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轻盈的沉重:评赫拉巴尔的中篇杰作《过于喧嚣的孤独》

2013-08-15 00:42黄世权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南宁530001
名作欣赏 2013年15期
关键词:赫拉巴尔小说

⊙黄世权[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 南宁 530001]

赫拉巴尔作为捷克的出色作家,在中国名气的确不够响亮,远不如米兰·昆德拉。然而名气并不与水平直接挂钩,尽管赫拉巴尔没有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样蜚声世界影响巨大的作品,然而他的几部小说如《过于喧嚣的孤独》和《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论艺术的独特气质和思想深度,丝毫不让他那名头大得多的同胞,在世界上早已奠定了其应有的地位。《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被搬上银幕,捧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本文对其中篇佳作《过于喧嚣的孤独》进行赏析,希望增进中国读者对这部诗意小说的喜爱和欣赏。

一、小说的抒情特色和诗意

《过于喧嚣的孤独》(以下简称《孤独》),是赫拉巴尔长期酝酿的作品,曾经三易其稿,而且这三易其稿也开创了世界文学史的一个奇特例子:三次写作,三次不同的文体,从诗歌、口语化散文到最终的典雅抒情,真正的惨淡经营。正是这种惨淡经营,造就了这篇看似轻盈实则无比沉重的作品,通篇迷人的抒情气息,并不曾掩盖其沉重的主题。可以说这是赫拉巴尔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种用轻盈的笔调抒写沉重的社会问题、哲学思考的奇特笔法,体现了当代小说普遍的美学趣味。它放弃了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沉重语调,用隐喻和寓言,将传统的主题虚化、提纯,使小说获得文体的解放。这个艺术转变,构成了从卡夫卡以来特别是昆德拉、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卡达莱等作家的新传统。现代小说由此获得一种诗意和哲理的深度。毫无疑问,赫拉巴尔的《孤独》,正是这种轻中含重、举重若轻的杰出代表。它无疑也是一曲动人的哀歌,是对捷克人民、捷克文化,甚至世界人民和世界文化的一曲哀歌。

这曲哀歌散发出的迷人的抒情气息,主要体现在小说的音乐性上。赫拉巴尔分明是用诗意的笔调、诗体小说的笔法来写这部他最心爱的小说的。因为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凝缩了整个人生的体验和思考,集中了他对捷克人民与人类文化的深沉的感情和眷顾,不用诗意的笔调是不能尽情地宣泄几十年来郁积于心的那种混杂了柔情、惆怅、愤恨、讥讽和悲哀的情愫。高度凝练的情感只有高度凝练的文体形式才能曲尽其妙,展现精华。

横贯小说那种诗意吟唱的柔软语句的,有一个充满时间沧桑的句子反复出现,成为小说的主旋律,有时候采用变奏的方式出现,这就是从小说一开卷就纷涌出来的句子:“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部百科辞典。”①全书一共八节,其中第一、二、三、六、七节的开头第一句都是“三十五年来我处理废纸”(后面的文字稍有变化,但大同小异),而且文句之中,不断出现类似的句子。这种主题句反复出现,具有音乐般的抒情效果,造成了一种深沉的时光流逝之感和生命凋零的喟叹。

此外还有一句话也是反复鸣响的,那就是来自中国老子的名言,“天地不仁”,在小说中翻译成了“天道不仁慈”。如果说“三十五年来”的重复吟唱营造出时光凋零的沧桑,那么这句冷冰冰的中国古代哲人的名言,镶嵌在抒情意境中,结合小说人物的悲哀的命运,如主人公的美丽不幸的情人曼倩卡,跟随主人公生活过一段时间后被纳粹投入焚尸炉的茨冈女孩,就产生了特别惊心动魄而又无可奈何的悲怆。世界历史,尤其是20世纪前半叶的人类悲剧,对于深陷其中的人来说,处处都印证了中国远古哲人的惊人洞察力。小说写到主人公幻觉中出现的耶稣和老子,表面上看不出作者的倾向,然而从“天道不仁慈”这句话的不时蹦出,似乎作者更认可老子的冷峻的智慧,以及这种智慧底下的无可奈何的悲哀。

