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宇涵
不知从何处涌来的风,扬起了学校围墙角落的几个白色塑料袋和浑浊的灰尘,在重力的牵引下,又逐渐尘埃落定。有种破败的感觉。
这幅略显突兀和苍白的画面,让我突然很难过,在走进校门的瞬间,决定逃掉晚自习,就一个人。
在小卖部买了一瓶还冒着冷气的冰矿泉水,拧开蓝色的瓶盖,咕咚咚地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然后把水瓶拿在手里晃。这种习惯我是从陆航、宿羽、齐铭他们那里学来的。
我在体育场边的绿地上坐了下来,看着脚下那些嫩嫩的青草,还有不远处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看着它们在季节流转中奋力向上生长,多么美呵。
突然一种熟悉的感动涌上心头,因为我想起刚过去的那个秋天的某一天,陆航没来上中午第一节课,我以为他又逃课了。结果下课后,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摊开双手,说“送你的”。他的手掌心里是满满的小野花。
陆航是我喜欢的男孩,有着很阳光的外表,善良而无邪,有点固执,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知道,今晚的难过有点莫名其妙。傍晚来学校的路上,看到有卖糖瓜的,我买了一大块,打算送给陆航。
那些糖瓜白得没有一点杂质,却有着甜腻的强韧黏性。我想象着陆航的牙齿将与它们彻底纠缠,他一定会很狠狈地紧皱眉头,露出那熟悉的无奈笑容。
我捧着糖瓜向学校走,可是不久就发现糖瓜竟然在傍晚的阳光下一点一点地融化,化成一滴滴的糖浆,黏在我的手指上。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从来都没想过那一整块的糖瓜会像雪一样融化,没有人可以给这块糖瓜赋予定义,它存在的意义只是让我用来换取陆航一个简单的笑容。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可它不肯跟我走,宁愿融化掉也不遂我的心愿。总之那一刻,我为一块糖瓜难过了。
我和陆航,还有宿羽都在读高中。
即将毕业的这一年,我时常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格外喜欢生气、哭泣。
朋友们劝慰我,说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我偏喜欢无理取闹,无辜的陆航还得无休止地接受这样蛮不讲理的我。
我的成绩还算可以,应该会被一所不错的大学收留。我的恐惧来源于陆航,怕自己会失去他。而他坚持要和我报考同一所学校,所以每天都在拼命地复习。
每次看着陆航皱着眉头挣扎在书山题海中,我就非常难过,明明这是他不喜欢的事,可我还得帮他补习那些讨厌的功课。我决定,要是陆航成绩一直赶不上来,等填志愿时,我就抢过他的志愿表照抄一遍!
陆航说他喜欢看我的表情,不管哭泣还是大笑。只是记忆中,陆航在我的每一次哭泣中都充满了负罪感,而在我撒欢地笑时,与之相对的是他的窘态。而我认为自己是个很会哭的孩子,从小就是。
坚决拥护这一看法的是我和陆航最好的朋友——齐铭,那是个有着坚定的奇怪信仰的男孩,典型的唯心主义者。
他坚定不移地说每当我哭的时候,天就会下雨,说话的语气就像江湖骗子。最夸张的是,某个小雨的周末,我心情不是很好,这时齐铭打电话过来,大声喊着:“浅草,我说你能不能不哭啊,我还打算去玩呢,快让这雨停了吧。”
齐铭大我们一届,他是真把陆航当自己的弟弟看待。我有时会很嫉妒齐铭、陆航、宿羽他们的关系,他们就像亲兄弟,几个漠视血统的兄弟。
虽然现在齐铭已经离开,可在平时聊天时,陆航和宿羽总会提起他,感觉他从来未淡出我们的生活,就像齐铭在给我们的信上写的那样:即使我们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时一样。
我在草地上坐了很久,那瓶冰水在黑色的夜中感觉更加冰冷了。忽然想起了宿羽。
他和齐铭一样,要做我的哥哥。
在我的记忆里,宿羽可真是个骄傲的哥哥。他的成绩与外表一样出色,和我一样喜欢逛街喜欢物质生活,而且脾气一样坏,一样任性。只不过和我在一起时他老是迁就着我。
我为自己能同时拥有齐铭和宿羽的友谊而感到庆幸,而把他们带到我身边的,正是我亲爱的陆航。
那是个多么有趣的小团体啊,他们几个打球都很棒,都会唱好听的歌。他们都迁就我,宿羽当我是妹妹,而齐铭更是经常捉弄我和陆航,气得我总是要假装生气。
