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学观

2013-08-15 00:43张弘韬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风雅诗学杜甫

张弘韬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盛唐诗论与盛唐诗相比较,给学者们的感觉不那么辉煌,因而,深入开掘论诗的文献资料,全面深入论述的不多,有则浅尝辄止。在认真阅读杜甫诗文文本,包括盛唐诸家诗文及有关资料,认为杜甫的诗学观主要体现为致君尧舜、淳风易俗,亲近风雅、崇尚比兴,许身圣君、忧国忧民,好古争奇、重道尚意,为人为事,不平则鸣等五个方面。

一、致君尧舜,淳风易俗

《新唐书·文艺上》史臣赞曰:“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至宋之问、沈佺期等,研揣声音,浮切不差,而号‘律诗’,竞相袭沿。逮开元间,稍裁以雅正,然恃华者质反,好丽者壮违,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长。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它人不足,甫乃厌余,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故元稹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昌黎韩愈于文章慎许可,至歌诗,独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诚可信云。”[1]成为千百年来对李、杜诗史地位的定评。

盛唐诗论虽不及诗那样发达,然见识高,有继承,有创新,即有复有变,对后世颇有影响。王维把建安“风骨”与“江左文风”结合,首标高见识的诗学观,诸体皆长,把盛唐诗艺推向高峰。李白重复古,倡大雅正声,树起盛唐诗第一座高峰。杜甫重复知变:复者,复诗、骚之雅正;变者,变情韵趋义理。在继承《诗经》、《楚辞》、乐府传统的同时,吸收《文选》的艺术经验,齐梁诗人的优长,引入重意的义理内含,以高识见的诗学观与创作实践,证明切实可行的创作理论,为后世诗的发展,开辟了新径。

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里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的目的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2]74,也是杜甫诗学观的核心。这一诗学观,正是对上古儒家诗学思想的继承和发扬,又被中唐的白乐天以“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予以总结、推扩[3]。

上溯到春秋,歌者与采诗者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后来才有《诗三百》这部诗歌总集和“诗言志”、“歌永言”的理论概括,这一诗学思想从而代代相传,为众所遵循。杜甫祖辈以儒学立业,诗学传家。远祖杜预不仅是一位奉儒守官的名臣,也是一位儒家学者。祖父审言,官不高,名气大;诗不多,有创见,是律诗形成过程中的关键人物。杜甫正是从这两个方面继承乃祖遗风,官虽不得位,而诗则大成,且成为他“致君”、“淳风”的有力武器,可称之为“唐之一经”,谓其“诗史”者在此。这也就是后来韩愈在《答崔立之书》里所说的:“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4]

二、亲近风雅,崇尚比兴

杜甫一生作诗倡导“别裁伪体亲风雅”。在《秦州见敕目薛三琚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里云:“大雅何寥阔,斯人尚典型。……文章开穾奥,迁擢润朝廷。旧好何由展,新诗更忆听。”[2]633借推重薛、毕二公,指出当时诗坛大雅寥阔,而呼唤大雅。且说他“文章开穾奥”的目的是“迁擢润朝廷”的。而《堂成》诗则运用比兴手法,提出风的概念。故罗大经曰:“诗莫尚乎兴……盖兴者,因物感触,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玩味乃可识,非若赋比之直言其事也。故兴多兼比赋,比赋不兼兴,古诗皆然。今姑以杜陵诗言之,《发潭州》云:‘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盖因飞花语燕,伤人情之薄,言送客留人,止有燕与花耳。此赋也,亦兴也。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则赋而非兴矣。《堂成》云:‘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盖因乌飞燕语,而喜己之携雏卜居,其乐与之相似。此比也,亦兴也。若‘鸿雁影来联塞上,鹡鸰飞急到沙头’,则比而非兴也。”[5]185因为一般人认为杜甫长于赋,诗多赋体。故罗大经着意指出《发潭州》二句,虽赋犹兴,《堂成》亦比亦兴。诗以巧妙的构想,形象的语言,不但揭示出诗的内含,杜甫的心境,也使叙事语言具有形象美感,成为满含韵味的诗。可见杜诗不但长于叙事铺写,也重比兴。

