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攀攀
(周口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周口466001)
1993 年,托尼·莫里森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自此一举成名,深得全世界广大读者的肯定和喜爱,被誉为20世纪美国黑人文学史上继理查德·赖特和拉尔夫·艾里森之后的又一座高峰。作为美国当代著名作家,莫里森可以说是美国主流文化的代表者和体现者,但她总是把自己界定为“黑人女小说家”[1],这不仅充分地表明了她的族裔身份和性别身份,而且鲜明地揭示了她的写作立场。从她的小说《最蓝的眼睛》、《秀拉》、《所罗门之歌》、《柏油娃娃》、《宠儿》、《爵士乐》、《天堂》和《爱》中,我们可以看出,莫里森善于以女性,尤其是黑人女性的经历和心理为基点,运用不同的叙事技巧,突出美国社会中黑人边缘文化逐渐被白人主流文化所游离、渗透和颠覆的主题,从而对黑人的生存状态进行反思和质询。
2008年11 月,笔耕不辍的莫里森又推出了作品《慈悲》(AMercy),一个发生在1680年前后北美殖民地的故事。本是英裔荷兰孤儿的雅克布逊·瓦尔克(Jacob Vaark),因为意外地继承了一笔财产,便来到新大陆寻求生计和机遇。为了找齐人手帮助自己经营农场,他先是买了一个叫莉娜(Lina)的印第安土著人,后来又娶了从英国来的邮购新娘丽贝卡(Rebekka)。在一次催债的过程中,瓦尔克又不得不把黑人小女孩弗洛伦斯(Florens)作为廉价抵债物而带回了家,之后他又收留了在一次沉船事故中幸存的混血儿莎罗(Sorrow)。除此之外,他还拥有两个契约劳工史卡利(Scully)和威拉德(Willard),他们相当于可以被自由交换和调配的半奴隶。至此,瓦尔克庄园的基本架构已经建成,然而这一切都随着瓦尔克大建豪宅和自由黑人铁匠的到来而彻底瓦解,最终也引发了上述女性命运的改变。从篇幅上来讲,围绕着丽贝卡、弗洛伦斯和莉娜三位女性的描写占据了故事的绝大部分,因而女性仍然是这部小说的叙述重点。与此同时,“背叛”这个字眼总是被或隐或现地反复强调着,比如莉娜曾发誓“永不再背叛或抛弃她所珍爱的人”[2]49,而且在这些女性各自的改变过程中,背叛也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正如史卡利的总结所说,“背叛是当今的毒药”[2]155。简而言之,我们可以称丽贝卡、弗洛伦斯和莉娜为被背叛的女性,然而她们遭遇的背叛却是各不相同。
萨特作为法国战后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代表人物,提出自我认知是有关自我与他人的存在关系的探索。作为单独的存在,自我认知可以任意地从纷繁的世界中折射出来,然而他人的“注视”会使“我”异化,变成为“他”的存在,即“我”成为他人思维方式中的另一种存在——一种与“我”无关的自我。但“我”却永远不能化归于他人,反之亦然,因而,自我认知的形成是把他人的意识归纳到我们所需要的程度。在这种不断冲突和转换的主客体关系中,我们会形成自欺的自我认知,以逃避环境给予的焦虑和否定处于劣势地位的自我。“自欺的态度是意识自身否定自身的态度,他不是把意识的否定力量投向外部世界,求得自由和超越,而是指向意识否定力量自身,否定自我的自由和超越,是意识的存在成为某种自在的存在。”[3]萨特认为,“自欺的原始活动是为了逃避人们不能逃避的东西,为了逃避人们所是的东西”[4]。具体说来,自欺的自我认知就是自愿接受他人强加给自己的存在角色,并在实际行动中消极地服从,从而放弃了对自我真正认知的探索,否定了自我的自由和超越。结合《慈悲》这部小说,丽贝卡、弗洛伦斯和莉娜都是自欺的自我认知的牺牲品。
在未到达新大陆之前,丽贝卡对自己的婚姻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在她自己的家中,既无夫妻感情可言,也无父子或者母女亲情可言。她的父母从来都是冷漠地对待彼此,而为了节省家庭开支,他们甚至也不惜将她公然“出售”[2]74。所以,丽贝卡预测,“她将或成为奴仆,或成为妓女,或成为妻子。虽然每个角色都有可怕的危险存在,但相对来说,妻子还是最安全的”[2]77-78,至少“作为妻子,她或许会有孩子,从而能够得到些许感情”[2]78。幸运的是,她实际上的生活比设想的要好得多。瓦尔克不仅性格温和,而且还与她平等相待,亲昵地称她为“我的北极星”[2]87。在那块伊甸园般的新大陆上,他们互相依偎,互相拥有,过着与别人无涉但很是自足的日子,而他显然就是她的全部依靠。但是瓦尔克对南方奴隶主的羡慕和效仿渐渐地摧毁了他们的生活。从开始时的送她一些“很不实用甚至是有些古怪”[2]88的礼物,比如“银制的茶具 ”、“瓷制的便壶”[2]88等,到后来的大兴土木,妄图建造一座新房子,瓦尔克似乎一步步地远离了丽贝卡和他们平静而祥和的过去,直到他不幸染上天花去世,给她留下难以抹平的创伤。此前,只要有瓦尔克在身边,“孤独寂寞无教会信仰的生活”[2]93对于丽贝卡是可以忍受的,但现在他却无情地离开了,这无疑是对她所有信任与爱恋的抛弃,因为“无论这个人生前怎样爱她,他把她留在身后就是毁了她”[2]153。所以,丽贝卡转投宗教,把夫妻恩爱斥责为“第三宗和第七宗罪”[2]153,并且作为对瓦尔克的报复,她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那栋豪宅,以此来“惩罚自己,惩罚每个人,尤其是惩罚死去的丈夫”[2]153。总之,正是由于瓦尔克对她的背叛,丽贝卡最终变得“冰冷”或曰“残忍”[2]153。