二、小说的隐喻与象征

一部篇幅并不大的中篇,要开拓出足够大的思想含量必须在艺术上采用一些凝缩的方式,同时不局限在具体细致的、脉络清晰、因果关系缜密的故事情节之中。由高度凝练的主题引导,在诗意的艺术表达中,将纷纭复杂的万千事熔为一炉。这种写法需要高超的隐喻或寓言的方式。卡夫卡的《变形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加缪的《局外人》、卡达莱的《梦幻宫殿》等等,都是这种写法,舍弃完整的故事和生动细致的人物塑造,更多地依赖隐喻和寓言涵括深广的社会内容和哲理思考。这种诗意手法的运用,使小说在思想的开拓方面卷舒自如,飘忽多姿。

《孤独》最主要的隐喻是压力机和书籍。主人公三十五年的工作就是开动一台压力机把一堆又一堆的书籍,连同藏在书堆中的耗子碾碎,变成纸浆重新利用。这种工作既是现实生活中作者干过的工作,在小说一望而知也是一种隐喻。那些所谓的废纸,很多都是世界的文化精品和真品,小说中反复渲染这一点,出现的作者就有康德、歌德、席勒、荷尔德林、尼采、伦勃朗和凡·高、莫奈等世界思想家、艺术家的杰作,小说写到一次有人送来三千六百公斤绘画大师的复制品,扔进地下室,其中就有伦勃朗、哈尔斯、莫奈、克里姆特、塞尚以及欧洲其他绘画巨匠的作品。小说写得最凄怆动人的一幕是目送自己打包的大量精装本图书当做废纸装上火车卖往西欧。世界大战结束后,一大批普鲁士王家图书馆的闪着金光的精品图书,用军车一车车运送,化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才运到布拉格,这些战利品却被作为废纸卖到瑞士、奥地利,价格是每公斤一外汇克朗。小说写道:“大卡车又把这些烫了金边和金字的皮面精装书运到火车站,装进敞篷车,那一阵子正值下雨天,整整一周大雨哗哗地下,当最后一辆大卡车拉来的最后一批书装上车,火车启行了,驶进倾盆大雨之中,敞篷车一路滴着金水,掺和着煤烟和油墨,我站在那里,身体靠在大理石上,被目睹的景象惊呆了,当最后一节车皮在雨中消失时,我脸上的雨水已和泪水一起流淌。”

这毫无疑问是人类文化的浩劫,所以主人公看到这一幕,真诚地央求警察给他戴上手铐,因为他觉得自己犯了反人道主义的罪行。然而后来接连看到大车大车的精品书籍遭受同样的命运,主人公也渐渐地麻木了。甚至觉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很美。这当然是一种深刻的反讽。作为一个下层的工人,在三十五年处理废纸的时光中带回了两吨重的珍贵书籍,以至于卧室里堆满了书,夜梦中仿佛有两千公斤的梦魇压迫着自己。他在保护这些书的同时,通过广泛的阅读,获得很高的文化造诣。书中的这个卑微的工人,在这里渐渐地上升为一个文化保护者的形象。正是带着对人类文化的敬畏,他在开动机器压碎图书时,仿佛听到了人骨被碾碎的声音,古典名著在机器中压碎恰似头颅骨和骨骼在手推磨中碾碎一样。这些看似荒唐的幻觉,是对反动力量对人类文化的毁灭打击的强烈抗议。然而,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小说后面写到主人公到一个社会主义工厂使用的一种巨型压力机,比主人公所用的大二十倍,那些社会主义突击队的年轻工人,毫不费力地把成批成批的新书处理掉,速度惊人。主人公不禁把自己与这些快乐的工人对比,感叹自己在处理废纸的同时也得到阅读的幸福,并希望以此改变未来的生活,而这些喝着牛奶干活的年轻人,对被他们抛进巨型压力机的柏拉图、歌德等人的书籍无动于衷,却可以在假期里畅游主人公梦寐以求的西方文化的摇篮——希腊。他们的做法,作者用了一个比方来予以嘲讽,他谈到养鸡场的年轻女工把活生生的鸡的内脏揪下来,嘻嘻哈哈地送到传送带上。作者对现代愚昧力量的抨击就通过这种冷峻而激愤的方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显然,这里的书籍和压力机的意义已经非常明显,后者作为一种强大的机器,无疑隐喻着现代专制制度以及科技理性。开动这种机器的年轻人,正是现代反人道主义的帮凶,最终也是受害者。