站起身后我发现那美丽的白长裙被坐皱了,还沾了一块青草的颜色,看来又要劳累我亲爱的妈妈了。白色的裙子,底边有一圈漂亮的裙褶。这是我在春天喜欢的服饰。
我们学校不允许穿裙子,那天走进大门时,门卫看到我,他说,每年就你最特殊,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规定吗?你哪班的?回家把校服换上。
门卫的话让我很生气,好不容易让我心爱的裙子和我的锁骨、小腿肌肤享受一下春天的阳光,他却让我换掉。不过他在之后的每一年都记得我,记性可真好。跟陆航说了这事后,他笑笑说没事,我们会让他永远记住我们的,让我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陆航给他的“颜色”确实让我大跌眼镜,又尴尬不已。
那天放学后,我和陆航一起往外走,在即将走出校门时,陆航竟然一把拉着我的手,从目瞪口呆的校卫和周围同学的惊叹中大摇大摆而出。当时我的脸一下子就发烫了,心跳得好快,抬头看陆航,他的脸红红的,可爱极了。
其实我一直都企图过一个神采飞扬的高中时代,快乐地读书写字,不用担心成绩,在每个周末都和陆航一起晃。
不过随着毕业将近,我发现周围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每个人都很忙碌,我也是。
这一年,我以前的同学再也不和蔼可亲了,再也没有彼此间的真心祝福了。我们同时被名次左右,每次发成绩单时我都能感到许多充满嫉妒的眼神,还有许多成绩优秀者带着落井下石的嘲讽,失意者掺杂着些许的绝望和诅咒。我看着这些曾经善良的好孩子,逐渐失去真诚、失去自我。一想到这些,那种无形的压力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希望我的陆航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他一定不会的,他是那么善良,一百年,不会变。
我想晚自习快下了吧,陆航肯定发现了我的失踪,或许这会儿他早不在教室了,去我们常去的那座山坡上找我,我想他肯定急坏了。
我真后悔一个人逃课了,应该和陆航说一声的。或许这会儿他又开始大喊我的名字了。自从上次他轰动整个小区的行为之后,每次我总要把行踪告诉他,也再不敢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了,因为他找不到我之后的“暴走”太夸张了——那次晚自习后一起回家,在途中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溜回了家。我想知道他在找不到我时是急得满头大汗,还是无所谓地自己回家。
结果半个小时后陆航的电话便打到我家里,我听到电话里陆航气喘吁吁的声音:“喂,奶奶,浅草回家了吗?”奶奶奇怪地望了忍住笑的我一眼,然后说:“还没回来。”是我央求奶奶帮我撒谎的。
结果那傻孩子就真以为我丢了,满大街喊我的名字,隔那么远我在阳台上都能听见。我想这回可闹大了,赶忙打电话给宿羽,让他上街把陆航拽回去。
后来宿羽告诉我,他找到陆航时,陆航眼睛红红的。看来他是真的在乎我,如果我真的丢了,他肯定会把这城市翻过来的。不过那件事的后果有点严重,陆航好几天都不理我,直到我答应他以后不再开这样的玩笑后才罢休,而且第二天,小区的人们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让我心虚了好一阵子。
这会儿陆航是否又在给我家打电话,是否又在马路上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呢?
我在电话亭里拨了妈妈的手机号码。妈妈的工作每天都很繁忙,说不定现在还在开会呢。不过我不用担心她的手机会关机,因为妈妈就是怕我什么时候给她打电话而她接不到,所以一直24 小时开机。
“妈妈”,我说,“我在体育场边,你来接我,我没上晚自习。”
没有任何失望的叹息与责备,妈妈很干脆地问了一句:“那男孩在你身边吗?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我都习惯了妈妈的问话方式,于是也很干脆地说:“没,他不知道,我只是没上晚自习。”
妈妈说:“你站在路边等我,往里站,知道吗?”
我终于有了一丝快感,就像一个孩子做坏事得逞似的。
妈妈在我十六岁的那个暑假就知道了陆航的存在。那个傍晚妈妈和几个客户吃饭路过操场时,正好看到我和陆航在操场上打篮球。
晚上回家后妈妈便直接问我:“浅草,是不是有喜欢的男孩了?今天晚上那孩子挺秀气的,谁啊?”
