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设立教育研究所的动议、结果及其原因探析

2014-07-09 12:05王有春��
高教探索 2014年3期
关键词:中央研究院

王有春��

摘 要:中国传统教育在近代引进西方教育思想和制度并向现代教育转变的过程中,学术界普遍认为应成立专门的教育研究机构以辅助和促进西方教育思想和制度的“中国化”进程。中央研究院作为全国最高学术机关,曾拟设立教育研究所,但始终未能成功。究其根本,经费短缺、对教育研究的认识问题及中央研究院与大学院、教育部的体制关系问题是教育研究所未能设立的主要原因。

关键词:中央研究院;学术研究机构;教育研究所

自鸦片战争至清末“新政”时期,西方教育思想和制度在国人抵御外侮的探索中被大举引进,中西文化发生剧烈碰撞。虽然在此背景下传入中国的近代西方教育思想和制度对促进中国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变产生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但中国教育界认为近代以来中国的教育改革基本都出于对外力压迫和社会急剧变化的仓促应对,而且中西方社会背景不同,如果不加选择地引进西方教育思想和制度,势必导致中国教育的全面崩溃。因此,要解决中国的教育问题,还须从中国国情出发,学界于是开始教育“中国化”、“本土化”的探索,并为此逐步成立专门的教育研究机构,以辅助和促进西方教育思想和制度的“中国化”进程。在此过程中,任鸿隽、蔡元培、胡适等学界名流曾撰文介绍欧美及日本的学术研究机构,并呼吁成立专门教育研究机构,其观点可分为“移植西方大学研究机构”和“继承中国书院自由研习传统”两大类。[1]进入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学术研究专业化进程取得了进一步发展,建立现代意义上的尤其是国家层面的综合性学术研究机构日益成为学术发展的迫切需要和广大学者的普遍诉求。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出于提升学术研究在国家事业中的地位和水平的需要,蔡元培领导组建了中央研究院并计划在其中设立教育研究所。

一、中央研究院计划设立教育研究所始末

(一)中央研究院的成立及其组织机构

中央研究院设立之动机始于1924年冬孙中山离粤北上之时,当时拟设中央学术院,“作为全国最高学术研究机关,以立革命之基础”[2],并命汪精卫等起草计划。孙中山到天津后一病不起,此议遂无由实现。1927年4月,李石曾在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第74次会议上提交设立中央研究院案,会议决议由李石曾、蔡元培、张人杰3人共同起草组织法。同年5月,中央政治会议第90次会议秉承孙中山拟设中央学术院为全国最高学术研究机关之计划,采纳李石曾等人建议,议决设立中央研究院筹备处,另推举蔡元培、李石曾、张人杰、禇民谊、许崇清、金湘帆等6人为筹备委员。7月4日,国民政府公布《中华民国大学院组织条例》,其第七条规定:“本院设立中央研究院,其组织条例另定之”[3],筹设中的中央研究院成为大学院的附属机关。同年10月大学院成立,根据其组织条例,聘请竺可桢、曾昭抡、王世杰等知名学者30人为中央研究院筹备员。11月20日,大学院院长蔡元培在大学院会议厅主持召开了“中央研究院筹备会及各专门委员会成立大会”,通过《中华民国大学院中央研究院组织条例》,确定中央研究院为中华民国最高科学研究机关,以大学院院长蔡元培兼任研究院院长,大学院教育行政处主任杨铨兼任研究院秘书。按其组织条例规定,中央研究院受大学院委托,“实行科学研究,并指导、联络、奖励全国研究事业,以谋科学之进步,人类之光明”[4],根据“研究科学真理,及解决时代问题,得就一种科学之全部,或一部份,设立各种科学研究机关。用实验方法,进行科学上之探讨”的原则[5],计划设立数学、天文学与气象学、物理学、化学、地质学与地理学、生物科学、人类学与考古学、社会科学、工程学、农林学及医学等11个学科的研究所,并言明“因科学之发达与时代之需要,得添加新组;或将原有之组,分立扩大”[6]。但从“中国目前之需要,与本院经济状况”出发[7],暂先成立理化实业研究所、地质调查所、观象台及社会科学研究所等4所研究机构,并推举各所常务筹备员,积极开展筹备工作。