与书籍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两种小生命,也具有某种模糊的隐喻意味,这就是生活在书籍中的耗子,以及围绕着那批血书的苍蝇。这些日夜生活在书籍中的耗子,啃食着歌德和席勒作品的耗子,以及在布拉格地下水道中为了争夺废物和排泄物而疯狂厮杀的耗子大军。藏在书堆中的耗子有许多被主人公连同书籍抛进压力机,在凄厉的尖叫中化为纸浆,实际上作者是带着微妙的同情对待的,他们似乎象征着弱小的生命。而生活在地下争夺不休的耗子大军,毫无疑问是人类的隐喻。与耗子大军相对比是希腊,主人公自述行走在布拉格大街上,仿佛用X光透视到地下的耗子,正在紧张作战,感到这样的世界非常沮丧,突然间却在外处的墙上看到希腊文化的投影。野蛮蒙昧与文化优雅,确立了耗子与希腊的对比。它们的隐射的意义结合捷克的现代历史是不言而喻的。作为人类文明,艺术之美和哲思的起源地,希腊反复出现在小说中,对比映衬出耗子的恶心。

绿头苍蝇的形象简单多了,他们不过是嗜血的丑类。精彩的是作者的描绘,他将血书、绿头苍蝇、耶稣和老子放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特别诡异的艺术氛围。小说交代,从屠宰场运来一批血迹斑斑的废纸(有伊拉斯谟、席勒、尼采的著作),引来苍蝇的一阵狂飞乱舞,在疯狂的苍蝇中出现了耶稣和老子,两人的神色截然不同,耶稣激情四射,被青年男女环绕,恍若浪漫主义者,老子则不动声色,超然独处:“我干活的时候,一大群绿头苍蝇飞来包围了我,这些可怕的苍蝇是屠宰场工人带来的,密密匝匝一大群,疯狂地飞旋着;发出嗡嗡的声音,下雹子似的打在我脸上。我喝到第四杯啤酒时,压力机旁边忽然出现了一位举止文雅的年轻人,我马上认出来了,他不是别人,是耶稣。他的身旁随即站了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我一眼就断定这准是老子。他们两个站在那里……我看见耶稣脸上洋溢着动人的喜悦之色,老子却神情忧郁地倚在机槽边上,显得孤傲、冷漠。”

将东西方两大思想的代表,放置在如此奇特怪异而纷乱的幻景中,这些追腥逐臭的绿头苍蝇以及它们疯狂飞舞制造的令人恶心的喧嚣,无疑象征着人世的种种喧哗与骚动,面对这些喧哗与骚动,耶稣表现出斗士的激愤,而老子始终保持着哲人的冷静。作者由此展开了哲理的思索,将耶稣与老子所代表的不同的哲学思想和处世态度进行了对比,耶稣的思想包含着流血的实质,朝着未来前进,而老子则逆来顺受,是退回到本源。作者提出另外两种态度,向着本源前进,朝着未来后退。