与丽贝卡相比较而言,弗洛伦斯则遭受了更深的来自亲情与爱情的双重背叛。一方面,当瓦尔克被逼无奈想要挑选阿闵玛(a minha mae)作为抵债物的时候,她却出乎意料地疾步上前,低声却又急切地恳求道,“求您,先生。别要我。带走她吧。带走我的女儿吧”[2]26。看他想要拒绝,她甚至“忽然跪倒在地,双目紧闭”[2]27。结果,弗洛伦斯被带回了农场,但是母亲因为尚在吃奶的弟弟而抛弃她,在她心中留下了永远的阴影。在她痛苦时,在她恐惧时,总会回想起来这一幕。在整部小说中,弗洛伦斯也反复地向我们讲述着当时的场景,“阿闵玛拉着小男孩的手,我的鞋在她围裙的口袋里塞着”[2]3,“阿闵玛恳求着说不行。……带走那个女孩,她说,我的女儿,她说。我。我”[2]7。对于弗洛伦斯来说,自己就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因而潜意识里她十分渴望被人关注,“任何一个情感的表示,无论是轻拍她的头,还是认可式的微笑,都会让她心存感激”[2]61。这种情感上的渴求也更加明显地体现在她的恋爱模式里。16岁时,弗洛伦斯爱上了来农场帮忙建造新房子的黑人铁匠,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到了痴迷的程度。通过她的自白,我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她对“你”[2]4的深情和依恋。例如,“你”来这儿,“对她来说是挽救生命,对我来说则是拥有生命”[2]37。“你是我的塑造者,也是我的世界。这无可否认。无可选择。”[2]71然而,当弗洛伦斯历尽艰险找到铁匠的时候,却发现他新收养了一个孤儿,顿时那个横亘在她心头的场景重现了,“阿闵玛斜靠在门边,拉着小男孩的手,我的鞋在她围裙的口袋里塞着”[2]137。果不其然,铁匠狠心地要赶她走,她问为什么,得到的答案却是“因为你是一个奴隶”[2]141。在与铁匠大闹一场之后,弗洛伦斯奔回了农场,而经过亲情与爱情双重背叛的洗礼之后,“她温顺的性情变得野性而狂暴”[2]146。
莉娜有着悲惨的过去。一场瘟疫毁灭了她的整个部落,只有她和另外两个小男孩逃了出来,但是在被救之后,后者却不知去向了,她自己也被迫为奴。这让她“怕极了再次流离失所,怕极了在这世上孤身一人无家可依”[2]47。因而,她把瓦尔克庄园当作自己的家,并对其忠心耿耿。农场初建之时,她帮助瓦尔克“照看家禽和仓库,种植玉米和蔬菜”,并教他“怎样晒制干鱼,怎样预期家禽生产,怎样保护作物在夜间不受动物侵袭”[2]49。而在丽贝卡到来之后,莉娜又真心实意地和她一起学习怎样管理庄园,并且毫无怨言地服侍着她。当丽贝卡母女饥饿难耐之际,是她冒着大风雪去河里破冰捉鱼,当丽贝卡病危时,也是她照顾着她和整个农场,但是她的付出却没有换来相应的回报。丽贝卡康复之后,变得不近人情,她不仅打骂莉娜,而且也不准莉娜睡在吊床上或者下河洗澡。更为残忍的是,明知道莉娜对弗洛伦斯疼爱有加,甚至已经把弗洛伦斯当作了女儿看待,丽贝卡竟然还是要一意孤行地把弗洛伦斯卖掉。曾经的“她们成了朋友”[2]53变得分外虚假,丽贝卡的无情无义和背叛使得莉娜沉默无语,她继续“认真、平静”地干活,但在卡利看来,她是在“熬”,“像被开水煮的青苹果,马上就要脱皮了”[2]145。
从对丽贝卡、弗洛伦斯和莉娜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她们都经历了他人或亲情或爱情或友情的背叛,但这些是真正的背叛么?诚然,瓦尔克的离去直接造成了丽贝卡的孤苦伶仃,但生死不由人,她不应该为此记恨所有的情感,更不应该进而相信必须虔诚地皈依宗教才是正途。在她眼中,女人的命运俨然是悲苦的和不可更改的,因而她选择了顺从所谓的上帝的旨意。而阿闵玛抛弃弗洛伦斯这一违背母爱天性的行为,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也被给予了合理的解释。经历过无尽苦难的阿闵玛,早已明白“没有任何的庇护。女人在这里是一个永远裸露在外的难以愈合的伤口”[2]163。所以她才甘愿舍弃自己的骨肉,以求得瓦尔克的慈悲胸怀能救救弗洛伦斯,哪怕只是暂时的。另外,铁匠对弗洛伦斯的断然拒绝,并不单纯“因为你是一个奴隶”[2]141,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你自己成为了奴隶”[2]141。作为一个自由人,他发现弗洛伦斯“没有心灵”[2]141,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意识,因此他们虽然肤色相同,但精神是截然不同的,也就没有可能结合在一起。至于丽贝卡和莉娜之间关系的破裂,史卡利有了如此推论:“他们自认为能够成为一家子人,但这只是假象而已。无论他们每个人曾爱过、追寻过或者逃避过什么,他们的未来都是互不相干的。”[2]156由是可知,所谓的背叛并不是真正的背叛,而是她们自欺的自我认知的结果。
