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洪波 张 盾
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在国内引发了各阶层的广泛热议,特别是在学界形成了一股关注革命问题的潮流。学者的一个共识性观点是“旧制度带来了大革命”,并且热衷于各式各样的关于革命的政治解释、如何以自由立国以及怎样避免革命等命题,却甚少论及马克思主义对革命的经济解释,以及马克思关于“革命”性质与意义的政治哲学思考。托克维尔和马克思属于同一时代,托氏经历五个朝代,亲身体验过革命的历次反复与持续动荡,是一位对革命问题极为敏感和富有洞见的思想家;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论证了共产主义革命的历史必然性和可能性,并经受了1848年和1871年两次革命实践的考验,他也因此以“革命思想家”著称于世。将两者的“革命观”放置在一个平台上进行理性分析与比较,对于澄清“革命”的真实本性和当代意义当有所裨益。
在政治思想的光谱中,马克思和托克维尔分属两个不同的意识形态传统。马克思作为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和社会制度的批判者,首先承担着为无产阶级事业奋斗的使命;而托克维尔最为关心资产阶级民主制度的合理性,曾尖锐地批判社会主义的某些价值理念,把维护个人自由和政治自由放在首要位置。既然两人的阶级立场和政治关怀迥异,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显然,仅仅“标签式”地抽象赞美马克思而批判和否定托克维尔,这种研究方式既显得教条令人疑窦丛生,又不能把握问题的新意和要领。而从现代性自我反思这一问题背景入手,从现代政治哲学的最高问题即人的平等和自由问题出发,才会清楚地看到马克思和托克维尔面临着相似的时代性困局,他们敏锐深邃的思想方式以及融合了激情和理性的论证思路将影响对现代社会的重新考量。
政治决定人的命运,人们从文明时代开始就不断思考如何获得权力和利益,也就是“谁说了算”和“谁得到了什么”这一最世俗和最重要的问题。前一个问题涉及政治权力的分配,如果某人对我拥有合法的政治权力,他就有权利强迫我做某些事情。但是,这个人有什么合理的理由证明他对我享有这样的权力?有什么样的道德理由使我们相信应该服从立法者的统治和管理?第二个问题涉及物质利益、权利和各种自由的分配。人们拥有财产的根据是什么?他们应当享有什么样的权利和自由?总之,对权力和利益正当性的自我反思问题,就是政治哲学研究的主旨。在一个资源适度匮乏而各人拥有不同利益的社会,探究人类如何好好生活在一起,什么样的政治秩序安排符合人性普遍恒久的法则,乃是古今中西政治哲人的终极思考和关怀。
马克思的名言是“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P57)。这是一个关于理论的革命性观念,鼓舞那些接受以“哲学”为职业的人们,不仅在理论上阐释现代性的奥秘,而且通过实际的行动改变现代力量的消极后果。对马克思而言,他首先并直接面对的是一个“总体性”的资本主义政治空间,这是一个由培根和霍布斯发现的具有无穷潜力去征服自然力,并把人类状况提升到前所未有高度的社会,它提供了一个关于“普遍繁荣”世界的承诺:生产力自由的、累进式的和普遍性的发展。但马克思指出,在资产阶级的社会统治中,无法掩盖的现实是无产阶级被压迫的命运和对人性的异化。在其一生中,他为反抗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和政治统治,为了工人阶级的政治与社会事业孜孜不倦地工作着——写作、演说和组织,并试图将革命生涯融入理论性的系统阐述之中。在现代性的自我理解这一桩事业中,马克思毕生致力于经营“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1](P75)的思想,并始终存在着一个原初的革命立场,即对资本主义霸权毫不妥协的批判立场。如果说现代政治哲学的主题是要从现代人的实际人性状况出发去重新理解人性和设计政治生活,那么“革命”问题必然成为政治哲学现实批判主题中的一个基本维度,它既是马克思原初的经典性问题,也是现代社会一个具有重大政治意义与学术意义的问题。
