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辉
(信阳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信阳464000)
武侠小说从它产生之日起,就被一些正统文人视为“小道”,不能登高雅之堂,再加上它的暴力倾向,被冠以“侠以武犯禁”的“罪名”而遭长期禁锢。尽管武侠小说遭到世人的诸多批判和轻视,但有一点是永远无法回避和忽视的,那就是武侠小说中总有一种摄人心魄的艺术力量,催人奋进的浩然正气,反抗邪恶的勇武精神。尤其是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民国武侠小说中弥漫着浓郁的抗争精神和民族忧患意识,从中激发国人的民族自信和民族自尊,激起对列强入侵和欺辱的最顽强的抗争,起到振兴民族精神之作用。
一
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之中,以中华民国为历史标志的20世纪上半叶,虽然只不过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但无疑是其中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动荡和变化最为剧烈、最动人心魄的一幕。其间,军阀混战,群雄逐鹿,外族入侵,中原烽烟四起。战乱带来的迁徙、疾病、饥荒,使得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总之,民国时期是一个大动荡、大分裂、大组合的时代,是处在旧的统治秩序已被打破,新的统治秩序又尚未建立的过渡时期,这就是民国时期文学家们活动的历史舞台和产生忧患意识的社会土壤。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民众不思如何保家卫国和奋起抗战,却表现出勇武精神的匮乏和报国精神的缺失。这种现状无疑是极其可悲的,正如鲁迅所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为唤起“沉睡”的民众、增强其民族自尊,一大批文学家呕心竭力的对文学创作和文学类型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和改革,成绩斐然。其中比较成功的就是这一时期的武侠小说创作。
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被学界称为严格意义上的武侠小说,大致从辛亥革命到1950年左右是它的兴盛时期,也被称之为“旧派武侠小说”。所谓“旧派武侠小说”是相对继它以后出现的风靡全球的中国香港、台湾地区的新派武侠小说而言的。据不完全统计,从事民国武侠小说创作的约有200余人,所著武侠小说多达700余种,其中影响比较大的有被称为“武侠三鼎甲”的平江不肖生(真名向恺然)、赵焕亭、顾明道和被称为“北派五大家”的还珠楼主(李寿民,原名李善基)、王度庐、白羽(真名宫竹心)、郑证因、朱贞木,他们的作品不仅代表着民国时期武侠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而且也成为新派武侠小说创作者赖以借鉴的范本,文学成就极高。该类小说一经出现,就得到迅速传播,其阅读热潮席卷了整个华人世界。针对这种奇异的现象,究其原因主要是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中充满着深沉的民族忧患意识,暗含着民族自觉的危机感、紧迫感、责任感和使命感,表现为对国家、社会、人民遭遇到的困境和危难坚决抗争并由此激发民众的奋斗图强、战胜困境的决心和勇气。
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具有深广忧患意识,它流露出一种浓烈的对国家、对社会、对现实、对民众、对人生的忧患,在悲叹国乱不治中,在忧愤世事无道、社会腐败中,在哀民多艰、人生无常中,在对国运盛衰的忧思和对社会及民众的忧患中,都时时反映出来。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忧国,悲乱不治;二是,忧世,愤世无道;三是,忧民,哀民多艰。
二
