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选唐诗十种的杜诗接受研究

2013-08-15 00:43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英灵选本杜诗

何 果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杜甫是唐代的著名诗人,创作出了大量极为优秀的现实主义诗歌。而“唐人选唐诗”十种则是唐代诗歌的重要选本,作为唐人自选的诗歌总集,自然体现了选录者的审美好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零《御选唐诗》云:“诗至唐,无体不备,亦无派不有。撰录总集者,或得其性情之所近,或因乎风气之所趋,随所撰录,无不可各成一家。盖求诗于唐,如求材于山海,随取皆给。而所取之当否,则如影随形,各肖其人之学识。”[1]而选录者生活在这一特定的时代,所选诗歌自然也就展现出了时代的审美风尚和诗学观念。从选本中对某一诗人是否选录,选录作品的多少,当可看出当时人们对这一作者所持的普遍态度及作者在当时诗坛的地位。目前,对唐人选唐诗中关于杜诗的研究有三篇:《唐人选唐诗无杜诗现象补说》、《今存——唐人选唐诗——为何忽略杜甫诗探源》、《唐人选唐诗及敦煌写卷中少见杜诗的传播学因素》,分别从杜诗内容与形式、选本流传以及传播学的角度来探索少见杜诗的原因。本文以“唐人选唐诗”十种来梳理杜甫诗歌的选录情况,探讨杜诗在唐代诗坛的接受情况。

由当代人编选当代的诗歌,这在我国文学史上不算常见,这充分体现出了唐代诗歌的繁荣。今存的“唐人选唐诗”十种共包括《才调集》、《国秀集》、《箧中集》、《中兴间气集》、《河岳英灵集》、《极玄集》、《御览诗》、《又玄集》、《搜玉小集》、《唐写本唐人选唐诗》十种,编选的年代不同,选录诗歌的标准也大不一样,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即杜甫诗歌的不被重视。十种本子中,仅韦庄《又玄集》选录了杜甫诗7首,其余九种选本对杜诗皆不予以选录。

这种现象在我们看来是极不正常的。杜甫被称为“诗圣”,杜诗被称为“诗史”,更有“千家注杜”之说,缘何唐人所编的诗歌选本却不约而同地漏下了杜诗呢?高仲武所编的《中兴间气集》号称“兼包众善”,殷璠的《河岳英灵集》更是公认的盛唐时期最优秀的诗歌选本,这样两个代表性的本子都没有选录杜诗,实在是值得我们高度关注。选本选录诗人诗歌作品数量的多少,往往能反映选录者的审美标准和对这个诗人的评价,进而反映出诗人在这个时代诗坛的地位。选本可以见出时人爱好,这个爱好不仅指爱读什么,而且指爱写什么。因此,从唐人选唐诗可以看出,虽然杜甫诗名显著,并且在后代极受推崇,但在唐代却是不被当时诗坛所认同的。

既然杜甫诗歌不被唐人选唐诗所重视,那么杜甫在唐代诗坛的接受状况究竟如何呢?

“文学接受是一种以文学文本为对象、以读者为主体、力求把握本文深层意蕴的积极能动的阅读和再创造活动,是读者在特定审美经验基础上对文学作品的价值、属性和信息的主动的选择、接纳或抛弃。”所以,文学活动是以作者、作品、世界和读者构成的四位一体的创作活动。此外,“文学接受具有‘对话性’特点,作品离开读者主观的参与、评价与创造,其意义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文学接受是以读者的语言文字能力、文化知识水平以及审美能力为基础的,更体现在作品的能否满足读者的阅读兴趣、具有一定的可理解性以及读者的期待视野等作者与读者在作品的连接中实现相互交流上。当满足这些条件后,文学接受达到高潮即共鸣和净化,从而“进入更高阶段,包括潜思默想、洞悉宇宙奥妙、体悟人生真谛、提升精神境界等状况与过程”。

