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的被子:解读托尼·莫里森的《宠儿》

2013-08-15 00:42天津农学院人文社科系天津300384
名作欣赏 2013年15期
关键词:宠儿莫里森白人

⊙张 璐[天津农学院人文社科系, 天津 300384)]

托妮·莫里森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她主要关注“种族”和“女性”这两大主题。《宠儿》是托尼·莫里森的名篇佳作之一,其文学创作与黑人女性缝制的百衲被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制作百衲首先要选择所需材料的色彩和面料,并将选好的布料剪成小块的碎片;然后把这些小块的碎片按照一定的模式缝合成较大的方块;再把大方块缝合成一个整体的图案,这个图案通常是传统的图案;最后把它缝在褥子上并在周边加上一定的花纹,这个被子就做好了。莫里森写作的过程与缝制百衲被的过程颇为相似,要先选择题材,然后措辞、布局,呈现出无处不在的文本碎片,接着按照一定的主题和结构,运用种种艺术技巧和手段写出许多故事片断,最后形成一部完整的作品。

一、选择布料

缝制百衲被的碎布都有其来源,并且蕴含着历史意义。同样,托妮·莫里森的作品也都源于历史事实或者是现实生活。莫里森在蓝登书屋工作的时候,担任《黑人之书》的编辑。在工作过程中她接触到不少黑人女奴隶英勇反抗的事例,其中有个名叫玛格丽特·加纳的黑人女奴的经历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玛格丽特在奴隶主的追捕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之后人们讨论更多的是“她是否失去人性,而没有关注一个杀害孩子的母亲的精神痛苦,以及被杀的孩子的悲痛”(唐红梅,189)。莫里森便以此事作为模型,创作了《宠儿》一书。小说虽然取材于过去的真人真事,但它并不是一部历史小说。莫里森通过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奴隶们的生活状态,来反映奴隶制度的残酷;通过这个极端的例子来探求人物的心理,展现黑人女性的内心生活。

二、剪取碎片

选好所需的布料后,把它们剪成小块的碎片。在《宠儿》中,莫里森给我们呈现出无处不在的文本碎片,其中包括身体碎片、精神碎片、家庭碎片、社区碎片等。小说中,奴隶制给黑人身心造成了无尽的伤痛,同时也剥夺了黑人享受完整家庭的权利。塞丝的母亲“来自海上”,多次被白人强奸,孩子被扔掉,只剩下塞丝一人。母亲被吊死后,塞丝亦受尽了奴隶主的性虐待与肉体的摧残,全身伤痕累累。她被庄园主“学校老师”两个侄子强行按倒在地,挤走她的奶水,后背被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如果说塞丝后背的伤疤是塞丝背负的有形的创伤印痕,那么,塞丝在偶尔偷听到“学校老师”正在给他的两个侄子上课,指导他们把她的“人的属性放在左边”,“动物属性放在右边”时所经受的灵魂上的震撼则是她无形的心灵创伤(莫里森,245)。之后塞丝拖着身孕逃出了“甜蜜之家”,也没能幸免于难,生了四个子女,却连做母亲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以杀女告终。塞丝的婆婆贝比·萨格斯也在劫难逃,她生了八个孩子,或被抓走,或被追捕,死了的也不知埋在哪儿。奴隶生活已经破坏了她身体的各个部分,只留下一颗心赖以生存。她从二十年的奴隶生活和十年的自由生活中得出的教训是:“这世上除了白人没有别的不幸”(莫里森,132)。宠儿鬼魂的肆虐以及两个孙子的出走使这位老人心力交瘁,最后只能躺在床上琢磨颜色直到她那颗衰老的心停止跳动为止。黑人的生活状态是这样的支离破碎,“只要没有跑掉或吊死,就得被租用,被出借,被送还,被储存,被抵押,被赢被偷被掠夺”(莫里森,30)。在奴隶制度下,黑人女性被剥夺了作为女儿、姐妹、妻子或母亲的身份。