中华民族的忧患意识,是长期对现实和人生的忧患而逐渐积淀的一种文化心理。早在西周初年,《周易·系辞下传》已有“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可谓是中华民族忧患意识的萌芽。尔后有《诗经》“心之忧矣”的浩叹和屈原《离骚》、《天问》的“长太息”和向天诘问,以及孟子“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论述,都说明忧患意识在先秦文学作品中已有表现。随后的杜甫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陆游的“位卑未敢忘忧国”,以及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可见,忧患意识自古及今延绵不息,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显著特征,普遍存在于中国艺术、美学乃至史学、哲学之中,并形成中华民族代代相续的深层心理结构。到了民国时期,国势衰微,纲常废弛,社会动荡,政治黑暗,各种矛盾激化,灾难频繁。一批文学家和有识之士对此忧心忡忡,发出了悲愤忧虑的哀叹。体现在武侠小说中,许多作品表现出了对政治腐败,世道艰难,家国沦亡,人民生活贫穷的忧患。可以说,忧患意识是民国武侠小说的标志。
(一)忧国,悲乱不治
20世纪上半个世纪,由于清末王朝的腐朽昏庸,使得国穷民弱,再加上连年不息的战争,广大人民背乡离井、流离失所,战争带来的瘟疫和自然灾害也无时无刻地不在对民众进行肆意凌虐,民众对未来和命运的无法掌控产生极大的恐慌。对外而言,本已贫弱不堪重负的满清王朝在八国联军的蹂躏和践踏下,已奄奄待毙,再加上日本侵华者的入侵,古老的华夏民族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险。在此国难当头,在国家和民族的危机存亡之秋,广大的民众却表现出怯懦和不应该有的麻木,任人宰杀,无动于衷,情绪极其低落。于是便形成了以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等人为代表的武侠小说家企图以武侠小说煽起“精武救国”的社会热潮,摆脱任人欺凌的耻辱历史和现状。在平江不肖生的作品中,充盈着浓郁的“家国之忧”,近代以来的民族忧患意识弥漫在其作品中。向恺然创作的《侠义英雄传》,“其中的主要人物就是王五和霍元甲,他们为了民族尊严,为了改变遭人欺辱的现状奋起反抗。哪怕尸横当场,血溅五步也无怨无悔。他们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成了广大民众效仿的楷模”[1]。随后产生了一系列关于霍元甲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平江不肖生把“侠义”和“家国尊严”结合在了一起,尤其是作品中关于霍元甲打擂的描写,霍元甲打败了外国耀武扬威的大力士,弘扬了一个民族的气节和精神,从而激发出了全国民众抗击外族入侵的豪迈激情。再如赵焕亭的《奇侠精忠传》,以清代乾隆、嘉庆年间平苗定边和镇压川、陕、鄂三省教乱为背景,描写了主角杨遇春率领一班侠客义士在平定教乱的一系列斗争中奇中遇奇、险中见险的惊心动魄的事迹。作品中杨遇春带领一班侠客义士经历大小战斗数百次,或陷阵,冒矢石,或冠翎皆碎,或袍袴皆穿,未尝受毫发之伤,世称“福将”,作品正面肯定了杨遇春为反对外来侵略、维护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和领土完整作出的巨大贡献。赵焕亭也是通过作品借古喻今,强烈传达了对时下内乱不止、外族入侵的中国的深深忧虑和惶恐不安。与此相比照的另一部作品是文公直的“碧血丹心”系列,他也是把现实和历史结合起来,借古喻今,通过作品中的主人公即明朝忠臣于谦的保家卫国忠烈精神的描写,弘扬了中华民族抵御外侮的精神。所以,这一时期的武侠作品大都以唤起民众“精武救国”为创作目的。顾明道也曾在《武侠小说丛谈》一文中自述其创作动机:“余喜作武侠而兼冒险体,以壮国人之气。曾在《侦探世界》中作《秘密王国》、《海盗之王》、《海岛鏖兵记》诸篇,皆写我国同胞冒险海洋之事;或坚拒外人,为祖国争光者。”由此不难看出:民国武侠小说精武救国与抵御外侮的创作目的和家国破碎、河山动荡的社会现实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一方面在振奋国人站起来,拿上刀扛上枪,投入到保家卫国的抗战洪流中,另一方面也在对这个满目苍夷、伤痕累累的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担忧。
总之,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对于忧国意识的彰显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对于唤起民众抵御外侮、拯救家国,培养抗争精神,提高民族自信心等方面,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从而也体现出了武侠文学中深沉的忧患意识。