托克维尔(1805-1859)和马克思(1818-1883)是一对声名卓著的政治哲学家,他们属于同一个时代,但前者要年长马克思13岁。马克思,一个莱茵资产阶级的儿子,最终成为了“第四等级”的预言家,以现代革命哲人的身份度过了颠沛弗定的一生;托克维尔,一个诺曼底的贵族,经过革命和专制交替洗礼之后却成为了自由民主制度的理论家。从政治哲学的理论设定来看,两位现代思想家共同拥有一个大胆的政治思想:一切依赖于统治和政治——或者说最重要的学问是“政治-哲学”。考究西方政治哲学传统,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教诲中有一个明确的开端,即政治哲学从诞生之日起就属于实践哲学的范畴,在这个领域中所寻求的知识不是为了知识本身,而是为了正确的行动;在马克思的理论中,最好的政治秩序和政治行动一定是合乎人心的,从奴役到自由,从专制到民主,从歧视到尊重,就是人类需要走的路,也是政治思想史传统所要论证的“道”。在西方主流政治和社会理论传统中,马克思主义代表着一种社会的、政治的和知识革命的学说,即一种人类解放的学说。从西方特定的意义来理解,“革命”和“解放”意味着突破限制与束缚,合理地把握自身及外在现实。一般来说,马克思的思想试图从三个维度上同时促发一场综合性的解放,即在人与自然关系上的人之解放,人类社会范围内的个体解放和阶级解放,最后是文化领域内的精神解放,本质是对人之自由的全面理解和诉求。反观托克维尔,他毕生所思考的也是方兴未艾的民主社会对心灵和政治的影响,即如何通过政治确立政治自由、塑造公民、解决民主从而建立自由而有活力的现代社会。把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绝不仅仅因为他们都背叛了自己的出身,或者生活于同一时期,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向往和关注的问题仍然影响着21世纪的人们。
问题是时代的声音,当现代性的重锤无情地击碎了近代经院哲学的形而上学迷梦,揭开了传统社会温情脉脉的面纱之后,马克思所言的“一个时代的迫切问题”[2](P203)接踵而来。只有时代性问题,才能真正表达个人在时代中的内心状态、真实呼声、思想判断及可能选择,“时代的问题”也应该成为一切“真正的哲学”理论反思的对象。马克思和托克维尔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充满动荡与变革的现代社会,它诞生于18世纪的三大革命之中。现代思想史的研究认为,工业革命、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导致了人类总体情势的变革,塑造了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同时也将现代社会特有的种种问题以胚胎的形式蕴藏在这三大革命中。作为思想家的马克思和托克维尔,不能不思考如何定义这个新时代和新世界的问题。我们看到,马克思根据资本主义来把握现代社会,而托克维尔则根据民主(身份平等)来定义现代社会,但“定义”的差异并不能掩盖他们对于问题实质的相似判断,对于马克思和托克维尔来说,他们对革命本性的解读体现了现代性的特定立场和本质所在。
政治关乎人性和人事,而历史无疑是展示人性和人事的多彩画卷。法国在大革命爆发后开始了艰难的民主建构。1789年法国人誓将“自己的命运断为两截”[3](P29),直到1871年5月28日,最后一批公社战士约200人在拉雪兹神甫公墓被集体枪杀。八十多年的法国历史在革命的创伤与民主的困扰之间不断反复,其间经历了君主立宪、帝国、复辟王朝、七月王朝到七月王朝的崩溃、二月革命、六月起义、路易·波拿巴上台到各种政治派别的争斗、共和国的诞生与失败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事件。
按照马克思的理解,19世纪中叶欧洲各国人民面临两个政治任务。一个任务是把资产阶级社会从封建束缚中解放出来,以及建立一种与资产阶级的政治统治相适应的政治形式。而在现实中,在整个19世纪的前四分之三世纪,除瑞士之外,民主制度并不存在于欧洲的其他任何地方。另一个任务是继续推进这个第一次革命,以及启动第二次革命,即推翻资产阶级的经济和政治统治、走向共产主义社会的革命。根据理论假设,民主制度将在整个革命过程的第一阶段得到确立。
托克维尔则通过对事实的悉心观察和反复解释,建构了简明而又深刻的“新政治科学”思想体系。在这个体系中,“美国民主”和“法国革命”是其始终关注的思想主题。托克维尔指出:19世纪美国和法国的经验从正反两方面证明,民主时代的中心课题是在迈向平等的同时保全自由,否则民主也有坠入专制的风险。