在盛中唐时期,杜甫及其诗歌的确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就是文学接受活动中关于作者、作品、世界和读者四位相互缺乏而形成的。杜诗是以“诗史”著称,主要是以杜甫自身的宦海沉浮和“安史之乱”转战各地的经历来记录自己的心灵史、生活史和社会史。杜甫在作品中融入了强烈的自我情绪和律诗拗救的不合乐,这与盛唐在艺术上兼容并包、开源合流的宏大气度,使其艺术上呈现百花齐放的盛世景观等不相吻合。所以,杜诗在文学传播中因与世人即读者在审美趣味和阅读习惯上形成一定的隔阂,从而得不到重视和选择。这也是韦庄在《又玄集》中选取7首诗句清丽的诗歌却不选择后人所推崇的《三吏》、《三别》、《秋兴八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诗篇的原因。《又玄集序》中说:“昔姚合撰《极玄集》一卷,传于当代,已尽精微,今更才其玄者,勒成《又玄集》三卷。”又说:“自国朝大手名人,以至今之作者,或百篇之内,时记一章;或全集之中,唯征数首。但掇其清词丽句,录在西齐;莫穷其巨徘洪澜,任归东海。”它志在全面选取有唐一朝的名句佳作,唐初有宋之问,盛唐有李白、杜甫、张九龄、王维等19人,历中唐、晚唐至郑谷、罗隐,最后选侍僧如皎然、无可、清江等10人,还选有妇人能诗者如李季兰、薛涛、鱼玄机等19人。由此可以看出,韦庄的《又玄集》在唐人选唐诗方面还是相当全面的,且几乎都是其代表作。但是,我们来爬梳下其对杜甫所选诗歌7首:《西郊》、《春望》、《禹庙》、《山寺》、《遣兴》、《送韩十四东归觐省》、《南邻》,这7首诗是老杜诗歌里的为数不多的清词丽句,相对于后世接受并推崇杜诗中的律诗和反映现实主义的作品来说,这不足以代表杜诗成就。

杜诗在唐代的被接受及其诗歌价值的被认同大约是从杜甫去世后40年开始的。经过“安史之乱”后的唐代已经没有盛唐那样雄浑气象,更多的是经过战争的洗礼后,世人在生理和心理的多种经历后慢慢开始理解和接受了杜诗的“诗史”性质。由于韩愈、元稹的大力揄扬,杜甫才开始渐渐为人们所重视。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这样写道:“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其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2]今存文献中首次记述杜诗为诗史者为晚唐人孟棨,他在《本事诗·高逸》中叙述李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之后,盛赞杜甫咏李白之诗“所赠二十韵,备叙其事。读其文,尽得其故迹”。由此,又顺笔论及杜诗的史鉴价值,“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3]。值得注意的是,孟晵虽称誉杜甫诗,却并未为其别立条目。

然而,即使是在中晚唐时期对一些诗人产生了积极影响并被效法,但杜甫诗歌到了宋代才真正得到大力传播。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指出盛唐诗的特征是“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沧浪诗话·诗评》称道李杜等盛唐诗人诗“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是赞美其雄壮。特别是由于江西诗派诸人的大力提倡,杜甫才真正地作为一位文学巨匠屹立于诗坛之上,其人的“忧国忧民”的深广忧虑与“忠君爱国”的悲悯情怀,其诗“兼采众长”又“独至于斯”的“诗史”地位和“绪密思深”且“格律严益”的格律韵味,其气“沉郁顿挫”及“随时敏捷”的诗歌风格和“晚节诗细”与“老去漫与”的老成浑熟等都是我们自此后所接受的杜甫及杜诗的历史地位。

如果仅是一两本选本不选杜诗,可以说是杜甫的诗歌不合选家的审美标准,但当不选杜诗成为唐代诗歌选本的普遍现象时,就不能认为是选家的问题了,而要从诗人本身来探求原因。是诗人本身创作不佳吗?显然,这个假设在杜甫身上是不成立的。唐人选唐诗的时间跨度很大,从盛唐一直到唐末,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内,杜诗都未得到选家重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杜甫的千载不朽诗名,与唐人选唐诗不选或少选杜诗的奇特现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虽然这丝毫无损于杜甫的光辉形象和崇高地位,但不能不说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在千百年后仍然值得我们深思。这里从客观与主观两方面进行分析,探索杜甫诗歌不被当时选家所编选的原因。

