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微微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外语教学中心,北京100089)
自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西方青年被其主流社会冠以“垮掉的一代”以后,西方的青年文化也走上了与整个社会主流文化背道而驰的道路。区别于二战时期狂热的民族主义浪潮和爱国主义情怀,50年代中期的西方青年在经历了战后重建与和平洗礼后,其文化取向出现了如下特质——个人主义、颓废主义、享乐主义和政治理想主义。五十余年过去,当时的西方青年如今已成长为西方各国的社会精英,他们当年所秉持的那些文化特质,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今天西方主流社会的方方面面。可以看到,西方青年文化与其主流文化之间并不是单纯的从属关系,而是以互哺的机制呈现螺旋状的历史发展态势。
20世纪50年代被西方国家的历史书称为“黄金时代”。这一时期的西方各国尤其是西欧各国在完成战后重建后,重新步入了高速发展的轨道。尽管战争给人们心灵上的创伤还没有完全愈合,但是人们的肉体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享受和平的果实,西方的青年就是在这一时期开始形成了符合他们自身特点与价值诉求的青年文化。这一文化在西方世界长达60年的发展历程中,内涵不断地得到丰富,愈发集中地体现为三个特质。
物质层面享乐主义的价值取向表现为以物质为第一追求。这是当时西方社会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二战结束后的20年是西方国家走出战争创伤、重回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高速的经济增长为享乐主义提供了物质基础;个人主义的价值观点则为西方青年追逐物质幸福提供了合法性依据;战后的和平环境与人们心中普遍的厌战情绪也为享乐主义提供了滋长的温床。这一时期的西方青年均抱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预期,同时又厌倦于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更不满于充斥于整个主流社会的谎言与争权夺利,所以他们更加关注自身的生存和发展。于是,政治追求的狂热被物质享乐主义的狂热替代,青年人对高档住房、漂亮汽车、高薪职业等舒适的物质生活孜孜以求,并选择用毒品、性放纵等来诠释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价值取向[1]。
与物质层面的个人主义相呼应的是精神层面的颓废主义。意识是物质的反映,物质层面的价值选择同样也会表现在精神层面的价值认同上。20世纪50年代,西方青年的物质享乐主义取向在他们的上层领域被抽象为颓废、茫然的精神状态。英国的“愤怒青年”和美国的“垮掉一代”的分别崛起,即表明颓废主义开始在西方青年的思想领域落地生根,新一代青年文学的诞生更是把颓废主义诠释到了极致,其中以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为这一时期文学作品的代表。在其略显前卫和离经叛道的文字中,主人公考尔菲德的心路历程成为那一时期所有青年的一个缩影——带着对现世的迷茫与愤世嫉俗,在一片混沌的社会中寻找着自己的归属和出路。这些文学作品生动地刻画了当时西方社会冷漠的世态人情,以及青年们茫然、困惑、苦恼和对现实消极反抗的心态。为了逃避现实,青年人寄希望于个人主义诉求浓烈的流行音乐和嬉皮士运动,通过吸毒、群婚等方式来追寻精神的解脱——颓废主义弥漫在整个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青年群体中,“垮掉的一代”正是这时被主流社会扣在这一代青年的头上。
不过,20世纪中叶的西方青年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一无是处,尽管他们在颓废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泥潭中挣扎,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但是并不代表着他们在一切生活中都奉行犬儒主义的得过且过,当他们的生活受到来自外部世界尤其是主流社会的事实威胁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走在反抗的最前沿。事实上,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西方青年掀起了欧洲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学生运动——在“造反”的旗帜下撼动着整个西方世界的根基。