1928年4月,国民政府公布《修正国立中央研究院组织条例》,改“中华民国大学院中央研究院”为“国立中央研究院”,并任命蔡元培为院长。这意味着中央研究院成为一所独立机关,不再与大学院存在隶属关系。6月9日,院长、总干事及各单位负责人在上海东亚酒楼举行第一次院务会议,宣布正式成立中央研究院。至此,中央研究院正式脱离大学院而成为独立的全国最高学术机关。同年11月,国民政府公布《国立中央研究院组织法》,再次变更研究院所属关系,规定国立中央研究院直隶于国民政府,为中华民国最高学术研究机关,以实行科学研究和指导、联络、奖励学术之研究为其任务。为研究科学真理及解决现实问题,研究院可依组织法设立各科学研究机关,起初根据中国现实需要与该院经济状况,拟先设立物理、化学、工程、地质、天文、气象、历史语言、国文学、考古学、心理学、教育、社会科学、动物、植物等14个研究所。

(二)设立“教育研究所”动议的提出及其结果

中央研究院从“最高科学研究机关”演变为“最高学术研究机关”后,教育研究也争得一席之地,在众研究所中列第11位。众所周知,即使是在西方世界,教育学的科学性一直是受到质疑的,当时中国许多学者也持类似见解;中央研究院将“教育”列入研究范围并成立研究机关,至少说明“教育”已经被当作一种“学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同。究竟是谁促成中央研究院设立教育研究所,目前尚无直接证据,但基本可以推断这是蔡元培的主张,因为早在1918年他就提出:“治新教育者,必以实验教育学为根底”[8],并主张设立“实验教育研究所”专门研究儿童身心发育规律,以帮助教育者选择适宜的教育方法。作为大学院院长及研究院院长,蔡元培本人积极提倡研究教育科学,及至计划设立中央研究院,他自然会力主成立教育研究所以进行教育“学术”的研究。虽然 1927年11月20日中央研究院筹备会成立大会上,与会者主张以教育归入社会科学,而社会科学研究所成立后分经济、法制、社会、民族学等组,并未包含教育组,但1928年4月及11月分别颁布的组织条例及组织法均明定设立教育研究所,后因“心理实验为教育研究之基础”[9],逐计划改教育研究所为心理教育研究所。1929年1 月13日,中央研究院驻沪办事处召开“国立中央研究院第四次院务会议”,议案之一为“心理及教育研究所,拟照本院组织法易名为心理研究所,研究心理及教育有关之心理问题,以原定教育组经费移办博物馆,及补助北平图书馆”,其决议为:“照原案通过,以四千元办博物馆,一千元补助北平图书馆。”[10]这实际上意味着教育研究所的停办。1929年2月16日在国立中央研究院驻沪办事处召开的“国立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务会议”上,教育研究所筹备员许寿裳提议“继续筹备教育研究所案”,会议议决:“恢复‘心理及教育研究所筹备处名称,筹备经费,心理组仍照前定每月五千元,教育组改为一千元。”[11]1929年5月心理研究所正式成立后,进行过一些有关教育心理学方面的研究与实验,但后来的研究与实验则集中于心理学方面,与教育和教育心理学渐渐脱离关系。endprint

中央研究院在此后发展过程中,由于经费支绌及其他各种原因,未能完全按照预定计划进行。1929年3月,国立中央研究院向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工作报告提及该院进行计划,述及自下年度起进入集中建筑时期,计划在南京清凉山新建院址,心理及教育研究所就在其中,并以许寿裳为筹备员。嗣后财政部不允许增加预算,致使教育研究所筹备无果,许寿裳也因此离开中央研究院。

1932年7月间,中央研究院建设有了新的进展,而1928年就决定设立的教育研究所在4年之后仍迟迟未见实施,这深深刺痛了部分教育学者的心,学界也不断发出呼吁,敦促教育研究所的设立。1932年,中央大学教育学院教授罗廷光认为中央研究院的建设“热闹诚热闹矣”,然“独于教育研究所一端,无人梦及,于教育研究所之设,永出乎大人先生们意识之外”。为此他撰文专门介绍英、德、荷兰、瑞士、捷克和美国的教育研究机关的情况,认为“这都是事实横在眼前,用不着强辩或意气之争”[12]。同年年底,著名教育学家黄敬思有感于“中研院成立时规定设立教育研究所,惟迄今四年尚未实现,诚使一班研究教育者望眼欲穿,且使中国教育学术的奖励与联络无由进展”,故而特发表《教育研究所为何不办?》一文提出质问,并从“狭义教育之重要”、“现在教育上纷争之例证”、“中央研究院之组织”及“教育研究所之设备”四个方面陈述了教育研究所亟须设立之理由。[13]1934年,庄泽宣因中山大学对其教育学研究所不甚重视并不肯增拨经费以扩充研究设施,乃托高平叔向蔡元培建议中央研究院与中山大学洽商,请其将该校教育研究所的设备及人员转移,以供中央研究院增设教育研究所,但蔡氏给高氏先发一函,蔡氏复信称:“庄泽宣先生所说中山大学教育研究所之图书设备,是无法转移者。中研院如欲添设此一研究所,必须自行设备,惟目前尚非其时耳。”[14]教育研究所的设立又遭搁置。