(一)客观原因

唐人选唐诗十种的编撰时间不一,《搜玉小集》编于初唐,盛唐的第一个诗歌选本《国秀集》编于天宝三年(744),《河岳英灵集》编于天宝十一年,《中兴间气集》编于大历十四年,《箧中集》编于肃宗乾元三年,《御览诗》编于大历至元和年间,《极玄集》编于开成年间,《又玄集》编于光化三年,《才调集》编于后蜀,而《唐写本唐人选唐诗》的编纂年代已不可考。而杜甫生活在公元712年至公元770年,他创作的鼎盛时期是在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年)之后,在这一时期,他写下了大量流传千古的佳作。而从他的创作年表来看,他的创作在安史之乱前后发生了深刻变化,写下了《兵车行》、《丽人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不朽的现实主义作品。因此,从时间上来看,《搜玉小集》、《国秀集》不可能收录杜甫诗歌,而殷璠《河岳英灵集》收录的诗歌大致是从公元714年至公元753年,这对于杜甫诗歌的未收录也有所影响。

从选录范围来看,元结的《箧中集》崇尚淳古淡泊的风格,不喜当时“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的倾向和文字游戏,因此收录了沈千运、王季友、于逖、孟云卿、张彪、赵微明、元季川7人的作品。因此,杜甫诗歌也未能入选。因此,从客观方面来说,选录时间和选录范围上的限制,造成了某些选本未选杜诗的现象。

(二)主观原因

唐人选唐诗的标准并不一致,每个选录者都有自己的审美倾向。正如明代学者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所说:“右唐人自选一代诗,其鉴裁亦往往不同。殷璠酷以声病为拘,独取风骨。高渤海历诋《英华》、《玉台》、《珠英》三选,并訾璠《丹阳》之狭于收,似又专主韵调。姚监因之,颇与高合,大指并较殷为殊。详诸家每出新撰,未有不矫前撰为之说者,然亦非其好为异若此。诗自萧氏《选》后,艳藻日富,律体因开,非专重风骨裁甄,将何净涤余疵,肇成一代雅体?逮乎肄习既一,多乃征贱,自复华硕谢旺,闲婉代兴,不得不移风骨之赏于情致,衡韵调为去取。此《间气》与《极玄》眡《英灵》所载,各一选法,虽体气(角力)两,大难相追,亦时运为之,非高、姚两氏过也。观当日诡异寝盛,晚调将作,二集都未有收,于通变之中,先型仍复不失,则犹斤斤禀殷氏律令,其相矫实用相救尔。”[2]

这里,胡震亨认为殷璠并未完全按照“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的标准来选录诗人诗歌,而是有其“酷以声病为拘”、“专重风骨”的倾向性。并且阐述了自《文选》以来,多以翰藻律吕为去取,殷璠若不如此,便不能扭转积习,体现盛唐诗歌的时代风格。殷瑶选诗,虽日“文质半取”,然实为鄙薄声律。谓“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意象,但贵轻艳”的诗歌,“虽满箧笥,将何用之”。可见殷璠虽不轻视诗艺之美,而尤重视诗之功用。同时,《河岳英灵集》以收录五古为主,而杜甫写得最好的诗歌大都是律诗,自然不符合殷璠的选录标准。