我一下子傻了。她的性格和我一样喜欢直来直去,我们是母女,更是朋友。于是我也没任何隐瞒,把我们所有的事情讲给妈妈。有意思的是,我爸妈和陆航的爸妈还是大学同学。
妈妈没过多的责备,她说她相信我们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要别影响学习就行。后来妈妈还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她说:“浅草,要是以后他敢欺负你,我们就去找他老爸,他爸当年……”
我马上就猜到他们当年肯定有故事,于是缠着妈妈问,妈妈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瞪了我一眼,笑骂道:“小孩子不许打听大人的事。”
我曾经翻看过妈妈以前的照片,年轻的她是那么美丽,比现在的我漂亮多了。可不久前妈妈给我梳头时,从镜子中我忽然瞥见她的双鬓竟然有了白头发。
当时我假装没看见,可是转过头去我还是难过地哭了。她肯定是为我操心过多而开始苍老的,我都有点恨自己,妈妈被我折磨了多年,是我让她开始变老。我把我以上的想法写信告诉妈妈,她回信说:每一个母亲都会变老的,但她昔日的美丽会在儿女的身上得以延续,所以浅草,你要爱自己,爱自己就等于爱妈妈。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得很幸福。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人在家陪我,实在不行就把我带在身边。记得上小学那会儿,有段时间每天放学后我不是参加妈妈的饭局就是跟爸爸去会客,到学校接我的车也不停地换,让同学们羡慕不已。
上了中学,妈妈怕影响学习,便把奶奶接到家里照顾我。每到周末我们一家人都会一起吃饭、看电视、聊天、玩游戏。只不过现在有些周末我会和陆航在一起,把家里的空间留给爸爸妈妈。然后晚上九点以前回家。
但是,马上要考大学了。我给自己背了许多重重的枷锁。
直到妈妈回家找到我,我对她说我很难受。
妈妈只是怜惜地看着我说:“妈只希望你像以前那样快乐、健康地长大,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
我一下子就扑进她怀里大哭起来,哽咽着说:“我真的好担心,担心六月过后我会失去很多,我担心陆航不能和我在一起,我不想离开你和爸爸。”
那一刻妈妈的眼神很忧伤,她没说一句话,只是用手轻轻抹去我的泪水。
我做了一个冗长而幸福的梦,梦里是我希望的最美好的画面:我和陆航骑着单车在新学校的林荫道上神采飞扬;我的爸爸妈妈微笑地看着我们慢慢悠悠地长大;那些我喜欢的零食、衣裳啊,又开始长久地陪伴我;还有齐铭和宿羽,他们同样陪在我身边,说好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那一夜,我想我长大了。
醒来时我看见了妈妈,她眼睛浮肿,显然一夜无眠。看见我醒了,她轻轻地捏了捏我脸蛋:“乖女儿,你终于醒了,肚子饿吗?想吃什么?”
突然间我不再觉得向妈妈撒娇是很丢脸的事,反而会很幸福。于是我抱着妈妈亲了一口,说:“妈妈,我想喝你煲的汤。”
我的眼睛望向阳光明媚的窗外,然后我看见了那些花儿。
窗台上有个硕大的玻璃瓶,里面盛着满满的各种各样的小野花,它们带着晶莹的露水在春天的阳光下绽放。
我知道陆航来过,他带来了我喜欢的花儿,带来了一瓶满满的快乐时光。
我面对着玻璃瓶,看到自己年轻的脸上绽放出快乐的笑容。我想生活还是美好多一些,或许我把未来想得太可怕了。这会儿我想起了齐铭,想起了宿羽,他们是我和陆航最好的朋友,是我们的哥哥,而他们同样也是经历过毕业洗礼的人啊。
那两个对生活充满信心的家伙早在去年的夏天就参加了毕业考试,尽管同时失意。齐铭去了一所二流大学,许多人都以为他会在那里混日子直到青春殆尽,谁知越困难的环境越能让他坚强。他坚信自己会活得很好,他坚信自己会成为大导演,成为一个闪闪发亮的有为青年。如今他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了。至少现在,进行一些微电影的剧本创作让他的大学生活很充实。
还有宿羽,去年考试意外失利。而选择复读的他,依然每天踢球、听音乐,依然稳坐全年级前十的位置,而今年的考试只是他展示才华的舞台。
我现在也开始认为我的担心是有些无理取闹,作为和宿羽、齐铭一样的优秀青年,我亲爱的陆航又怎么会轻易失败呢?
我起身走到窗前,捧着那些不知名的小野花。它们样子虽然弱小,却有着惊人的旺盛生命力,只要有水和阳光,它们在任何地方都会生存下去。
我想我们也一定会像这些花儿一样,在飞逝的年华中,开出不败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