杜甫在《赠比部萧郎中十兄》诗里称萧郎中:“词华倾后辈,风雅霭孤骞。”[2]66于称道表兄萧郎中文章才望的同时,揭出他的“风雅”观:不但看重人物的风雅蕴涵,也推重诗文的“风雅”。“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2]67此用三国魏应琚《与弟书》“思致君于唐虞”意,表述了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诗学观。杜甫《琴台》诗:“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2]808批评时人的轻薄,赞誉相如、文君之风雅。故黄生曰:“作此题者,有二种语。轻薄之士,慕其风流。道学之儒,讥其淫佚。慕者徒骋艳词,讥者动多腐句,均去风雅远矣。此诗低徊想象,若美之不容口者,其实讥世俗之好德不如好色耳。清词丽句,攀屈宋而轶齐梁,岂后世文士老儒所能望其后尘哉?”[2]809此乃怀古抒怀之作。司马相如乃当世风流倜傥,卓雅不群的著名文士;卓文君是超凡脱俗,才华横溢的才女。二人心底纯正,不为伦礼所羁,尘俗所囿,相互倾慕。相如虽为郎而病归,家贫困居成都;文君家乃益州富豪,新寡而好音。相如以琴声送心音,文君感于相知而奔相如,铸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佳话。杜甫更以超凡脱俗之笔,酣歌相如、文君的风雅。杜甫正是以“风雅”之笔写称道“风雅”之事的“风雅”之作。杜甫《陈拾遗故宅》诗云:“有才继风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仇兆鳌云:“此赞其才名过人。上追骚雅,下踵扬马,六朝不足道矣。”[2]948杜甫感子昂人正直忠义,赞子昂《感遇》诗风雅兴寄。他的《有感五首》就是继承子昂,崇尚“雅颂”的典型。如王嗣奭《杜臆》曰:“诗人尚风,其弊也,烟云花草,撮凑成篇,而核其归存,恍无定处。老杜诗宗雅颂,比兴少而赋多。如此五章,乃赋也,即用比兴,意有所主,总归于赋。故情景不一而变化无穷,一时感触而千载长新。”又曰:“读此五诗,皆救时之石画,报主之赤心,自许稷契,真非寂语。……而皮相者谓公志大才疏,良可悲也。”[6]179黄生则曰:“七律之《诸将》,责人臣也。五律之《有感》,讽人君也。然此虽讽人君,未尝不责其臣,以强圉国事,败坏至此,皆人臣之罪也。公平日谆谆论社稷忧时事者,大指尽此五首。”又曰:“此五首,在公生平为大抱负,即全集之大本领,从来读杜诗者,并未拈出。”又曰:“末首,通结数章之意,而归本于主德。所谓君仁莫不仁,君正莫不正,而惟务格君之心者,具于此见之。读此五章,犹以诗人目少陵者,非惟不知人,兼亦不知言矣。”[2]977-978讲得真好,好在真能体察老杜为国为君,崇尚“雅正”的诗心。亦如《奉寄河南韦尹丈人》所谓:“词场继国风”[2]68是也。

《诗》之六义:风、雅、颂,是其宗旨。雅者正也,颂者歌也;歌者歌颂雅正也,为使雅能长正。风者讽也,即讽喻君臣能终守雅正也。可见杜甫诗学观的承传之绪。

三、许身圣君,忧国忧民

只有“佐圣君,淳风俗”,社会才能和谐,人民才能得到安乐,所以杜甫终其一生许身圣君,忧国忧民。杜甫是想当官的,他想当官的目的,是在得位后,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说的:“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2]264做稷、契那样的贤臣而辅佐圣君而忧黎元的。此志终其一生,至死不稍变。多少高官大将于“安史之乱”里或投降,或避险,在唐王朝岌岌可危的时刻,杜甫“麻鞋见天子,衣袖见两肘。……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2]358(《述怀》)。《北征》:“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2]395授谏官左拾遗后忠职疾谏,佐君行正,光复中兴。罗大经曰:“东坡云:‘古今诗人多矣,而惟以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饥寒流落,一饭未尝忘君也与?’又云:‘《北征》诗识君臣大体,忠义之气,与秋色争高,可贵也。’”[5]341《洗兵马》诗云:“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喂肉蒲萄宫。”[2]51吴江潘耒评曰:“《洗兵马》一诗,乃初闻恢复之报,不胜欣喜而作,宁有暗含讥刺之理。上皇初归,肃宗未失子道,岂得预探后事以责之。诗人以忠厚为本,少陵一饭不忘君,即贬谪后,终其身无一言怨怼。”[2]521此诗反映了杜甫喜中有忧。喜的是诸将捷报频传,中兴有望;忧的是回纥兵将横行,留遗后患。《散愁二首》之一云:“司徒下燕赵,收取旧山河。”[2]773之二云:“恋阙丹心破,沾衣皓首啼。”[2]774可见杜甫忠君恋阙心之坚,情之笃。仇兆鳌评《即事》诗云:“此诗讽时事也。‘和亲事却非’,谓一事而三失具焉。初与回纥结婚,本欲借兵以平北寇,孰知滏水溃军,花门同破,此一失也。且可汗既死,公主剺面而归,抛髻剩衣,忍耻含羞之状见矣,此二失也。是时思明济河索战,而回纥之好已绝,与和亲本意始终违悖,此三失也。公诗云:‘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老成谋国之言,真如烛照数计矣。”[2]604可见杜甫之忧非无稽也。