这一运动诞生的背景是二战结束后,西方青年的政治热情在普遍的战争反省中冷静下来,对战争的厌恶、对和平的预期成为当时青年们最高的呼声,然而现实却让青年们的梦破灭了——冷战帷幕的降下、朝鲜战争的爆发、法越战争的失败以及美越战争的硝烟再起,无不让青年们陷入对自身安危和社会安危的重重顾虑中。现实的残酷与政治家们的野心也彻底激起了迷茫的青年们的反抗浪潮,西方青年们为了自己和平的政治理想,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个人颓废但是平静的生活,纷纷走上街头,向当时的政府发出强硬的呐喊。
20世纪60年代是西方社会学生运动汹涌澎湃的年代。学生运动奏响了西方青年独自起来推翻政府和改造社会的最强音,并标志着西方青年文化向政治行动主义转型。这场运动首先从美国的大学发端,很快就蔓延到法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面对政府强硬的态度,学生们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抱以更大的不满,行动不断升级,最后甚至演变为整个国家的大动荡。那一时期的青年们高举着毛泽东和切·格瓦拉的画像涌上街头,高呼着推翻政府、解放人类的口号,把这种政治理想主义演绎到了极致。
不过,由于学生运动本身没有得到任何一个阶层的领导,西方的青年们并没有把自身运动向纵深推进,当政治家许之以各种承诺后,他们的政治热情很快就被个人主义、享乐主义和颓废主义的价值取向所替代。但是值得肯定的是,20世纪60年代的学生运动给那一时期的西方青年文化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它和颓废主义、个人主义、享乐主义一同杂糅在西方青年的价值观念之中,使得在那一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们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必然会带着时代的印记,这一印记直至今天依然对西方社会产生着影响。
横亘西方世界整个20世纪的是交错变换的社会危机与社会发展,每一次的危机或者发展都预示着西方社会主流文化的新一轮整合。文化作为社会历史的产物总是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西方青年文化也不例外,并且以其特有的叛逆和开创精神,使自身的特质从主流文化中脱离出来,成为一种与主流文化格格不入的反文化,并在与主流文化的不断碰撞中走向成熟与丰满。在每次社会危机带来的挑战中,青年们总是乐意选择一种标新立异的方式来应对。由于青年人能及时感应时势突变的最新方向,所以他们总是站在社会观念变革的最前沿,能随时调整文化取向去适应(反抗)现实的变化,这体现了青年文化的弥赛亚情结和高度的独立性。
纵观20世纪西方青年文化的发展历程,政治上的理想主义、物质上的享乐主义、精神生活上的颓废主义三者总是交替出现,并成为诠释西方青年文化的最佳“广告词”。当经济发展顺利、社会比较稳定时,西方青年文化中的享乐主义、颓废主义就比较突出,比如“黄金十年”中的嬉皮士、60年代的雅皮士等,均强调物质至上、个人至上的价值理念;当经济发展停滞、社会出现动荡时,西方青年文化中的政治理想主义就会凸显出来,如60年代法国的“五月风暴”。可以看到,西方社会每次大的社会危机的到来总是预示着西方青年文化新的质变的开始,这一变化的过程亦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添加着新的内涵,就像在50年代青年倡导的人权概念仅仅还停留在反战的阶段,而到了六七十年代,人权诉求已经包括了女权主义、反种族歧视和性解放。到了最新一轮质变时,同性恋的话题又成为了青年们愤世嫉俗的新的突破口。
在这种类似于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轨迹中,对主流文化的反叛是一个不变的主题。“20世纪的西方青年文化是不断同西方主流文化抗争的文化”,并且它可以在同主流文化的不断抗争中丰富其个性,逐步建立其独立的文化模式特点。青年人在物质层面、行为层面和精神层面均表现出了与主流文化的不兼容[2]。例如,当写实主义的艺术作品依然被主流文化视作高雅的唯一代表时,西方青年们已经毅然决然地选择支持抽象派和印象派的艺术作品,而这些夸张的线条在当时的“大人们”看来是对美丽的亵渎,是低俗的代言人。再比如,早期资本主义的新教伦理长久以来一直被西方主流社会视为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存在与秩序的基础,但是其关于“节俭与成功即能获得救赎”的金科玉律在西方青年的语境中却失去了光环,青年们追求及时行乐,缺乏父辈们那样埋头苦干进行资本积累的毅力和耐心,奉行让自己在现世之中得到满足即是自我救赎。总之,西方青年文化就是要摆脱对主流文化的顺应主义模式,抛弃正统的伦理法则,代之以青年特有的文化特质。这种演变更替完全符合个人主义社会的文化特点及其发展规律。