教育学者个人的呼吁与期盼,力量终究有限,始终未能引起高层的回应,而教育团体以集体力量对教育研究所的设立所进行的催请也付之东流。近代以来,广大教育工作者出于发展教育事业或维护自身权益等多种目的,组成各种团体,其结构虽较为松散,但其成员多有相当的教育背景,因此对教育事业的发展还是很有影响的。据目前掌握的资料,先后有三大教育团体对中央研究院教育研究所的设立表达过意见、进行过催请。第一个团体是有“我国研究和推动儿童教育的中心”之誉的中华儿童教育社。[15]1932年11月在南京召开第三届年会时,中华儿童教育社会员李清悚、马客谈、夏承枫、沈子善联合提案“呈请中央研究院设教育研究所”[16],经大会讨论后决定交该会执行委员会办理。[17]第二个团体是上海市中等学校教职员联合会。其在1933年12月4日的全体理事会议上,讨论并通过了“呈请国立中央研究院设教育研究所案”[18],并在12月7日召开的常务理事会上,对此议案有所跟进,议决交该联合会总务部办理。[19]第三个团体是被誉为“全国唯一教育研究之中心”的中国教育学会。[20]在1933年1月28日至30日于上海八仙桥举行的成立大会上,即有中国教育学会会员提出“请中央研究院设教育研究所案”,经大会讨论后决定呈请国民政府令中央研究院、并迳函中央研究院速行设立教育研究所。[21]同年6月30日至7月1日,中国教育学会第一届理事会第二次会议召开,郑西谷、欧元怀、陈礼江、陶知行、许恪士、常导之、刘湛恩、杨亮功、陈鹤琴等教育界名流悉数到会,对此事继续跟进,表示要“向中央研究院接洽教育研究合作事宜”[22]。1936年2月1-3日,中国教育学会在武昌举行第三届年会,有会员提交“请中央研究院速设教育研究所”的提案并获讨论通过[23],可见此前的接洽及催请均未能如愿。同年6月21日举行的中国教育学会第三届理事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理事们对“向中央研究院进行教育研究所案”举行讨论并公推庄泽宣、陈礼江、陈剑脩等接洽。对此,当时《中央日报》也作为此次会议的主要闪光点加以报道。[24]1937年7月7日至9日,中国教育学会在北平举行第四届年会,大会于卢沟桥的隆隆炮火声中议决:“催促中央研究院从速成立教育研究所”[25],然而抗战全面爆发后此事就更难实现了。

抗战全面爆发后,中央研究院随国民政府西迁,因未能整体迁往一地,图书、仪器、设备等损失严重,且分散几处,对其研究事业影响极大。1943年11月17日,国民政府颁布《修正国立中央研究院组织法》,明确其隶属关系与任务不变,其规模得到扩充,增设数学、哲学、医学、药物学、体质人类学、地理、民族学、法律、经济等研究所,并将社会科学、工程、心理、教育、国文学等研究所更名为社会、工学、心理学、教育学、中国文学等。[26]其时中央研究院计划设立23个研究所,只有教育学研究所和中国文学研究所仍停留在纸面上。抗战胜利后,国民经济稍有恢复,中央研究院又继续谋划学术建设。1947年3月13日,国民政府公布《修正国立中央研究院组织法》,对研究院性质与宗旨的规定未加变更,各研究所设置也仍保持23个未变,当时已成立者有天文、气象、历史、语言、社会、物理、化学、动物、植物、工学、心理学等研究所,数学和医学研究所也成立筹备处。[27]上述两次修正中央研究院组织法,教育研究所不仅被列入中央研究院所属机构范围,而且筹划设立的是“教育学研究所”,这似乎已承认教育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但其设立却仍未实现。