《同元使君舂陵行》云:“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感而有诗,增诸卷轴,简知我者,不必寄元。”王嗣奭《杜臆》评之曰:“即作此诗,亦欲救世,使人闻而兴起。故序云:‘知我者,不必寄元。’”[6]313诗云:“吾人诗家秀,博采世上名。”“复览贼退篇,结也实国桢。贾谊昔流恸,匡衡尝引经。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呼儿具纸笔,隐几临轩楹。作诗呻吟内,墨淡字欹倾。感彼危苦词,庶几知者听。”[2]1692-1693王嗣奭《杜臆》云:“‘乃知正人意,不苟飞长缨’,此篇中吃紧语,公与元之相契在此。使居官者人人有此念,天下治矣。”[6]313《 溪诗话》曰:“杜子美褒元结《舂陵行》兼《示官吏》诗云:‘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序》又云:今盗贼未息,得结辈数十公,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盖非专称其文也。”[2]1694诚然,杜、元心同结于忠君忧国,希风俗醇厚,百姓安定,故见元结诗而感愤也。

《秋兴八首》之二:“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2]1485依北斗而望京华,为《秋兴八首》之骨。重章叠文,不出此也,皎然所谓截断众流句也。每依,言无朝夕不然。则老杜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望京华”、“想圣君”也。

《柳司马至》诗云:“霜天到宫阙,恋主寸心明。”[2]1825《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附书与裴因示苏,此生已愧须人扶。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2]2019《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云:“致君之诚,在困弥切。”[2]2220《可叹》云:“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2]1832皆可见杜甫始终不渝的致君之情,爱国之心。

韩愈“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词。上言陈尧舜,下言引夔龙”[4]28和白居易“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3]15的思想正继承了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思想,目的都是忠君为民。不同的是韩愈真就做了贤臣,亲身参与了振兴中唐的事业,且做出了赫赫成绩。

杜甫写诗的目的很明确:为国为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涩。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2]264-270杜甫虽愚实忠,爱国忠君,愚到一生不变的程度。比稷契者,虽无他奇,却与古圣贤同心,忧民活国。进而言之,他作诗就是以满腔热情为百姓呐喊,让皇上、让臣下了解百姓的疾苦,知道君臣们穷奢极欲的挥霍享受,都是百姓的血汗;甚至为了他们的享受,不惜百姓冻饿而死。把一颗忠君爱国,念时忧民的心和盘托出。然而,社会的矛盾致使诗人也产生了《乾元元年华州试进士策问五首》里说的,“欲使军旅足食,则赋税未能充备矣;欲将诛求不时,则黎元转罹疾苦”[2]2201的矛盾心理。

《醉时歌》是写给广文博士郑虔的,云:“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2]174-176杜甫与郑虔是好友,且都有大志和高才,可与那些不一定有德有才而“衮衮登台省”的人相比:一是高门大第,粱肉也厌;一是如杜、郑二人,连温饱都不得。杜甫说是醉,而心实醒。他敏锐地觉察到,造成社会大动乱的根源就在于他所披露的社会的不平等:君臣、权豪的穷奢极欲与百姓不能温饱的火热沟壑。

《醉歌行》:“陆机二十作《文赋》,汝更少年能缀文。总角草书又神速,世上儿子徒纷纷。骅骝作驹已汗血,鸷鸟举翮连青云。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酒尽沙头双玉瓶,众宾皆醉我独醒。乃知贫贱别更苦,吞声踯躅涕泪零。”[2]241-242杜甫真是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他清醒地认识到,在玄宗沉湎于酒色、李林甫妒贤忌能的社会里,再杰出有用的人才,也难以得到选用。杜甫是哀其从侄吗?是的,然更是哀自己高才无用而穷困潦倒,这情感亦只有清醒的醉翁才能宣泄出来。

