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谷丰
最坚硬的物质,往往被最柔软的东西包裹。人体中最正直的骨头,无一不处于皮肤和肌肉的遮蔽和掩藏中,藏在柔软深处的骨头,往往在特殊的场合下坚挺,闪烁它的硬度和光芒。
1940年3月3日,弹丸之地香港,见证了“五四元老”、“中国新文化运动之父”、“学界泰斗”蔡元培先生的猝死。在抗日战争最困难的时候,国共两党共同表示了对这位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杰出学人的哀悼和痛惜。
中国学术的大树倒下了,但一个民族的学术长河却不能断流。3月中旬,经国民政府批准,作为全国最高学术评审机构的评议会按照章程规定,召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评议员赴重庆开会,选举新一届院长。
接到通知的陈寅恪教授从昆明来到了陪都。这个终生厌恶政治的书生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他公开表示“本人不远千里来重庆,只为了投胡适一票。”陈寅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中研院院长选举的明争暗斗已经像风暴来临之时的大海,波浪汹涌,惊涛裂岸。
除了陈寅恪主张的胡适外,西南联大常委、北大校长蒋梦麟、评议会秘书长翁文灏、前中研院总干事朱家骅、教育部长王世杰和中研院总干事任鸿隽等海归大腕,都是呼声甚高的人物。评议员们的心里,都在暗中比较权衡,挑选自己心仪的对象。
枝节横生于权力的出现。3月16日,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秘书长翁文灏突然接到了蒋介石侍从室二处主任陈布雷的信函,蒋委员长表示“盼以顾孟余为中研院院长”。最高领导人的手令火药一般引爆了学者们心中的愤怒,向有“大炮”之称的傅斯年强按怒火说:“我个人觉得孟余不错,但除非北大出身或任教者,教界多不识他,恐怕举不出来。”蒋委员长的手令是陈寅恪最不能接受的政治强权,陈寅恪认为这样的干预不仅违反了中研院的选举条例,更是对自己一贯主张和宣示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侮辱,他明确表示:“要把孟余选出,适之也必须选出,给他们看看!”陈寅恪还在翁文灏、任鸿隽的宴席上大谈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并坚持中研院院长必须在外国学界有相当声望,如学院之外国会员者。陈寅恪在愤怒中对傅斯年说:“我们总不能单举几个蒋先生的秘书吧!”
第二天晚上,评议会集体宴会,陈寅恪没有料到,国家的最高领袖会和书生们坐在一起。蒋介石和蔼的笑容,依然没有消除几天前写条子干涉选举在陈寅恪心中留下的不满。
宴会之后,陈寅恪当即作诗一首。在这首题为《重庆春暮夜宴归有作》的诗中,他用轻薄的语言嘲讽了第一次相见的领袖:
颇恨平生未蜀游,无端乘兴到渝州。
千里故垒英雄尽,万里长江日夜流。
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
行都灯火春寒夕,一梦迷离更白头。
这样明目张胆对领袖不恭的诗,陈寅恪当然不会送给蒋介石,他只是抄了一份赠给了他的好友西南联大教授吴宓。吴宓是陈寅恪终生的好友,他与陈寅恪心心相印。吴宓会心一笑,将诗收入了《吴宓诗集续集》中,并在附注中记载“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会议,寓俞大维妹丈宅。已而蒋公宴请中央研究院到会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见蒋公,深觉其人不足有为,有负厥职。故有此诗第六句。”
陈寅恪作诗喜欢用典,今人阅读颇有障碍。今日读胡文辉先生《陈寅恪诗笺释》,对胡著诠释深以为然:蛤,蛤蜊,亦名蛤梨,有介壳的软体动物,俗称海蚌。食蛤典出《淮南子·道应训》,谓卢敖游北海,见一士人“方倦龟壳而食蛤梨”,卢敖自许“穷观于六合之外”,表示愿与士人为友,士人斥其虚夸,人云中而去。又《南史·王融传》:“……因遇沈昭略,未相识。昭略屡顾盼,谓主人曰:‘是何年少’?融殊不平,谓曰:‘仆出于扶桑,入于汤谷,照耀天下,谁云不知,而卿此问!’昭略云:‘不知许事,且食蛤蜊。’融曰:‘物以群分,方以类聚,君长东隅,居然应嗜此族。’”后用以表示轻视和嘲谑。陈诗即用《南史》之典,自谓不知天下事,实为反语,表示对国事不满,尤其对掌握最高权力且最能知天下事的蒋介石不以为然。
陈寅恪的诗,其实就是一种表态,一种在是非曲直面前的选择。陈寅恪此刻的态度,为他13年后拒绝北上的科学院事件埋下了伏笔。一根正直的藤,结不出两种果实!
陈寅恪诗作墨迹未干,中央研究院评议会就于第二天在重庆的蒙蒙细雨中开幕。30位评议员采用无记名方式投票,结果大出权力意料,翁文灏、朱家骅各得24票,胡适20票,李四光6票,王世杰和任鸿隽各4票,蒋介石下手令推荐的顾孟余仅得一票。按照选举条例,评议员将得票最多的翁文灏、朱家骅、胡适三人名单呈报国民政府审批。
七十多年后,我们依然能够想象得出第二天向蒋介石汇报选举结果的王世杰忐忑不安的心情和紧张局促的神态,甚至还可以联想得到1928年蒋介石在安徽大学校园责骂刘文典时的愤怒表情。然而,我们没有料到的是,蒋介石只是笑了一下,眉宇间没有乌云,脸色依然晴朗。他平静地说:“他们既然要适之,就打电话叫他回来罢。”
中央研究院院长选举最后以胡适在中国驻美大使任上责任重大不宜回国任职为由,最后由蒋介石指定朱家骅为代理院长而告终。以陈寅恪为代表的书生们,不畏权势,张扬自由和民主,成为了惟一的赢家,在中华民国历史上和学术史上留下了让后人乐道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