丽贝卡婚前本就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她对上帝的理解是很孱弱的”[2]74,加上婚后瓦尔克也不在乎她是否定时去教堂,所以在信仰上她一直是绝对自由的。但是后来瓦尔克的早逝令她一病不起,高烧时的幻觉让她想起了《圣经》中的“约伯”[2]91,所以她没有再去抗争当时的价值观,转而信奉了上帝和基督教的教义,从而逃避了自我认知的责任,做起了凶虐而残酷的奴隶主。弗洛伦斯和莉娜都具有根深蒂固的奴性思想,从未对自己的卑微身份表示过怀疑,更不用说去思考她们自身悲惨遭遇的根源了。虽然弗洛伦斯曾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阿闵玛“总是想要告诉她一些事情”[2]137,但是当铁匠尖锐地谴责她的奴性时,她仍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精神上的枷锁,没有明白“内在的枯萎使人沦为奴隶”[2]160。而莉娜则始终都在隐忍,尽管她“更喜欢来一场大火”[2]161,把那恐惧的奴隶屋付诸一炬。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相似的结论,弗洛伦斯和莉娜都没有真正地认识到自己的自由,也没有想要超越奴役的反抗意识。
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形式的背叛,比如瓦尔克对丽贝卡的背叛,阿闵玛和铁匠对弗洛伦斯的背叛,以及丽贝卡对莉娜的背叛等。无论这些背叛关乎亲情、爱情,还是友情,它们都给丽贝卡、弗洛伦斯和莉娜带来了身心的巨大改变。但是在另一方面,这些背叛并不是真正的背叛,从萨特的自欺的自我认知理论来讲,它们是这些女性对自我认知的逃避或者放弃的必然结果。例如,丽贝卡错误地把信仰当作人生的信条,又例如弗洛伦斯和莉娜坚守着自身的奴性。虽然在故事结尾处,丽贝卡打骂莎罗,冷漠莉娜,并且要卖掉弗洛伦斯,各个人物似乎看起来前途未卜,但我们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事实——莫里森还是在文中暗示了她们的命运走向的:莎罗“正准备逃走”[2]145,弗洛伦斯也“最终自由了”[2]161,莉娜则“将要爆发”[2]145。若果真“一 个人的勇气是远远不够的”[2]156,那我们坚信,她们三个必定会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共同找寻到她们的自我。
[1]Danille Taylor Guthrie.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C].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243.
[2]Morrison Toni.A mercy[M].New York:Alfred A.Knopf,2008.
[3]赵海燕.自欺的人生:浅谈萨特哲学[J].山西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3):214-216.
[4]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宜良,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111.
[5]哈旭娴.从疏离走向和谐:托尼·莫里森小说的两性关系[J].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07(4):104-107.
[6]胡俊.托尼·莫里森小说中的姐妹情谊[J].当代外国文学,2007(3):74-79.
[7]蒋欣欣.作家莫里森的身份定位[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3):141-146.
[8]王守仁,吴新云.超越种族:莫里森新作《慈悲》中的“奴役”解析[J].当代外国文学,2009(2):35-44.
[9]吴红兵.论托尼·莫里森小说中美国黑人自欺的自我认识[J].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1):5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