而生动的文学语言

《颜氏家训》“虽野人女子,走卒儿童,皆能诵其词而知其义也”[1],展现出语言平易、内容充实的风格,在这种平实的表面之下暗含着许多高超的文字使用的技巧。

翻开《颜氏家训》,比喻修辞手法随处可见,使得深刻的、陌生的、复杂的事物显而易见。如:以疾病为喻突出教育的重要性,以种植林木、收获花果来比喻修身,以人体内脏比喻文章的各个要素,用“心肾”、“筋骨”比喻文学作品内容,以“皮肤”、“冠冕”比喻典故和辞藻。这些比喻以生动、灵活的方式表达了颜之推“内容重于形式”的文学观念。

用典是南北朝时期的一种重要的修辞手法,颜之推对于这一点有深刻的认识,为了调和用典和他所追求的审美标准,他非常推崇沈约的“用事不使人觉”的做法:“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并“深以此服之”。[1]《颜氏家训》用典达三十多处,对这些具有生命力的典故的运用,使这部集中闪耀着中国传统文化丰厚底蕴的经典著作,更具可读性和趣味性。

颜之推走遍大江南北,熟悉通俗易懂的方言俚语谣谚俗语,如“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教妇初来,教儿婴孩”、“屋下架屋,床上施床”等比比皆是,这不仅增加了该书的趣味性,更使得该书的语言生动自然,具有民间色彩。

(三)“近距离”的说理手法

家训是长辈对子孙立身处世、持家治业的教诲,由于作者和读者具有浓厚的家族血缘基础,在教育方式上更体现出家庭教育的特点。颜之推认为“同言而信,信其所亲;同命而行,行其所服”,他采用“近距离”的说理手法,以情感人、以理服人,为后期家训作出了典范。

《颜氏家训》凝结着颜之推的人生经验和人生思考,他殷切地希望子孙能从中汲取经验,更好地指导他们治学、修身、齐家、处世等。在叙述过程中,他很少用生硬的、命令式的祈使句,而是采用特殊的话语方式,文中多见“不可”、“切记”、“勿使”、“不可不”等祈使语气,行文自然平实真切,体现了阅读对象的特定性。这种用自家话说自家事的行文风格最大程度上保证了平实稳妥的文章效果。文中如“慎之哉,慎之哉”、“家之常弊,可不诫哉”、“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之类言语,“盖祖宗切切婆心,谆谆告诫,迄今千余年,只如当面说话,订顽起懦,最为便捷”[1],使子孙拱若珍宝,牢记心头。颜氏家族延绵不断、群星灿烂、名人辈出,有力证明了《颜氏家训》的垂训之力。

(四)骈散结合的行文风格

骈文在魏晋南北朝发展到了鼎盛时期,就必然走向衰退,受到散文的影响、渗透,即骈文的散化,这一条轨迹在《颜氏家训》一书得到充分体现,此书旨在告诫子孙为人之道、立身处世之法,要让子孙心悦诚服,并身体力行,这种政教任务的实施,单以骈文难以完成。颜之推在行文时,当表述观点时多用骈句,以工整的对仗和铿锵的声律让人产生严肃感,在举例或叙事时则以散句为主、骈散相结合,灵活变化而富于韵律感与节奏感,形成了该书骈散兼美、并行不悖的语言风格。缪钺还认为:“《颜氏家训》在南北朝末年崇尚华靡典丽的文章风气中,能树立清畅朴素的风格,也可以说是他平生主张改革文体的实践。《颜氏家训》的文章,雋美流畅,虽多骈语,也有散行,在南北朝文章中,别具一格。”[3]颜之推以自身的实践,改良着骈文,推动骈文的散化,影响了唐宋文人的文学创作。

三、《颜氏家训》的文学成就

《颜氏家训》是我国第一部有完整体系的家训之作。“在北朝散文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家训、家诫一类的文字,起源甚早,但洋洋洒洒而能成为一书,却以此为始祖。”[4]406纵观中国家训著作,基本形式由《家训》开始确立,在体例上先总后分,总述部分概况全书,分述每一篇都围绕一个主题进行论说,全书结构完整,实为一部体大思精的子部著作。王三聘誉之为“古今家训,以此为祖”,足以证明它在我国古代家训类作品中的重要地位。

“《颜氏家训》的佳处在于立论平实。平而不流于凡庸,实而多异于世俗,在南方浮华北方粗野的气氛中,《颜氏家训》保持平实的作风,自成一家言,所以被看作处世的良轨,广泛地流传在士人群中。”[5]的确如范文澜先生的评价,颜之推虽然生活于文风浮艳的南北朝后期,但他丰富的文学创作经验和理论素养,使他扬弃南朝浮华的文风,吸收了北朝平实的叙事风格,形成了平实的独特的散文风貌,《颜氏家训》被称为“北地三书”之一。并且,颜之推不惜笔墨把他的文学观点和研究成果写入家训,主要目的是为了通过家学传承实现文化传家,进而维持和振兴家族的门第。

作为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颜之推在教育学、伦理学、书法学、文献学、文字学等方面都有建树,而他关于文学的理论观点和创作实践,则更为后世文学家、学者及世人学习和关注。“颜之推文学理论不愧为北朝文学的集大成者,开创了文学批评比较方法的先河。”[6]26钱钟书先生说:“之推《家训》论文甚精,观此篇自注,亦征其深解著作义法,非若谢灵运、张渊徒能命笔,不识体要也。”[7]85罗根泽先生说:“北朝的文学理论,在当时最有权威的恐怕是苏绰,到现在最值论述的却是颜之推。”[8]缪钺先生认为:“齐、梁以来,骈文流弊日趋严重,使文章应用发生阻碍与困难,当时有识见的文人,批判骈文弊病,主张改革文体,这是一种进步的要求。颜之推就是其中的一个。”[9]这一系列评价足以表明颜之推在文坛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

[1]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M].上海:中华书局,1993.

[2] 刘勰(著),徐正英、罗家湘(注译).文心雕龙·宗经[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3] 潘辰.漫谈《洛阳伽蓝记》[N].光明日报,1962-09-16.

[4] 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5]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49.

[6] 周建江.北朝文学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7] 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

[8]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9] 缪钺.颜之推的文章评论与作品[N].光明日报,1961-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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