(二)忧世,愤世无道
清末王朝,昏庸不堪,使得国势衰微,贪官污吏、恶霸豪强为非作歹、鱼肉民众,整个社会道德沦丧、世风日下、人心大坏。又时逢民国,社会混乱,乱世枭雄逐鹿中原,民众饱受战乱之苦,社会秩序颠覆,信仰倒塌。面对此情此景,民国时期武侠小说家们一方面叹乱世之苦,愤世道无常,怒世间无道;另一方面又无力改变其现状和事实,只有把对社会、对乱世的深深忧虑写进作品,在慰藉自己的忧伤情绪的同时,也寄予了民众对改变这种社会现状的殷切期望。《江湖奇侠传》中的“火烧红莲寺”,这个故事写侠士陆小青至红莲古寺借宿,发现殿中许多鬼影向佛像礼拜,走近一看,莲座后面有一深穴,恶臭逼人。寺中的知客僧见陆小青发现了本寺秘密,便威胁他归顺寺庙,受戒为僧。小青不肯,知客僧欲杀小青,幸得侠士柳迟相救才幸免于难,二人遇见军官赵振武,赵正在寻找失踪的长官卜文正。原来卜文正为官清正,私访时被红莲寺的知客僧劫持,扣在一铜钟内,要把他活活饿死。柳、陆让赵振武回去搬兵,赵振武已引兵围住红莲寺,经过激战,众人救出卜文正,破了地穴,火烧了红莲寺。这部作品深刻描写了横行霸道的动乱和对不安的社会现状的忧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作者对乱世的忧思、忧愤之情充斥其中。《火烧红莲寺》诞生在1927年中国近代史上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以后,其时国民党屠杀昨日的同盟者共产党人的屠刀,令社会充满了血腥和失败的气氛,失望、避世、忧世的情绪也在社会上弥漫,这部作品的问世曾被视为满足人们逃避现实忧虑情绪的一个典型代表。其二,作品的大结局是正义战胜了邪恶、好人战胜了坏人、美战胜了丑,这种单一化的审美取向,鲜明地传达出了作者的价值评判和道德立场,对遏制社会道德沦丧和规范社会价值判断有一定的参考意义。再如顾明道的《荒江女侠》于1928年在上海《新闻报》副刊连载,写方玉琴为报父仇,而与岳剑秋并辔江湖的传奇故事。讲述的是社会动荡时期,这些侠客惩恶扬善的江湖故事,作品从不同的角度暴露出社会的黑暗、吏治的腐败、恶霸的贪婪,对民不聊生的劳苦大众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但作品中的侠义精神在重新唤起民众的民族道德意识、提高民族自信、培养勇武精神、反抗贪官污吏、揭露社会黑暗等方面显示出了正能量,体现出了对和平社会、美好生活的无限希冀和殷切向往[2]。
民国时期国人表现出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和得过且过的颓废心理,这对一个需要靠广大民众拯救的灾难深重的民族来说,尤让人扼腕叹息和深深担忧。宫白羽的《十二金钱镖》中“黑沙掌”陆锦镖的玩世不恭、“九股烟”乔茂的小人得志、袁振武的自甘沉沦等很好地体现出了民国时期的众生相,这种做派的侠士,如何去肃清人间蛀虫维持正义,如何铲除邪恶还大众一种饱暖的生活,一个清平的世界,是作者在作品中深深忧虑的事情。
民国时期武侠小说家们的作品,一方面针砭时弊,愤世无道;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了对残酷现实的无奈情结和忧世意识。
(三)忧民,哀民多艰
民国武侠小说以民众为关注对象,以改变民众疾苦的遭遇为抗争目标。作品在一定程度上真实而生动地反映了广大民众的悲惨生活。其中有对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悲欢离合,有对豪强欺凌、污吏压榨的控诉,有对不自由婚姻和爱情的诉求,也有对生活和命运的不确定性的恐惧,各种情态都曾在作者的笔下呈现出来,忧患意识也往往蕴涵其中。
还珠楼主的作品《大侠甘凤池》通过甘凤池救助白氏夫妇的动人故事,反映出了人民大众追求美好生活的迫切愿望和向往侠客铲除人间一切不公及邪恶的精神诉求,作品具有极强的针对性。《酒侠神医》中袁梧仗剑天涯,行侠行医,专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哪里有欺强凌弱哪里就有他的刀光剑影,哪里有民生疾苦哪里就有他的救死扶伤,被民众视为大救星。在武侠作品中用武侠来锄强扶弱及复仇雪恨,以解平民百姓的心头之气。说到底,“正是人民盼望大救星的最后迷梦:第一个迷梦是神仙,第二个是明君,第三个是清官,第四便是侠客。神仙见不到,明君、清官不常有,于是人们便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侠。侠不会让人失望,因为他本身就是传奇的,虚构的,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根本就是虚拟的心理满足,它为生于不幸之中的民众提供了一种幻想的世界,让他们得以暂时的、虚拟的精神避难”[1]。很显然,民国武侠小说家们在武侠世界里给民众虚构了一个可以实现一切愿望的特定场景,一个抚慰精神创伤的虚拟场所。这个与现实完全对立的虚化出来的幻想世界,一方面体现出了劳苦大众对这种生活的热切向往,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了武侠小说家们在残酷现实的阴影笼罩下所虚构的聊以精神自慰的生活场景的痛苦无奈和深深忧伤。