《三吏》《三别》之《垂老别》:“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2]536胡夏客曰:“《新安》《石壕》《新婚》《垂老》诸诗,述军兴之调发,写民情之怨哀,详矣。然作者之意,又不止此。国家不幸多事,犹幸有缮兵中兴之主,上能用其民,下能应其命,至杀身弃家不顾,以成一时恢复之功,故娓娓言之。义合风雅,不为诽谤耳。若势极危亡,一人束手,四海离心,则不可道已。”[2]537杜甫哀怜百姓疾苦,但也看到百姓和他一样,为平叛复国,不惜牺牲个人的爱国精神。与一般一味写军民疾苦而反战的诗不同,这正是杜甫与众不同的清醒可贵精神。正如卢元昌云:“先王以六族安万民,使民有室家之乐。今新安无丁,石壕遣妪,新婚有怨旷之夫妇,垂老痛阵亡之子孙,至战败逃归者,又复不免。河北生灵,几于靡有孑遗矣。唐之危而不亡者,赖太宗德泽在人,而思明自殒于萧墙耳。”[2]539王嗣奭《杜臆》云:“此五首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虽下千年之泪。”[6]83所说虽是,然最重要的一点王嗣奭没有讲到:那就是杜甫高识见诗学观里除了忧民,还有强烈的爱国思想,为复国不惜牺牲个人的精神。故杜甫终生都把忧民与忠君爱国紧紧捆绑在一起。

《遣兴三首》之二:“穹庐莽牢落,上有行云愁。老弱哭道路,愿闻甲兵休。邺中事反覆,死人积如丘。诸将已茅土,载驱谁与谋。”[2]547甲兵休即国恢复,国恢复,民始安。忧而愁,愁更忧:心怀国与民也。这就是杜甫以诗来表述自己的观点,抒发积郁的心情的!

四、好古争奇,重道尚意

好古争奇,重道尚意亦是杜甫诗学观的表现。在《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诗里杜甫明确表示:“老夫生平好奇古,对此兴与精灵聚。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2]460良工争奇好古,而所制松树障子表现出精奇古朴的艺术风貌;尊师嗜之,而置庭中;杜甫好之,题诗称道,标举此古朴新奇的艺术。

《吾宗》:“吾宗老孙子,质朴古人风。……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仇兆鳌云:“其安时处顺,勤家忧国,皆所谓质朴古风也。”[2]1683此借说宗子而发表自己好古的文学主张。

《遣兴五首》其三:“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2]563此谓“枯槁”非干瘪,而是古朴平淡,此乃陶潜诗的风格。然杜甫意不全在此,还在于他推重陶诗避尘俗出新奇,与杜甫诗学观一致。胡应麟评老杜《留花门》诗曰:“陈思王古诗独擅,然诸体各有诗承。惟陶之五言,开千古平淡之宗;杜之乐府,扫六代沿洄之习。真谓自启堂奥,别创门户。然终不以彼易此者,陶之意调虽新,源流匪远;杜之篇目虽变,风格靡超。故知三正迭兴,未若一中相授也。”[2]552赞曹植独擅古诗,而陶诗古淡,杜诗竭其长而发扬之。

杜甫《发秦州》《发同谷》24首山水佳制,特别是写蜀地山水奇险,倍受学者赞扬,诗人效法。无蜀地山水之奇险,无以发挥杜甫奇险之笔力;无杜甫奇险之思致笔力,无以发蜀地山水之奇。故这24首诗之纵笔挥写,正可表现杜甫追奇创新的心态。如仇氏所说:“蜀道山水奇绝,若作寻常登临览胜语,亦犹人耳。少陵搜奇抉奥,峭刻生新,各首自辟境界,后来天台方正学入蜀,对景阁笔,自叹无子美之才。”[2]713何止无子美之才,亦无子美奇思壮采之心也。

《戏为六绝句》之一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仇氏云:“首章,推美庾信也。开府文章,老愈成格,其笔势则凌云超俗,其才思则纵横出奇。后人取其流传之赋,嗤笑而指点之,岂知前贤自有品格,未见其当畏后生也。当时庾信诗赋,与徐陵并称,盖齐梁间特出者。”[2]898特出的原因就是他们才思纵横出奇。