除了上述所说的身体碎片、精神碎片和家庭碎片,莫里森还给读者呈现出了社区碎片。《宠儿》中的家庭大多缺失男性成员,因而更需要社区的帮助。然而黑人社区并不像我们想象和期望的那样完美。当塞丝赤手空拳,奇迹般地从“甜蜜之家”逃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孙女,来到贝比身边时,贝比决定和邻居分享她做的黑莓派。在有了鸡、鱼等的加入后,这种分享最后变成了一个九十人的宴会。人们一直庆祝到深夜,但是嫉妒和怨恨却悄然升起。他们把贝比的慷慨当作了炫耀:“凭什么都让她占全了……凭什么她和她的一切总是中心?”(莫里森,173)于是在第二天“学校老师”带人来的时候,社区的人们没能如往常一样通风报信,间接导致塞丝杀女被捕。塞丝出狱后,又因为她的骄傲遭到黑人社区十几年的疏远和孤立。塞丝离群索居,邻居们也不与她来往。这让被塞丝杀死的孩子的鬼魂有了可乘之机,从此124号充斥着恶意和怨毒,塞丝陷入了长期被鬼魂折磨的痛苦之中,在与返回阳间索债的“宠儿”的爱恨纠葛中精神失常,奄奄一息。由此可见,社区关系的破碎会导致个人损害或自我毁灭。

三、缝合布块

《宠儿》中各式各样的碎片背后,是否隐藏着作者追求弥合与完整的丝丝印迹?正如祖上缝被人把这些小块的碎片按照一定的模式缝合成较大的方块一样,莫里森把这些文本碎片,按照一定的主题和结构,用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背景材料缝制成色彩斑斓的故事片段,来展现人物的身份构建和社区修复完整的过程。

1.主体身份

从莫里森的这些个人碎片中,我们看到了隐匿于其背后作者追求自我、建构身份的渴求。贝比·萨格斯通过“林中空地”传教来确立其自由黑人的身份;塞丝通过逃离奴隶主的非人待遇和杀婴这种极端的方式来维护她作为黑人母亲的身份;丹芙通过逐渐成熟和走向独立来确立其全方位的身份。这三代黑人女性对自身主体的认识是渐进式的。贝比·萨格斯的儿子黑尔通过出卖周末的劳动换取了贝比十年的“自由”。自由到来时,她很困惑地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从一开始的不理解、被吓着,到突然发现双手、感到心跳,最后放声大笑。当成为辛辛那提黑人社区的成员以后,她试图通过在“林间空地”布道来唤醒黑人“自爱”的意识。她告诉人们只有通过自救才能获救。但是在白人闯入她的院子导致塞丝杀婴事件后,她彻底崩溃了,无力抗争,只能回到床上,潜心研究颜色。但无论如何,贝比·萨格斯对其身份的发现开始了黑人女性确立自身主体意识的第一步。塞丝在“学校老师”接管后的庄园所受的痛苦折磨给她留下永远不能忘记的创伤,也迫使她在艰难中逃离“甜蜜之家”,寻找自由。而“学校教师”和学生们有关“属性”的谈话使塞丝第一次感觉到:在白人眼里,她与动物毫无区别。带着对自我身份的疑问,她开始了身份构建之路。经历了弑婴——宠儿还魂,塞丝在黑人社区的帮助下,走出了如梦魇般的回忆。最终是保罗·D用爱唤醒了塞丝,告诉她“你自己才是最宝贵的,塞丝。你才是呢”(莫里森,346)。由此完成了她对自我身份的构建。丹芙从一开始的孤立自闭,到后来勇敢顽强地走出124号,她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向社区的人们求救,寻找黑人社区其他女性的帮助,并且有了工作,养活着塞丝和宠儿。与前面两代人相比,丹芙更加坚定与成熟,并主动去建立自我主体身份。

2.完整社区

黑人社区由于对贝比一家的嫉妒和怨恨,打破了以往团结互助的关系,形成了上节所述的社区碎片。然而黑人女性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群体、个人与社会的相互影响,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是促进个人发展的重要因素。威明斯把这种值得赞美的关系称作“纯粹的姐妹情谊”(Hudson-Weems,65)。黑人女性重构个体身份,必须首先与本族女性结成坚强的姐妹同盟,必须与本族姐妹共享作为黑人特别是黑人女性的特殊感觉,并且相互支撑、相互扶持。丹芙因不忍看到母亲为爱宠儿而耗尽心血,找到曾在其母逃跑和生孩子过程中帮助过塞丝的艾拉。尽管艾拉和其他社区成员一样,也因塞丝杀女和她的骄傲而孤立她,然而,宠儿的鬼魂现形一事使艾拉意识到只有全社区的同胞们将她们心中的恶意情绪去掉,才能驱除这个鬼魂。女性之间特有的同情以及黑人女性共有的遭遇使得艾拉开始接近塞丝的内心感觉。同时塞丝所经受的折磨也得到了其他黑人姐妹们的深切同情和坚决支持。于是,艾拉带领着三十个社区妇女赶往124号,女人们怀揣着所有她们相信有用的东西:护身符、基督教的信仰等等,去解救被鬼魂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塞丝。这群团结起来的女性姐妹们,在共同努力下,彻底地驱逐宠儿的鬼魂——奴隶制噩梦的化身。她们用黑人女性所特有的凝聚之力,展现了一个种族女性寻求集体生存价值的精神实质,用她们的姐妹情谊将原本人心离散的黑人社区修补完整。

