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倩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361021)
咏物诗是我国古代诗歌的一个重要门类,它从先秦发端,至唐代则达到鼎盛时期。尤其到了晚唐五代,咏物成为诗人们普遍创作的一种题材,而南唐作为五代诗坛重镇,其咏物诗也有着自己鲜明的特色。
从诗歌内容来看,南唐咏物诗大体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赋物”,一般指诗人为炫耀辞藻或写作技巧,以描摹事物外在形象为主的作品,是奉和应制以及文人诗会、酒会及书斋唱和、切磋诗艺的产物。此类咏物诗多用赋笔而寄托不足,多是承六朝赋物诗余绪而来,如《文心雕龙·物色》所言“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1]之类,一般不太重视情感的表达。第二类是“感物”,此类咏物诗的创作重点并不在刻画事物外形,而主要通过比兴手法借物抒情,通过对所咏之物内在精神的表现寄托诗人的情感。南唐咏物诗中艺术价值较高的主要是第二类,诗人们借咏物描写自己怀才不遇、身世坎坷的不幸遭际,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也表达了对历史变迁和社会升沉的浓厚悲剧意识,具有较为鲜明的艺术特色,也为我们了解南唐诗人的命运遭际和心态变迁打开了一扇窗口。
虽然南唐号称“累世好儒”,但南唐文人的仕途命运却并不都尽如人意,借咏物表达渴望进取的苦心和怀才不遇的愤慨成为南唐各阶层诗人的一种普遍心态。
后晋士人高越与卢文进南奔,归南唐前初投鄂帅张宣,但却久不受重用,于是写下《咏鹰》诗:“雪爪星眸世所稀,摩天专待振毛衣。虞人莫谩张罗网,未肯平原浅草飞。”对自己的才能表现出高度的自信,对张宣的不识人才予以讥诮,同时也抒发了自己久不见用的愤懑。此外,还有王贞白《芍药》诗云“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麦秋能几日,谷雨只微寒。妒态风频起,娇妆露欲残。芙蓉浣纱伴,长恨隔波澜”,陈陶《种兰》诗云“蒿藜不生地,恶鸟弓已藏。椒桂夹四隅,茅茨居中央”等,都反映了南唐贤才沉沦不遇而小人飞黄腾达的社会现实。
不仅未遇之士如此,已在南唐为官的不少诗人同样有这样的感慨。例如李中的诗歌:“颜色尤难近,馨香不易通。朱门金锁隔,空使怨春风。”(《隔墙花》)“群木方憎雪,开花长在先。流莺与舞蝶,不见许因缘。”(《梅花》)李中一生积极入世,渴望建功立业,但是长期游宦地方、“沉沦百僚底”的经历,却使其用世之志消磨殆尽,内心充满身居卑位、有志难伸的愁苦:隔墙之花身居深宫重院无人赏识,尽管春风已至,却也是能空有颜色芬芳;梅花虽然傲霜斗雪、开在百花之先,但却与“流莺舞蝶”的美好季节永无因缘。写出了自己生不逢时的遗憾和怀才不遇的孤独之感。
同时,身为南唐台阁重臣的不少诗人也有相似的感受。如李建勋,吴赵王李德诚第四子、徐温之婿,是南唐开国勋臣。虽在烈祖、中主时长期为相,然亦时有怀才不遇之感伤。尤其是中主李璟即位之后,独宠冯延鲁等人,对外发动战争、开疆拓土,根本听不进他人的忠谏。对此,李建勋忧心忡忡:“今主上宽大之度,比于先帝远矣,但性习未定,左右献替,须得正方之士。若目前所睹,终恐不守旧业。”[2]139最后,因政见相左出为昭武节度使。李建勋曾作咏中管诗《送李冠》:“匀如春涧长流水,怨似秋枝欲断蝉。可惜人间容易听,清声不到御楼前。”
李冠善吹中管,名噪一时,但却终不为元宗所召,因此,李建勋为其作咏中管诗,是为李冠不得重用而不平,同时更是自伤“方正之士”之不见用于君王、虽身居高位却难有作为的哀叹。
由此看来,怀才不遇的感慨在南唐诗人笔下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情绪存在,这种感慨与个人的仕途升沉未必直接相关,而是理想破灭的写照,投射出南唐诗人对时局“清平”背后的深深忧患。