中央研究院集中高端专门人才,按现代学术分类体系分设各研究所,使中国的科学及学术研究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就名义而言,它是全国最高学术研究机关;就职责而言,它兼管全国学术研究、发表及奖励评议等。它的设立使得国内学术工作有了中心,并可以促进各研究机构的合作,提高研究工作的效率;遇有国际学术活动及会议,也可藉此机关组织联络,并经此机关与全国各学术机构或专门学者商洽推进。所以中央研究院的设立,在我国近代科学及学术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其中如能及时设立教育研究所,其内外资源将为近代中国教育发展、研究提供极大的促进作用,可是直到1949年,中央研究院始终未能设立教育研究所,殊为可惜,其中原因,也值得深刻反思。endprint

二、中央研究院教育研究所未能设立原因之探析

(一)经费原因

通过各类资料的爬梳,可以发现国立中央研究院未能设立教育研究所的主要原因在于经费不足。1929年7月,中央研究院正式创建已经一年,但“自开办以来,并未领有建筑费及设备费。各研究所及图书馆、博物馆筹备处,均于每月经常费中提出大部分,以供设备之需。”[28]国民政府规定,中央研究院成立之初,经费每月仅5万元;自1928年11月起每月由财政部门拨付10万元,作为中研院经常费用,分配于各附属机关,多寡不等。事实上,由于连年内战,经费拖欠严重,处于草创阶段的这个“全国最高学术研究机关”,只能就现有经费“截长补短,逐渐布置”。[29]如1930年10月,蔡元培在院务报告中抱怨道:“本院经费经常支绌。以经常费数目而论,用之办理一、二研究所,尚嫌不足,现本院已成立之研究所、处、馆等计有十一处之多,虽平时尽量从事节省,而欲求计划之实现,颇感困难。”[30]自“九一八事变”后,国库收入锐减,除1936年外,迄至1940年,每年经常费均系减成发给,1941年起以币值日低,此后经费数字年有增加,1944年起始有事业费预算。这种状况,显然大大限制了中央研究院工作的全面展开。

中央研究院经费原本紧缺,对于各附属机关的经费也就极力撙节,至于尚在筹备期的教育研究所之经费,自然难免被挪作他用。前已述及中央研究院因经费困难,曾拟将教育研究所改为心理教育研究所,稍后在1928年6月30日“国立中央研究院第二次院务会议纪录”中“议决事项”二载明:“十七年度本院扩充经费拾万元,如可领到,除现有机关共支配七万元外,余三万元中,以一万元归历史语言研究所,一万元归教育研究所……。”[31]另外,中央研究院会计处1929年3月19日致函院部:“所讯教育组筹备经费,每月一千元。拟于十八年度开始实行一节,查此事即经院务会议议决,十七年度内,应即筹足该组购书费一万二千元。至如何拨给,应以心理及教育研究所与总办事处经费合并,通盘筹划,以资周转。”[32]从一开始,划拨教育研究所的筹备经费就只有购书费一项,其他研究事业之经费全无着落。此外,1934年高平叔受庄泽宣之托向蔡元培建议将中山大学教育学研究所设备及人员转移以供中央研究院增设教育研究所,蔡元培为此向高平叔作了详细解释,并且明言早在1930年左右中央研究院即拟增设教育研究所,由许寿裳筹划,后因财政部不允许增加预算而未果。蔡元培作为中央研究院院长,自然明了经费状况,他的话可看作对教育研究所因经费原因而未能设立的直接证明。

(二)认识原因

中央研究院教育研究所始终未能设立,经费是最大原因。但若仅是经费支绌,其理由恐不能服人,因为在中央研究院的发展过程中,事业还是有所扩大的,如1941年筹备设立数学研究所,1943年筹备医学研究所,而且动植物研究所也于1944年分为动物研究所和植物研究所;尤其是1928年3月,傅斯年利用自己在政学两界的影响,使得原本未列入计划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广州成立,更是显现了学术界对教育学科不够重视。吴俊升曾撰文称:“我到北大时,在学术气氛中教育并非被重视的学科,教育系也只是聊备一格的学系。虽然当时的校长蒋梦麟先生为国内所推重的教育专家,但是校内有力的人物,如傅斯年教授便是不重视教育学的一位学者。他曾写文讽刺教育不成为一种学术,尤其对于当时流行的种种教育新法加以讥嘲。……胡适之先生也不是太重视教育学的。……原来轻视教育学科,乃是过去欧美大学文理科教授的一般成见。现在这成见,已经渐渐捐除。不过傅、胡两先生的影响,仍然继续存在。以他们所参加或主持的中央研究院而论,当它最初成立时,它的组织法中,即规定有‘教育研究所的设置,可是直到现在这研究所仍在乌有之乡,其原因耐人深思。”[33]吴氏在文中提到傅斯年写文讽刺教育不成为一种学术,是指1932年夏傅氏曾与教育学者展开论战,他以自己的字“孟真”为笔名发表论文宣称:“教育学不是一个补充的副科,便是一个毕业后的研究”,至于大学里教育科与文理科平等,更有教育行政、教育心理等等系科是“尤其荒谬”的,他认为“小学、至多中学,是适用所谓教育学的场所,大学是学术教育,与普通所谓教育者,风马牛不相及”[34],而且还提出“大学中不设教育学院,因为这个不能本身独立成一种学问;也不设教育系,因为教育学自身不成一种严整的独立的训练”[35]。至于教学法,他则认为“在一学科中只要教者有学识及常识,自然能教人,能引人,不待搽粉抹胭脂的事作”[36]。由此可见他对教育学的不认同。