这惝恍迷离的一节,以现代小说才有的融合隐喻、哲思的美丑交融的笔法,幻化出人类世界的腥臭与混乱,并由此探讨面对这种混乱的哲学态度。从小说反复出现的老子的“天道不仁”的深刻洞察,以及作者对老子思想“退回本源”的概括,作者似乎更倾心于这位东方的智者。联想到20世纪人类遭受的血腥暴虐,这些嗜血的绿头苍蝇所激起的遮天蔽地、几乎让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疯狂、喧闹、丑陋,就会惊异于赫拉巴尔如此高度凝练的笔墨中包含着多少深沉的惊诧、愤懑和无奈。诗意和哲理一体具融,有声有色地营造出一幅只有超现实主义才能达到的奇异意境,汪洋恣肆的想象、精辟的哲学思考,是赫拉巴尔这部中篇小说的核心。

三、小说的人物:存在的荒诞与历史的残酷

尽管这篇小说主要的特征是抒情和哲理,没有花很多的笔墨来塑造生动的人物形象。但是里面出现的人物,却得到了高度的艺术处理,着墨不多,意蕴不浅。这里主要的有叙述者我(汉嘉)、我以前的女友、舅舅、捡破烂也卖淫的茨冈女人和被纳粹投入焚尸炉的茨冈女孩。这里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我”的女友,美丽的曼倩卡和令人怜爱的茨冈女孩。曼倩卡的命运堪称一出存在主义的荒诞悲剧。小说描写了她两次与主人公的欢会,一次是舞会,主人公向她倾吐了爱情,激起这位年轻美女的热情与骄傲,却因为如厕时不慎将裙子的缎带浸泡粪便,在优雅热情的舞蹈中,甩出一阵阵粪水,令她无比尴尬,声名受损,她抱恨离去。第二次是主人公在滑雪场找到了她,向她道歉,并得到原谅,然而悲剧再次重演,曼倩卡又一次鞋子带上一坨粪便。命运再一次嘲弄了曼倩卡,并让她在主人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几十年之后他们才重逢,曼倩卡已风采不再,用一种奇特的方式(用与不同类型的工人睡觉换取工人劳动)在森林里建起一栋木房子,并靠献身于一位老雕塑家,竖起一个以自身为原型的巨大的天使塑像。经历人世沧桑,曼倩卡终究还是摆脱了命运的嘲弄,反过来嘲弄了命运:美丽随着年华老去,而高贵不减。面对曼倩卡的荒诞悲剧,作者再次引用老子的名言:知其辱,守其荣,为天下式。曼倩卡的一生是老子哲学思想的生动演绎。

相比曼倩卡命运的哲学意味,无名的茨冈女孩的命运就是对历史的控诉。这是主人公年轻时候的情人,一个偶然得到的文静的小女孩,无家可归,跟随小说主人公住在一起,给他生火做饭,无论多晚,也等着他回来。作者把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描绘成一个圣洁的形象,小说这样写道:“炉门敞开着,红旺的炭火在燃烧,光身子的茨冈小姑娘站起身来,她走动时,金黄色的火光勾出了她身体的轮廓,形成一圈光环。”这个圣灵一般的女孩子,不久就失踪了,最终被纳粹投进了焚尸炉。主人公只能感叹天地不仁,并用一连串的动作表达了对纳粹的强烈愤恨。这一段,可以说是对纳粹这个现代恶魔的激情抨击:“战争结束后,在50年代,我的地下室里还堆满了纳粹的出版物,在我那茨冈小姑娘优美奏鸣曲的光辉下,我狠狠地把成吨成吨的纳粹小册子和宣传品扔进压力机,这些东西全是同一个主题,几十万页的图片,欢呼着的男男女女和儿童,欢呼着的老人,欢呼着的工人,欢呼着的农民,欢呼着的党卫队队员,欢呼着的士兵,我狠狠地把开进解放了的但泽市的希特勒和他的卫队们,把开进解放了的华沙的希特勒,把开进了解放了的布拉格的希特勒,把开进解放了的维也纳的希特勒,把开进解放了的巴黎的希特勒,把在他私人宅邸的希特勒,把庆丰收的希特勒,把希特勒及其忠实的牧羊狗,把希特勒及前线士兵,把视察大西洋壁垒的希特勒,把去往征服了的东方和西方城市的途中的希特勒,俯身看军事地图的希特勒,把所有这一切统统扔进我的压力机。”