五代时期,南唐凭借杨吴时代的积累和先主李昪的苦心经营,生产发展、社会安定、民心归附,俨然有中兴之貌,但这并未能改变其偏安江南的地方政权性质。与西蜀四面环山的有利地势不同,南唐与中原仅一河之隔,从中主时起,南唐便一直处在后周的威胁之中,边庭战事不断,国势岌岌可危,及至后主,面对更为咄咄逼人的赵宋政权,则更是忍辱事人、卑躬屈膝,直至亡国。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南唐诗人们对自己充满未知的命运不能不抱有巨大的担忧,再加上个人理想的失落和怀才不遇的怨愤,他们的整体心态中始终包含着韶华易逝的悲愁。诚如王国维所言:“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3]南唐诗人们在这样一种悲愁心绪的引领下,不仅使所咏之物笼罩哀伤情绪,他们还特别关注自然界中细微纤弱的事物,如蝉、蝶、柳、桃花等。尤其是“落花”,更成为不少南唐诗人笔下的常客,如李建勋《落花》诗云“惜花无计又花残,独绕芳丛不忍看。暖艳动随莺翅落,冷香愁杂燕泥干。绿珠倚槛魂初散,巫峡归云梦又阑。忍把一尊重命乐,送春招客亦何欢”,李中《落花》诗云“年年三月暮,无计惜残红。酷恨西园雨,生憎南陌风。片随流水远,色逐断霞空。怅望丛林下,悠悠饮兴穷”,都借“落花”这一特定意象表达伤春惜时的悲愁和深深的无奈。
而南唐咏物诗中出现的其他花卉也大都娇弱易凋,如桃花、海棠等。即使是富丽堂皇的牡丹,南唐诗人也多取其凋零败落之态加以描绘,如李建勋《残牡丹》诗云“失意婕妤妆渐薄,背身妃子病难扶”、《晚春送牡丹》诗云“携觞邀客绕朱阑,肠断残春送牡丹”等,无论当初如何富贵煊赫,一旦春意阑珊、风雨继至,也只能“离披将谢忍重看”了。即使牡丹正当盛时,诗人们也会想起它凋零之后的残败结局:“风促乍开方可惜,雨淋将谢可堪悲”(孙鲂《看牡丹二首》)、“何须对零落,然后始知空”(行因《赏牡丹应教》),充满了对人生的不确定感和苍凉的感慨。
为建设朝廷典章制度,南唐三主都致力于广揽人才,这在五代时期是十分突出的。但是,南唐文人的生存环境却并不尽如人意。从身份来看,不少南唐诗人并非江南本地士子,而是由中原等地避乱南奔的。在到达南唐之前,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已经饱受漂泊之苦,这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而由于南唐朝廷党争而导致官员贬谪、中主李璟不断对外发动战争等缘故,很多南唐诗人常常处于不断的飘零之中。因此,天涯羁旅之愁往往成为他们笔下一个常见的主题。诗人们多借歌咏鸿雁、子规、弱柳、芳草等带有悲剧性色彩的物象来表达自己的羁旅漂泊之苦。例如徐铉《闻雁寄故人》:“久作他乡客,深惭薄宦非。不知云上雁,何得每年归。夜静声弥怨,天空影更微。往年离别泪,今夕重沾衣。”鸿雁年年南来北往,特别是秋季,更容易触动游子的心弦,引发思乡之情。徐铉先后事南唐三主,尤其是在中主时,屡遭贬谪,并无多少作为。从内容来看,此诗似写于保大十一年(953年)坐专杀流舒州之后,前一次被贬泰州司户掾的阴影还没有完全消除,诗人就又一次因贬谪而羁留他乡,因此,看到南归的大雁,联系自己被贬的经历,自然泪湿衣襟。
同时,羁旅之愁总是和思乡念家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的。行役之苦、宦游之苦,最终往往都归结到对家乡的思念上来。对于游子而言,无论最后能不能返回,家乡都是他们永恒的心灵寄托。当他们在旅途中看到那些特别容易触动乡思的事物,就会引发思念和感慨:“春残杜宇愁,越客思悠悠。雨歇孤村里,花飞远水头。微风声渐咽,高树血应流。因此频回首,家山隔几州。”(李中《途中闻子规》)“暮春滴血一声声,花落年年不忍听。带月莫啼江畔树,酒醒游子在离亭。”(李中《子规》)
杜鹃啼血,悲鸣声如“不如归去”,是古典诗歌中特别容易引人乡思的意象之一。尤其对于游子而言,这一声声“不如归去”无疑是触动心灵最敏感的缘由。李中是陇西人,曾先后担任下蔡、吉水、流城、新喻、淦阳等地县令,一直也是游宦在外,四处飘零。游子漂泊在外,本就思念家乡,又兼杜鹃苦苦呼唤,心情自然可想而知。
无论是因为求取功名、四处干谒,还是因为贬谪流放而淹留他乡,都会在诗人的心灵上笼罩一层浓重的阴影,使得诗人们对羁旅生涯普遍表现出一种畏惧心理。如李建勋的《孤雁》:“欲食不敢食,合栖犹未栖。闻风亦惊过,避缴恨飞低。水阔缘湘困,云寒过碛迷。悲鸣感人意,不见夜乌啼。”大雁在南来北往的迁徙过程中历尽千辛万苦,受尽了凄寒饥馁,更何况还要时刻担忧路途中的种种危险,食也不敢、栖也不能,其形也单、其鸣也悲,这种恐惧与孤独无凭、寂寞失意的情怀交织在一起,形象地写出了诗人眼中险恶的人生境遇。
南唐建国后,在金陵建都,改金陵府为江宁府。金陵乃六朝古都,往昔多个朝代都定都于此,留有许多“古迹”,如吴宫、金陵、隋宫、金谷园等。这些历史遗迹一方面联系着过去,另一方面又展示着现在,因此,生活于其间的南唐诗人们很自然地就会把眼前所见到的历史遗迹与当下联系起来,从而产生无限沧桑的感慨。哪怕是一片古墙、一株古木,都会使诗人生发出一种昔盛今衰的历史变迁感。这种情绪不仅表现在南唐怀古诗作品中,在咏物诗中也表现得相当明显。