考虑到胡适、傅斯年在中央研究院的地位与影响,而他们又都对教育学抱有很大成见,吴俊升认为他们影响了教育研究所的成立也并非空穴来风。而罗廷光则更是对中央研究院作为全国最高学术机关,设立了物理、化学、工程、天文、气象、地质等理工类研究所,而未能设立原订计划内的教育研究所,表示了强烈愤慨:“我们真不懂:不从事于教育研究,如何配谈‘教育行政学术化;不从事于教育研究,如何可以随便批评教育;不从事于教育研究,如何配谈‘整理教育(根据什么去整理?);气象、地质等,均需测量调查,而于教育则可毫无事实作根据——丝毫不用测量调查——而信口雌黄,各言其是;物理、化学、工程等概不惜重金购置无数实验仪器,兴建高大之实验场所,以从事于实验,而于教育实验,则无人知其重要,并亦不辨其价值。质言之,世界上一切学术,似乎都值得研究,惟独于教育不值得;各门事业,都值得设研究所来研究,惟独于教育不值得;教育之在中国今日,真倒霉到万分。” 如前所述,为了“拿事实作根据来讨论”,文中还详细介绍了当时英国、德国、荷兰、瑞士、捷克和美国教育研究机构的有关情况。[37]及至1943年罗氏在出版《教育行政》一书时,仍对中央研究院教育研究所迟迟不能设立而耿耿于怀:“教育事业是日新月异的,教育学术也应精益求精,教育行政当局负了计划、监督、辅导和推进的责任,期求解决种种教育实际问题,只凭办公室内的处理,或仅埋头于‘等因奉此,‘呈悉,‘此令……决不足以尽教育行政的能事,决不足以解决层出不穷的教育问题,须从事学术研究方可有济。……至少应在教育部、教育厅、教育局(或其同等机关)内附设一种研究机关,专从事于调查、统计、测验、研究等工作,并不断刊行报告,以供教育行政当局的参考。……在我国,当学部成立时期,尚设有‘教育研究所等机关,饶有研究的意味;以后中央和各省均未能注意及此。前教育部曾一度拟设教育研究所,中央研究院组织规程中亦有‘教育研究所一部门,惜皆未能见诸实行。教育行政长官若只凭个人常识以处理专门问题,或遇事本个人主观成见,毫无客观事实作根据,该是何等危险的事。”[38]上述评论或有可商榷之处,但的确反映出时人对教育学及其研究的认识极不统一。endprint

(三)体制原因

国立中央研究院的成立本意及其与大学院、教育部的体制关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教育研究所设立一事被搁置。

1929年3月,中央研究院向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报告工作时称:“海通以来,除欧美学者在各地曾为零星之个人研究外,能以巨量金钱在中国为大规模之科学研究者,当首推日本。最近日本外务省对支文化事业局复以所得庚子赔款之大部分,在上海设自然科学研究所,在北平设人文科学研究所,开办费皆在五百万元以上。……而其研究之问题,据所宣布者,如沿海之鱼类研究,各省天然化合(即矿产——笔者注)之研究等,均与中国经济主权关系甚大,其用心可知。中央研究院处科学幼稚、强邻虎视之中国,其责任不仅在格物致知,利用厚生树吾国文化与实业之基础,且须努力先鞭,从事于有关系国防与经济之科学调查及研究,以杜外人之觊觎。”[39]由此可见,中央研究院的成立及进行事业,本为振兴科技,与日本竞争,故有关工业及国防类事业进展迅速而顺利,而诸如教育这种不直接产生价值之科学及学术,则得不到相当重视。