从其他选本的选录标准来看,杜甫诗歌似乎也与之有所差别。《箧中集》、《搜玉小集》、《唐写本唐人选唐诗》由于选录时间和选录范围的原因已不必多说,芮挺章《国秀集》以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为准则,主张“彩色相宜,烟霞交映,风流婉丽”,故“谴谪芜秽,登纳菁英,可被管弦者都为一集”,绝大多数为音调谐婉、属对精密的近体诗。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则宣称“体状风雅,理致清新,观者易心,听者竦耳,则朝野通取,格律兼收”。令狐楚《御览诗》则以“醇正”为旨,选取雍容典雅之诗。姚合《极玄集》除王维、祖咏为盛唐诗人之外,其余皆是中唐诗人,所选诗歌偏重山水神韵。韦豰《才调集》的选录标准则是“韵高而桂魄争光,词丽而春色斗美”。或重婉丽清新,或主理致雅正,或取雍容典雅,杜诗的创作风格与这些明显是不相符的。即使是选了杜甫7首诗的韦庄《又玄集》,所选的诗歌也都是词句清丽之作,实非杜甫诗歌创作的主流。

唐人选唐诗的选录标准,基本上体现出了盛中唐诗坛的主流审美观念。“某种总集性的诗歌选本,受其撰录者个人审美情趣及学识之影响,必然体现符合选家要求的美学特征和价值标准。但选家作为特定时代的诗歌接受者,又必然受其所立身之时代、所熏染之学说之影响,‘因乎风气之所趋’,在所选录的作品中,隐含、体现时代的审美风尚和诗学理念。因此,透过对其选本的分析比较,将有助于了解和把握一时代诗歌整体审美观念。”[4]傅璇琮在《河岳英灵集研究》中谈到:“在唐代选录能够代表一代诗风的作品,选者又具有一定的诗歌史发展眼光的,应当要算是《中兴间气集》和它的前行者《河岳英灵集》了。”[5]殷璠的《河岳英灵集》编选的都是盛唐时期的作品,可以当作盛唐诗坛审美的代表,而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是一本中唐诗选集,当可折射中唐诗坛倾向。殷璠自序云:“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这里的“风骨”,源于汉魏风骨,但是其内涵已经从建安诗人的苍凉悲壮转为了宏伟壮阔的盛唐气象,表现出了积极的进取精神。而高仲武所采强调的“体状”、“理致”,反映出的则是中唐诗坛对作品情趣、意象、形式技巧的重视,倾向于描写山川风物,感情的表达也更为隐晦深沉甚至晦涩。而杜甫诗歌的风格先是自述后被严羽确定为四个字“沉郁顿挫”,这种诗风形成于安史之乱时期,并逐渐在苦难中成型。杜甫深入社会并关切政治和民生疾苦,重视写实。他背负着国家和民族的重任,忠实描绘时代面貌和自己内心感受。这种现实主义的风格和时事化、政治化的创作倾向,显然与盛唐蒸蒸日上的社会气象和中唐闲适淡雅的创作主流大相径庭。闻一多先生曾说过:“奇怪的是盛唐诗几种选本没有一本选杜甫的诗,可见他的作风在当时就跟《箧中集》相近,只因那是太平时代,这种社会描写不太被人重视。如果杜甫不长于各种诗体的话,他的诗很有可能被淹没。”[6]

综上,杜甫诗歌不被各种选本所收录的主观原因,可以归结到杜诗与各选本的审美观念和选录标准的冲突上来,或者,我们可以直接说是杜诗与时代审美的冲突。

所以,在唐代诗歌王国中占了一座高峰的杜甫诗歌在唐人选唐诗十种中只有《又玄集》选取仅仅7首诗歌,在文学接受中与唐代的政治、文化、经济以及战争带给人们的创伤等因素形成的文学审美密切相关。

[1]纪昀.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元稹.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M]//元稹集.冀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0:690.

[3]孟棨.本事诗[M]//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6:15.

[4]李珍华,傅璇琮.河岳英灵集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92.

[5]郑临川.闻一多说唐诗[M].长沙:岳麓书院,1986.

[6]胡震亨.唐音癸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22.

[7]孙鸿亮,李宏金.从“唐人自选诗”看唐诗审美观念之嬗变[J].延安大学学报,2000(1):7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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