“古代有革命之事,却无‘革命’问题”[4](P260)。古代革命是为了解决具体的政治问题,寻求一种权力和利益的平衡,并且再次回归过去的传统与威权;现代革命开创了一种现代精神,就是要否定传统与权威,超越过去的一切,不断创造新的历史起点,按照新的观念重新设计人类的全部生活。可以说,现代世界就是诞生于三种革命之中:法国大革命在政治和精神上解放了人类,工业和科学革命在物质上解放了人类,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在文化上解放了人类。但是,革命的理念和逻辑也不断遭受来自各种政治立场和政治观念的质疑,将其视为一种动荡和混乱者有之,将其视为一种乌托邦想象者亦有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需要我们不断重新审视现代革命的问题意识与叙事框架,反思革命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例如,法国大革命具有划时代的历史地位,但假如没有历史学家、哲学家持续不断和相互对立地诠释,法国大革命也不过是古往今来历次起义事件中的一粟往事而已。
托克维尔赋予革命两重含义,一种“革命”是当时整个基督教世界正在经历的从旧时代的贵族制度向新时代的民主制度的历史巨变;另一种则是指这一巨变过程中的“剧变”,包括政治、社会等方面发生全面和突然的根本性变化。前一种“革命”我们可以称为政治革命,而后一种则可称为社会革命,两者都反映了民主时代来临时的历史进程。托克维尔高度赞美前一种革命,认为那是一个“青春、热情、自豪、慷慨和真诚的时代”[3](P33),在这一阶段中产阶级所致力于确立的各种“神圣”权利,符合托克维尔心目中“民主与自由完美配合”[3](P36)的理想图景。对于社会革命,托克维尔则相当警觉。首先,法国历久弥新的革命传统和革命精神加剧了民主的一些内在弊病,比如个人主义、利己主义、享乐主义、政治冷漠、行政集权等。其次,在当时很多法国人看来,民主的发展引发了革命,他们因此对民主心生疑虑,其结果是政治权利遭到限制,政治生活受到鄙视,民主和政治自由在法国阻力重重;从民众角度来说,因为无法通过政治途径解决问题,他们便会乞求于革命传统,再次使法国陷入革命的动荡之中。最后,托克维尔最为担忧的是民众因为恐惧革命而彻底放弃自由,投靠于能够庇护他们安全和财富的“主子”,其后果是专制在民众的默许甚至欢呼中登场。托克维尔将法国的革命传统概括为一种政治病症:排斥政治、拒绝政治自由导致人民发动革命解决政治和社会问题,而社会革命又进一步导致人们对政治自由的恐惧,从而为专制的登场奠定了基础。
青年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的国家理论时认为,法国大革命作为一场政治革命创造了现代国家,但是法国式政治革命最终将被实现人类解放的德国式社会革命所超越,资产阶级的公民革命将被无产阶级的人的革命完成。马克思所理解的革命并不是孤立的政治突变,也不是暴力事件或冲突,而是以阶级为基础的各种运动,这些运动产生于历史发展过程所固有的、饱受冲突折磨的社会的客观结构性矛盾之中。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来理解,任何社会的关键在于,生产方式或者社会经济的生产力(技术和劳动分工)与以财产所有权和剩余产品占有方式为基础的阶级关系的结合,揭示了整个社会最隐蔽的秘密和整个社会最隐蔽的基础。马克思将革命视为生产关系方式导致阶级分裂的产物,革命通过阶级冲突而将生产方式改造为另一种生产方式。革命本身是由自觉的、日益上升的革命阶级,也就是资产阶级革命中的资产阶级和社会主义革命中的无产阶级所领导的阶级行动来实现的。一旦革命取得成功,就标志着从前的生产方式和阶级统治形式转变为新的生产方式。在新的生产方式中,新的社会生产关系,新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与新近取得成功的革命阶级的领导权一道,为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创造了合适的条件。在现代世界史上,社会革命极少发生,但它作为现代性进程中一种独特的社会政治变迁模式意义非凡。