再者,民国武侠小说中还流露出对不自由婚姻和爱情的无限哀愁和忧伤。《铁骑银瓶》写玉娇龙产下与罗小虎的私生子(韩铁芳),却又被人调换为女(春雪瓶),上一辈的情义演化为下一辈的情义;后来韩铁芳千里寻亲,在荒漠分别遇到生身父母而不知,父母又辗转死在儿子的面前;韩铁芳和春雪瓶虽然有情人终成眷属,然“龙埋大漠”,“虎葬冰山”,弥天之憾,复何以堪!而《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身为九门提督之女,虽爱罗小虎,但为维护父兄官誉却不得不嫁丑翰林鲁君佩。玉、鲁大喜之日罗小虎闹婚,玉娇龙出走。小说刻画的玉娇龙是刁蛮任性、为所欲为的侯门之女,又是敢爱敢恨、豪情万丈的江湖女侠。她既具争强好胜的叛逆性格,不服输不信邪,所以敢于盗剑,敢于向俞秀莲挑战,却又冲不破传统名教观念的束缚,不敢“败坏门风”,只能怀着一颗破碎之心黯然离开。在此作品中还有另外一对有情人:李慕白和俞秀莲,小说描写了自己的心上人近在眼前,却不能相爱的急切、焦躁而又黯然神伤的心情。“他们虽然彼此相爱至深,但却永远未能结合,有很多次他们眼见已将结合了,到后来却又分手”,至于不能结合的原因,是“因为李慕白心里总认为俞秀莲的未婚夫‘小孟’是为他而死的,他若娶了俞秀莲,就不够义气,就对不起朋友”。书中人物李慕白,是个非常固执的人,无论别人怎么劝他,无论俞秀莲怎么样对他表示爱慕之意,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用慧剑斩断了情丝,“有很多人也许会因此而认为李慕白是条有血性、够义气的硬汉”,但这也是李慕白性格中最不可爱的一点,不但辜负了俞秀莲的深情,也辜负了朋友们的好意,最终留下的只是无尽的惆怅和黯然神伤。
三
民国时期武侠小说中的忧患意识对当时及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民国时期其他样式的文学作品,以及后来的新时期文学都流露出了非常深沉的忧伤,以至于我们在阅读这些文学作品时都能间接地感受到忧愁和哀伤。这固然与我们中华民族的内忧外患、民生多艰有关,但又何尝不是受到民国时期武侠小说的影响呢?所以,武侠文学并非是无关教化的虚无之事,而是有着丰厚内涵的文学样式,它是中国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传承着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内涵。
如果说,在梁启超等人呐喊着将小说提高到“文学之最上乘”之前,小说只是被称之为“小道”,属于通俗小说之流的武侠小说更为当时文人所不屑,目不识丁的广大百姓也只能从民间传说和说书人口中知晓一些武侠故事;那么,之后,尤其是“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师法西方小说的新体白话小说占据了文学中心地位,进入了文学殿堂,无论是士农工商、童叟妇妪,也无论是雅俗智拙、仕庶良莠,只要一沾上武侠小说,往往乐此不彼。因此武侠小说可以称为中国文化和社会思想传播的最好媒介,其所推崇的侠义武德、顽强的抗争精神、深沉的忧患意识,也在潜移默化之中深入读者的内心,其读者之广,影响之大,为历代文学作品所不及。正是借助了武侠小说这一雅俗共赏的文学样式,使得民国时期民众的忧患意识得以彰显。从一定角度来说,正是中华文明孕育和包含的忧患意识,才使中华民族历经磨难而不衰,始终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1]陈墨.武侠电影漫谈[J].中国电影艺术,1999(2):70-71.
[2]李军辉.论20世纪中国武侠文学热的内在动因[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5):104-106.
[3]韩云波.《汉书》与西汉后期游侠[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1995(1):7.
[4]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3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