早在1928年8月,陶行知就在全国教育会议上提出设立教育研究所案:“中小学教育,为国家根本大计,必须运用科学方法,分析研究,实地试验,方能免入歧路。……我们应当觉悟,惟独用科学的方法,才能建设适合国情的教育。”为此,他建议:“由大学院设立教育研究所,聘请专门人才,分工研究。所中大部分工作是研究试验中小学教育。”[40]提案审查委员会主张保留,大会议决成立,于是国民政府教育部成立后,为专门从事教育科学研究,拟于部内设立“中央教育研究所”,时间约在1930年上半年,当时拟具章程10条,称“教育部为谋教育行政与教育学术之联络,并谋以科学的方法改进全国教育起见,设立中央教育研究所”,其主要任务为“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教育上各项应兴应革事宜,做成具体设计,供教育部采用”[41],但其组织机构却“属于中央研究院之下,而与各研究所相联络合作”[42]。1930年4月,在第二次全国教育会议召开期间,中央研究院曾招待与会人员,蔡元培就“中央研究院教育研究所”和“中央教育研究所”情况向教育界代表当面做了解释:“研究院对于教育本有筹设教育研究所的计划”,只是这种“研究所范围甚广”,不是由“几个人所能办成”,也不是有“若干仪器即可办成一实验室”,必须得有“各种实验学校为其研究之场所”,这样一来“所需经费亦复甚巨”,因此不能着手;既然教育部有筹设“中央教育研究所”之计划,并且希望“与研究院方面合作”,对此“本院甚表赞同”。[43]前后观照,这种安排实在是令人费解,中央研究院和教育部双方都想成立教育研究机关,也都想借此机关获得教育学术研究的成果,但双方都没有实际行动;而此时国立中山大学教育学研究所已设立两年有余,它在艰苦条件下亦进行了不少研究,并取得大量成果,因此蔡元培陈述的那些中央研究院教育研究所未能成立的原因不大能站得住脚。联想到此前不久蔡氏推行的大学院制因遭反对抵制而失败,这给他造成的心理创伤和名誉损失应该更大,使得蔡氏不再力主设立原本在他主张之下设立的教育研究所,反倒是比较合乎情理的。而且前已述及,就在庄泽宣拟将国立中山大学教育学研究所转移以供中央研究院增设教育研究所时,蔡氏面对现成机构仍推三阻四,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1930年5月6日,国民政府行政院第68次会议审议了教育部呈送的“中央教育研究所简章”,决定照原案核准备案,由教育部公布,但随即遭到反对。如工程师张锡龄得知此事后,即向行政院写信“请饬教育部停止筹办中央教育研究所”,行政院以公函字第1043号回复称:“毋庸置议。”[44]这个“中央教育研究所”虽然得到当时高层的支持,并已邀请相关专家,如请俞子夷担任初等教育组主任,请杨廉任中等教育组主任,但因蒋介石其时正忙着与阎锡山、冯玉祥等人进行“中原大战”,报道称因“战事未平,需款孔急”[45],致使“中央教育研究所”因经费短缺而未能设立。对中央研究院来说,它本隶属教育部前身之大学院,后独立办理,现对应属教育部办理之教育研究所,自然也不好插手,况且自身经费并不宽裕,而本意上又相对重视“自然科学”研究,因此“中央教育研究所”和“中央研究院教育研究所”就在教育部与中央研究院的相互推诿中被搁置了。

尽管中央研究院几乎从一开始就筹划设立教育研究所,但终究未能实现。这既反映了中央研究院内外各种力量的斗争与妥协,也反映了“教育”作为一种“科学”、甚至作为一种“学科”或“学术”受到时人质疑和批评的尴尬境遇。中央研究院始终未能成立教育研究所,对于近代中国教育事业及学术的发展固然是一个无法估量和弥补的损失,但从一定程度上说也正是因为它的缺位从反面使社会进一步认识到专门教育研究机构对教育事业及学术研究的推动作用,也使学界看清了教育事业对于教育研究及其机构的迫切需求,从而发出成立专门教育研究机构的呼吁。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央研究院教育研究所虽未能成立,但却催生了更多的专门教育研究机构。[46]

(写作中曾蒙浙江大学教育学院肖朗教授惠赠若干材料,在此谨表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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