在现代世界中,以商业化和工业化为主导的社会经济变迁,和以民族国家兴起为标志的政治剧变遍及每个国家,但像社会革命那样,使一个社会的国家政权和阶级结构都发生快速而根本转变,并且在这一过程中,社会结构变迁与阶级突变同时进行,政治转型与社会转型同时展开,而且要通过剧烈的社会政治冲突来实现这些变化的社会革命却相对较少。因此这类事件成为马克思一个极其复杂和重要的解释对象。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曾经把社会革命的主体看做是共产主义者,并称他们为“实践的唯物主义者”:他们的工作是“变革世界”。这些共产主义者将唯物史观和革命理论教给一般劳动者,使他们获得“阶级自觉”——觉悟到他们自己的阶级地位与阶级利益。唯物史观可以使他们了解,把他们弄到目前状况的是历史进程和必然趋势;革命理论则告诉他们自身在变革现社会秩序过程中的重要性,他们自己必须做“接生婆”的工作,此工作不过是一种“诉诸强力”,但强力乃是任何孕育着一个新社会之旧社会的“接生婆”,是“历史的发动机”,这种强力即是革命。因此,他认为“革命之所以必须,不仅是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能够推翻统治阶级,而且还因为推翻统治阶级的那个阶级,只有在革命中才能抛掉自己身上的一切陈旧的肮脏的东西并能建立社会的新基础”[1](P91)。因为以上种种原因,所以马克思最后的结论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1](P307)
为什么会爆发革命?通观托克维尔的政治哲学,他给出了一个总体性的解释框架,即旧制度的中央集权和行政集权剥夺了地方自由和贵族自由,特权现象加剧了贵族与平民权利的不平等从而导致了一场期望废除特权的“怨恨”的革命。
托克维尔的判断基于他的历史哲学,他的名言是“将历史与思想糅合在一起”[5](P14)。根据托克维尔的历史哲学:从11世纪开始至1789年,开启了封建等级制度和贵族特权制度逐渐解体的漫长过程,平民与贵族在权利、财富和机会面前日趋平等;1789年至1830年君主立宪制的七月王朝崩溃,是贵族阶级的代表与资产阶级之间展开激烈斗争的41年;1830年至1848年革命,是资产阶级全面掌握政权,并独自享有至上特权的时期。整个社会迅速资产阶级化,呈现出一片狂热追求物质财富的精神气质,资产阶级对政府展开了“私人企业式”的管理,并按“业务分红”的方式办理事务,将人民群众的福利忘得一干二净;在权力方面亦是如此,“比它高的阶级全被排除在外,比它低的阶级事实上也被排除。资产阶级不仅是社会的唯一主管,而且可以说是社会的大农场主。他们占据了所有的官职,使官职数大大增加,而且几乎全靠国库生活并把国库视为自己的产业”[5](P29)。资产阶级政府的绝对权力、腐败和无能,加之具有平庸商人气质的君主——路易·菲力普的推波助澜,使本来就趋向于自私萎靡的政府走向了越往下滑越陡的斜坡。托克维尔身处于此种政治环境,深感这样构成和运行的政治世界最缺少的就是政治生活本身。由于权力和利益完全掌握在一个阶级手中,比它高的和比它低的阶级皆被排除在外,使本应容纳各种不同立场和政见的议会失去了所有的独创性和现实性,在议会辩论中只能听到代表一个阶级的同质性声音。托克维尔敏锐地指出:“在不同党派——多数派、左翼中心、王朝反对派的对立中,观察它们如何像一家族子女在分配共同遗产中互相欺骗的内讧。偶然曝光的腐败的一些明显事实,使国民觉得腐败到处存在,认为整个统治阶级已经腐败透顶,心中对它轻视,表面上对它的统治屈从。”[5](P32)
托克维尔将革命的“因果性”分为“首要的”或“一般原因”和“次要原因”或“偶然事件”。例如,托克维尔提到的次要原因之一的例子是皇室家族中最有能力的成员们在革命的当时碰巧都在海外,另一个原因是路易·菲利普国王完全无力应对二月革命的发生。当然,偶然事件只有在一般性原因已经预备、“催化”好整体状况时才起到重要作用。那么,在托克维尔看来,爆发1848年革命的“一般原因”是什么呢?托克维尔强调导致革命的一般性背景是:中产阶级对物质的关注完全主导了七月王朝时期的政治生活,正是中产阶级独自进行统治从而失去其他阶级的支持使财产权这样的社会问题更加严重。托克维尔在《回忆录》中阐述了1848年革命所体现出的革命传统和本质。他认为,1830年的七月革命是由1789年大革命开启的法国革命传统所引发,体现为中产阶级与旧制度的对抗;而1848年革命是民众造反资产阶级的运动,根本原因在于中产阶级统治对政治的限制和排斥。