尚意,韩愈“以文为诗”开宋一代诗风,其中以散文笔法入诗外,主要的表现是议论、说理,引入“尚意”的机制。然而,若追根溯源,则肇始于杜甫,韩愈光大之。检点杜诗则了然于心。杜甫《谒文公上方》云:“愿闻第一意,回向心地出。……无生有汲引,兹理傥吹嘘。”[2]951杜甫并不信佛,然写浮屠诗则全用佛典,此乃杜甫诗之独到处。这是从写法上看,若揭诸诗的内含,则是点出了佛吹嘘“无生”的道理。苏轼说这四句诗是杜甫得佛“无生”之道,则是屈指诗意。恰恰相反,这无生无死的道理是杜甫平生经历饥饿、穷愁、疾病、生死折磨锻炼体悟出人“无生不死”,即有生必有死的道理,非如浮屠所说人“无生无死”,顿、渐成佛的所谓“佛道”。正如他在《赠郑十八贲》诗里所说:“高怀见物理,识者安肯哂。”[2]1257《盐井》云:“我何良叹嗟,物理故自然。”[2]679是他平生心领神会体察出的自然之理:道。这就是杜甫诗议论、说理“尚意”的内在基因。所以,杜甫诗里多处讲“道”。如《遣兴五首》其三云:“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2]563《发秦州》云:“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2]674《屏迹三首》其二云:“用拙存吾道,幽居近吾情。”[2]883中国诗自魏晋表现出文学的自觉意识以来,自江左至盛唐重“情韵”的情;到中唐社会、思想转捩时期的“尚意”,是中国文化、学术思想史的转折。其肇始者是杜甫,光大者是韩愈。

五、为人为事,不平则鸣

不平则鸣,乃杜甫佐君忧民现实主义诗学观的体现,这一思想从《诗经》、《离骚》、《史记》以来,一直贯彻在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里。到韩愈则专论之,疾呼之。杜甫《遣兴五首》其五云:“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夜。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2]565称赞孟浩然诗艺高,人有才,遭遇不佳,一生不得官,而生活困窘。杜甫为之鸣不平。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四:“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2]575因边郡而及万方,则所慨于身世者深矣,志不得伸也。此乃大声疾呼,慨叹自己道不得其用,自鸣其不幸。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汨没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2]661-663极称李白诗艺高:动天地,泣鬼神。名气大:一时之间,名噪朝野,号称谪仙人。然而却“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人“皆欲杀”之,而杜甫既怜爱,又崇敬。如《不见》诗云:“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2]858为李白遭遇鸣不平。

《天育骠图歌》:“矫矫龙性含变化,卓立天骨森

开张。……年多物化空形影,呜呼健步无由骋。如今岂无騕褭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2]253-255恨世无王良、伯乐,故矫矫龙性,卓立天骨的騕褭、骅骝,再雄健而神变化,最终还是落得个“死即休”。亦如韩愈《杂说四首》之四里所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4]182以马喻人,与上杜甫诸诗之意同,都是为人才不得其用名不平。杜甫为世,为己,为事,为人才不得其用鸣不平,到中唐韩愈得到发扬,高喊“不得其平则鸣”的时代强音。《送孟东野序》云:“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4]277从初唐、盛唐至中唐,从子昂、李白、杜甫到孟郊,把他们鸣国家之盛、之衰,个人之幸与不幸之鸣都和盘托了出来,落到人和物都是为“不平而鸣”的。此《序》文旨在为孟郊不得其用鸣不平。其实,韩愈的一生和杜甫一样,都是为天下事之不平,为人才不得其用,鸣不平的。这也正是杜甫、韩愈之人、之诗的现实主义时代精神的表现,也充分体现了他们的诗学观。

[1]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01[M].北京:中华书局1975:5738-5739.

[2]仇兆鳌.杜诗详注:卷24[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卷1[M].北京:中华书局,1979:15.

[4]韩愈.韩昌黎全集:卷16[M].世界书局影印世采堂刻本.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245.

[5]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4[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王嗣奭.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猜你喜欢
风雅诗学杜甫
背诗学写话
赴一场风雅,赏诗词中的琴棋书画
不仅仅是“风雅”——西園雅集
颂风雅征稿
杜甫改诗
静守流年亦风雅
第四届扬子江诗学奖
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