然而,尽管在同一时期西方青年文化表现出与主流文化的对抗性特点,但是从整个历史的宏观角度来看,两者事实上是一种互哺的关系,表现为青年文化与主流文化相互汲取养料、相互促进、共同发展。在通常情况下,这一时期的青年文化往往是下一时期社会主流文化的风向标。之所以存在这种对立统一关系,是因为无论是西方青年文化,还是主流文化,均是由整个西方文明的历史环境孕育的,两者都具有文化母体的遗传特质,比如西方主流文化中的个人主义价值观从来就是青年文化的精神支柱。同时,随着青年们的渐渐成长,他们终将步入社会,并接替自己的父辈成为社会的主流群体,这时候他们原本秉持的文化特质也会潜移默化地移植到社会的主流文化之中。例如,曾经作为20世纪50年代西方青年文化象征的流行音乐也在70年代后与西方社会融为一体;60年代的反战青年们种下的种子终于在70年代收获了果实;过去仅仅被青年人认可的抽象艺术在今天也成为西方主流社会喜爱的艺术作品。所有这些均体现出青年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发展关系。
因此,虽然西方青年文化在各方面与同时期的主流文化格格不入,但是它与主流文化有着割不断的亲缘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对西方青年文化的宏观审视和深度剖析,可以为我们了解今日西方社会主流文化的种种质态提供新的视角。
如果以10~20年作为青年的成长周期,那么这个周期同时也是西方青年文化步入主流社会需要走过的历程。因此,通常情况下,西方青年文化与同时期的西方主流文化存在着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对立,反射出青年文化从西方工业文明的子宫中降生出来后,在无穷无尽的陷阱、障碍和冷漠中艰难挣扎的苦痛经历,但是,它同时又在不知不觉中完善着母体制度并为之不断地更换着新鲜血液,使这个制度也得以在蹒跚中前进。
当我们结合青年文化的质态审视今天的西方社会时,就会发现有很多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青年文化印记深深地扎根于今天西方主流社会的土壤中。今天的美国,反对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工作虽然还任重道远,但是已经被美国的主流社会广泛接纳了,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明星富翁,只要稍微触及这些“禁区”,就会引来整个社会舆论的声讨。然而,这些观念在30年前还仅仅是青年人反抗社会现实的武器之一,是他们为了区别于主流的一种标新立异的方式——当美国70年代的民权主义运动到来时,青年们再次走在了抗议队伍的最前列;而最近,西方的青年们又在同性恋的战场上向主流文化开战,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3]。西方青年文化对西方社会的影响与其说是丰富了其内涵,不如说是帮助主流社会冲破保守观念编织成的条条框框,引导西方社会向着青年们认可的前卫、现代的方向前进。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主流文化也在潜移默化中主动适应着青年文化的发展轨迹。今天新一代“嬉皮士”的崛起,很快就成为了西方社会的发展风向标。资本主义的生产机器纷纷为他们量身定做各种前卫、时尚的享乐工具。无论是智能手机还是平板电脑,都是先在青年人中开拓市场,再逐渐推行到社会其他阶层。这种以青年人为导向的新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很大程度上得益于20世纪的青年们在半个世纪里不停歇的抗争,使得社会发展的重心终于开始向青年人倾斜,西方青年文化已经不再甘心做从属于社会主流的亚文化,它将在个人主义旗帜的引领下向着社会主流的宝座进军。
半个世纪过去了,20世纪50年代的青年们如今已经年过六旬,成为传统意义上主流文化的中坚力量。但是正是这些在青年时代经历了享乐、迷茫、颓废与反抗的社会精英们,超越了他们父辈的保守观念,默默地包容着青年人文化取向上的叛逆与自我,并默默地推动社会发展的轨迹向着青年文化的发展轨迹靠拢。
结语:指出西方青年文化与主流文化的互哺机制并不是历史循环论,相反,这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对立统一理论的,两者的互哺并不等于内容和程度的简单交换,而是在相互的批判中共同发展。青年文化从主流文化中汲取丰富内涵的营养,比如个人主义的价值取向,同时又通过反抗、对立、冲击等方式,推动主流文化向前发展。两者相辅相成的关系就如同他们现实载体(青年人与成年人)的社会关系一样:青年文化由主流社会孕育,继承了主流文化的部分特质,同时也最终会成长为新的主流文化。
[1]张世良:《危机与取向:20世纪西方青年文化透视》,载《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1995年第3期。
[2]刘 杰:《当代西方青年文化与西方社会的互动与反哺》,载《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1993年第3期。
[3]刘 杰:《叛逆的轨迹:20世纪西方青年文化的成长历程》,载《青年研究》,199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