在马克思看来,法国大革命在两个方面体现出政治的限度从而暴露出政治的幻象。1789年革命和《人权与公民权宣言》把人从封建社会中解放出来,完成国家和社会分离的同时,通过人权给予个体利己主义的权利,导致利益对人的奴役;并且,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人权思想对每个人不可剥夺的个体权利的承认,实际上不过表明在资产者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彼此约束的关系,个人自由只能是一种束缚。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生产方式之间的冲突,乃是无产阶级革命(社会革命)的基本原因。在生产方式发展的某一阶段中,一定社会的物质生产力,便与现存的生产关系发生冲突;或者用法律的术语说,与它们一向相安无事的财产关系,发生了冲突。在这些生产力(技术与劳动分工)的发展形式中,这些生产关系成了它们发展的阻碍。然后,即将到了社会革命的时期,整个庞大的上层建筑,随着经济基础的变化,也很快地转型。在我们研究这种转型时,应当把生产中经济条件的物质转型和人们意识到冲突并欲解决此冲突的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或哲学的意识形态的转型加以区别。正如我们对一个人的意见不能取决于他自己对自己的看法一样,我们也不能根据某一转型时期的意识来判断这个时期。相反地,我们应该用物质生活中的矛盾,用现存的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间的冲突来解释这种意识。在某一社会意识中,当所有的生产力被充分地开发前,亦即所有的生产力仍有发展的余地时,此社会秩序是不会消灭的;而且,新的较高的生产关系,当它们存在的物质条件在旧社会的子宫里成熟前,也是不会出现的。
所以,人类所拾取的问题,永远是他们所能解决的问题。我们比较仔细地观察这个问题可以知道:问题本身的发生,总是在解决它的所必需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之时,或至少是在此种条件正在形成过程之时。大概而言,我们可以指出: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及近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是社会经济结构进步过程中的许多不同阶段。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乃是社会生产过程中最后的冲突形式。所谓冲突,并非指个人的冲突,而是由环绕在个人社会生活中的条件而产生的冲突。同时,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发展的生产力,也创造了解决此种冲突的物质条件,资本主义社会构成了人类历史史前阶段的最后一章。
在法国大革命剧变之后,王制与共和不断更迭,专制与革命不断反复,宛如传统与现代两种社会形态斗争的缩影,这是一个从封建与贵族的社会形态向工业与民主的社会形态转型的时期。作为这一关键历史演变的见证者与反思者,无论是投入政界,还是埋首书斋,托克维尔平生最关心的问题是在人类迈向身份平等的必然归宿时,如何才能确保个人自由人格的一线生机,从而使民主制度适应于法国的政治文化。
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采用了一个贯穿始终的重要方法,即通过比较贵族制度和民主制度来辨析两者的差异、阐释两者的利弊,特别是在分析民主的正当性过程中。在托克维尔看来,民主以人性和自然权利为基础,高举为多数人谋福利的旗帜,不仅争取了民心还获得了普遍性的正义。但是在平等激情的驱使下,法国人不得不面对个体独立所带来的巨大的社会、政治和道德挑战,并使现代文明产生了堕入暴政和野蛮的危险。