南唐诗人往往将咏物、怀古融为一体,在咏物诗中借负载着特殊历史寓意的草木来抒发世事沧桑、盛衰不定的人生感慨,江为《隋堤柳》、孙鲂《柳》和《杨柳枝词》、李中《题柳》等都是如此。试读其中两首:“锦缆龙舟万里来,醉乡繁盛忽尘埃。空馀两岸千株柳,雨叶风花作恨媒。”(江为《隋堤柳》)“茏葱二月初,青软自相纡。意态花犹少,风流木更无。影繁晴陌上,烟重古城隅。炀帝河声里,几番荣又枯。”(孙鲂《柳》)
柳树是中国文学中极为重要的一个意象和题材,蕴含着丰富的审美内涵,而以上两首诗都以“隋堤柳”作为吟咏对象。“隋堤柳”的典故与隋炀帝开凿运河、巡游江都的历史有关,宋祝穆《新编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二三言:“隋堤柳,隋炀帝自板渚引河筑街,道植以柳,名曰‘隋堤’,一千三百里。”[4]《古今说海说纂部乙集》中的《炀帝开河记》,也曾提到隋炀帝游幸江都时“舳舻相继,连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联绵不绝,锦帆过处,香闻百里”[5]。在江为的诗中,作为历史见证者的隋堤柳,曾见证了往昔“锦缆龙舟万里来”的繁盛,而如今这一切已是忽然尘埃,如过眼烟云般,只“空馀两岸千株柳”,在绵绵细雨中诉说着物是人非的永久的遗憾。孙鲂诗则描写了眼前所看到的含烟袅雾、丝绦垂柔的柳树,这些柳树自枯自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见证了三百多年的变动不居,当年那些英雄霸主们的“霸业”而今却荡然无存,江山依旧、人事已非。诗歌后两句“炀帝河声里,几番荣又枯”,以永恒的大自然衬出了人世的变化。
以上两首诗歌,与其说是深恨隋炀帝荒淫误国、慨叹王朝的兴废盛衰,还不如说是把王朝的兴亡、人事的更迭与江河山川等自然风物的永恒进行对比,最终引向对生命哲理的深刻反思,让我们体会到南唐诗人们对生命悲剧的独特关怀。
正如欧阳修所言,五代十国是一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庙、朝廷,人鬼皆失其序”[6]的时代。南唐政权尽管尚称稳定,但其偏安一隅的本质是不变的,在外有北方政权日益严峻的威胁,在内则君臣相疑、党派倾轧,南唐政权在表面风光的背后早已呈现出无可挽回的颓势。这一点,南唐诗人们自己也有着清醒的认识。韩熙载投奔南唐之时本来怀着“当长驱以定中原”的壮志,但终究一无所成,甚至不惜自污以避相;南唐宰相李建勋去世前夕告门人曰:“时事如此,吾得保全,为幸已甚。吾死,不须封树立碑,坟土任民耕作,无延他曰毁断之弊。”[2]139正因如此,南唐诗人在创作怀古题材的咏物诗作时,往往将自己置身事外,跳脱一己之得失和一姓之存亡,从终极意义上来检视人世的盛衰成败。诚如徐铉所言“今日景阳台上,闲人何用伤神”,这种观念固然有明哲保身、消极混世的一面,但也从另一个角度表现了南唐诗人对生命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思考。当然,对于南唐这样一个处于唐宋之际的短暂时代,这种思考仍然很不成熟,诗人们在试图摆脱传统政治观和道德观束缚的同时,仍然无法抹去自晚唐以来始终笼罩在心头的末世感,使得这种思考和努力终究挥不去那一抹浓重的悲剧色彩,成为南唐咏物诗的又一大特色。
[1]刘勰.文心雕龙[M].徐正英,罗家湘,注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430.
[2]郑文宝.江表志:卷二[M]//永瑢,纪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王静安.人间词话[M].靳德峻,笺证.蒲菁,补笺.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4.
[4]祝穆.新编古今事文类聚后集[M].京都:中文出版社,1989:890.
[5]陆楫.古今说海[M].成都:巴蜀书社,1988:649.
[6]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十六[M].徐无党,注.北京:中华书局,1974: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