四、缝制被子

从剪取碎片起,百衲被缝制从一开始就趋向于整合。莫里森用无处不在的身体碎片、精神碎片、家庭碎片以及社区碎片展示了美国社会种族、文化的断裂。她用自己亲手缝合的“主体身份”和“完整社区”布块,强调了黑人女性在精神上的个体人格和群体融合对于她们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和生存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然而在读过了整篇小说之后,掩卷沉思,莫里森在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和谐、和平的期求。莫里森这个缝被人竭尽全力拼接碎片,缝合布块,最终为我们呈现出一条黑人与白人民族之间的和谐之被。在《宠儿》中,塞丝之所以可以在逃亡的路上顺利分娩丹芙,这完全要归功于同样在逃亡的白人穷苦女孩爱弥·丹芙。这个白人姑娘在塞丝最困难、最危险、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冒着被人告发帮助黑人的罪名挺身而出,竭尽全力帮助她产下女儿丹芙。她们的通力合作可以说是莫里森的有意安排,这意味着白人女性和黑人女性的姐妹情谊可以带来希望和未来,白人和黑人之间互相帮助是黑人找到更好出路的途径。一个和谐社会的建立需要白人的参与,许多白人在黑人争取自由和解放的过程中伸出了援助之手。加纳先生允许黑尔赎回母亲贝比·萨格斯的自由之身,并帮她安排住所,在鲍德温兄妹提供的房子124号住下。鲍德温小姐在圣诞节给贝比全家带来了礼物。当塞丝因杀婴事件要被处以绞刑时,还是白人鲍德温兄妹去找法官求情,在他们的帮助下,塞丝才得以被释放。琼斯女士,这个“嫁给了一个她能找到的最黑的男人”的白人妇女(莫里森313),不仅教过丹芙,还教社区里其他的黑人孩子。通过她,丹芙知道了自己名字里字母的美。也是她,在丹芙鼓起勇气走出124号寻找食物时,给予其援助和支持。小说最后黑人社区其他成员阻止塞丝伤害白人,也暗示出黑人和白人之间的民族关系将步入一个良性发展阶段。

四、结 语

正如肖瓦特所说,“缝制百衲被已经成为女性美学、姐妹情谊和女权生存的政治学的隐喻”(Showalter,146)。黑人女性作家莫里森创作《宠儿》的过程与黑人民间缝制百衲被的过程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从选择布料、剪取碎片、缝合布块到缝制被子,莫里森用笔墨代替针线,最终缝制出一条完整的百衲被。个人碎片中,莫里森对于黑人女性残缺的身体和精神分裂的描述,映照出她对黑人女性保持身心平衡的期盼,对她们找回“自我”、构建身份的祈望。社区碎片的背后是莫里森对读者的暗示:姐妹情谊可以弥合黑人社区内部的矛盾。在对碎片和布块的整合过程中,我们体会到莫里森的良苦用心:和解才是解决多民族文化纷争的良药。在莫里森缝制的百衲被中,我们看到了她追求和谐的梦想。百衲被中的碎片代表不同的民族,形状或大或小,颜色或明或暗,他们都是百衲被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何才能使各个民族和谐发展,托尼·莫里森用她的文化百衲被给了我们这样的启喻:包纳异己,求同存异,既“不要把它们分开”,也“永远也不要把一方凌驾于另一方之上”(莫里森,263)。

[1]唐红梅.种族、性别与身份认同:美国黑人女作家艾丽丝·沃克、托尼·莫里森小说创作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

[2][美]托妮·莫里森.宠儿[M].潘岳,雷格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6.

[3]Hudson-Weems,Clenora.AfricanaWomanism:Reclaiming Ourselve[M].Michigan:BedfordPublishers,Inc.,1994.

[4]Showalter,Elaine.Sister'sChoice:TraditionandChangein AmericanWomen'sWriting[M].Oxford:ClarendonPress 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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