自由是现代社会的最高神祇。托克维尔一生对自由怀有一种“不适时宜”的酷爱,他说:“当自由受欢迎时,我表示了我对自由的赞赏;当自由遭抛弃时,我仍矢志不渝。”[3](P36)他如此推崇自由的理念,源于自由派贵族的家庭背景和广泛的从政经验使其对新的社会现实——由“不平等与专制”的融合所带来的心灵与精神水准的普遍下降具有敏感体验。他认为,只有贵族的自由精神才能挽救政治的堕落和对伟大事物及崇高事业的信仰,使社会摆脱专制的统治,避免民主制度可能带来的危害。托克维尔承认自己对自由爱之已久,认为个人主义、物质主义、享乐主义、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窒息了人的自由,发财致富的欲望湮灭了“祖国高于一切”的公共品德和伟大的事业心。面对大革命释放出来的人民主权的强大的颠覆性力量和现代性所暴露出来的种种弊端,作为自由主义政治思想家的托克维尔一方面继续致力于宪政理论的思考,另一方面认识到必须借助政治自由和公共生活来解决现代性的问题,在把个体塑造为公民的同时把人民转变为建构性的政治存在。
马克思用“资本主义社会”来定义现代社会的本质属性,他的独特贡献是发现了作为一个历史范畴的现代工人阶级,也就是一个具有特定的历史存在条件和运动规律的阶级,因此,马克思的理论成为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并且使这种意识形态成为历史本身的构成要素。马克思首先是在黑格尔的影响下提出自己的无产阶级的概念和理论的。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就提出一个看法:“丧失财产的人们和直接劳动的即具体劳动的等级,与其说是市民社会中的一个等级,还不如说是市民社会各集团赖以安身和活动的基础。”[6](P100)正是通过继承并批判黑格尔的法哲学,马克思逐渐形成了这样的看法:由于资本是现代社会中最活跃的因素,甚至在这样一个以经济生活为主的现代社会中被奉为上帝,那么,作为现代社会之牺牲品的阶级就是由被剥夺了一切财产的人们所组成的那个直接从事具体劳动的阶级,这个阶级甚至被逼到了市民社会的边缘而不成为市民社会的一部分,这个阶级就是后来马克思所谓的无产阶级。关于现代社会中无产阶级的贫困问题,黑格尔曾首先给予理论上的关注,但他认为贫困加上愤慨产生贱民,而马克思则将无产阶级对社会、对政府的道德义愤看作是一个客观意识。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曾如是描述无产阶级:“这个阶级,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在被唾弃的状况下对这种被唾弃的状况的愤慨,这是这个阶级由于它的人的本性同作为对这种本性的露骨的、断然的、全面的否定的生活状况发生矛盾而必然产生的愤慨。”[7](P261)在被一些学者称为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宣言”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一文中,马克思首次明确指出了“部分纯政治的革命”与“彻底的革命”的区别。他认为,解放的实际的可能性正在于在德国形成一个有能力从事“彻底的革命”或者说“全人类的解放”的无产阶级,而不是一个可以从事“部分纯政治的革命”的资产阶级——“就在于形成一个被戴上彻底的锁链的阶级,一个并非市民社会阶级的市民社会阶级,形成一个表明一切等级解体的等级,形成一个由于自己遭受普遍苦难而具有普遍性质的领域,这个领域不要求享有任何特殊的权利,因为威胁着这个领域的不是特殊的不公正,而是一般的不公正,它不能再求助于历史的权利,而只能求助于人的权利,它不是同德国国家制度的后果处于片面的对立,而是同这种制度的前提处于全面的对立,最后,在于形成一个若不从其他一切社会领域解放出来从而解放其他一切社会领域就不能解放自己的领域,总之,形成这样一个领域,它表明人的完全丧失,并因而只有通过人的完全回复才能回复自己本身”[1](P14-15)。
由此可见,在解放和革命过程中,马克思首先关注的是无产阶级的平等问题。正如托克维尔认为的那样,旧制度阶级划分的罪恶所造成的阶级障碍,使新社会的人们重新彼此接触时充满嫉妒和仇恨,带来了法国现在的革命动荡。马克思则指出,正是旧制度不平等残余的存在,使现代社会的不平等以阶级的形式再度出现,经济地位和收入的不平等进一步加剧了古代国家的不平等。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4]赵汀阳.坏世界研究:作为第一哲学的政治哲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5][法]托克维尔.托克维尔回忆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