作者运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将一幅幅希特勒法西斯的图像叠映出来,高度集中地对现代恶魔进行了清算。以一个美丽的茨冈小女孩的悲惨遭遇,凸现了纳粹所制造的现代悲剧。两个女孩的命运两两相映,再一次酿造出小说浓郁的悲剧性质。毫无疑问,它是高度浓缩的,艺术上具有东方写意画的特点,以少总多,留下巨大的空白让读者去想象。这是诗意写法的优雅,也是诗意写法的局限。总有些不过瘾的遗憾。

四、小说的叙事特色:回忆时空体

《孤独》在叙事上的特点主要是意识流和幻觉的运用。由于采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基本是按照主人公的意识的流动来叙事。在叙述用压力机碾碎废书废纸的工作中,穿插主人公的所见、所想、所历、所思和所觉。小说的时间用“三十五年来”反复提起,意味着这是一个退休工人的随性回忆。意识流的时间结构十分自由,小说中的时间完全打破了现实主义时间的限制,可以按照艺术的内在节奏和主题的展开任意回溯、倒转,伸展。在空间上也具有极大的自由度,是由时间率领着空间(宗白华语①),在地下室和布拉格的大街以及其他地方任意流转、如果按照巴赫金的方法,那么不妨概括为回忆时空体。②在这也是现代小说最喜欢运用的时空模式。由于小说主要是营造哲理和抒情的审美情致,不着意描绘生动复杂的社会生活,小说中的空间因此从属于时间,总体上很模糊。

得益于这种极为自由洒脱的时空形式,赫拉巴尔把传统的人物和情节解放出来。一方面是运用中国式的白描手法,对人物只取其传神的特征,寥寥数笔就可以把人物的神韵写出,或者用一两个精彩的细节,例如写主人公的舅舅退休之后的无聊,自己花钱创办一个玩具铁路,带着几个老头和一些小孩,每天开着机车自得其乐。而那些被男人欺骗和压迫的捡破烂兼卖淫的茨冈女人,作者用一个细节,即那个男人每天让她们面对没有胶卷的相机摆姿势拍照,来表现蒙在鼓里而不无快乐的可悲情景。即使小说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也就是前面论及的曼倩卡,作者也仅仅简单地描写她的外貌、跳舞和滑雪的神态,而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至于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作者用一个富有深意的比喻,“身上发出一个光环”,就赋予了这个形象高贵的价值,这种圣灵般的高贵气息与她的悲惨遭遇,形成强烈的对比。

小说在情节上也是非常简化的,基本上没有完整的故事和情节,有的仅仅是随着意识飘动的一些零碎的片段,这些零碎而富有深刻寓意的片段,随着音乐般的抒情气息和弥漫全篇的哲理的流动,散发出苍凉、岑寂、无奈、愤懑,最终也超逸而释然地融于总体艺术情境中。抒情的节奏、轻逸的人物、飘忽奇诡的幻觉,以轻盈的艺术形式,将惨淡的现实人生、悲惨的历史事实和深沉的哲理轻轻托起,化入一片余音袅袅的空灵意境。这是艺术的胜利、哲理的胜利,也是人类正义的胜利,正如老子的名言“天地不仁”,历史总是在悲剧中行进,同时也向着未来和本源行进。小说的结尾,主人公把地下室幻化成了天堂,与茨冈小女孩一起飞升。作者最终到底还是回到了耶稣的怀抱,这里显示了作者对西方文明的信心与皈依。就这样,赫拉巴尔把西方乃至人类的悲歌和挽歌在几经抑扬顿挫之后,渐渐地越唱越轻,唱成了一曲柔婉的lovestory,消失在渺渺茫茫的朝向天堂百花园的路上。音乐么?诗意么?神启么?哲理么?其实不用细说,它们已经融为一体,无迹可求,只觉晶莹一片,奇光闪烁。

五、结语:凝缩的小说艺术

赫拉巴尔的这部《孤独》,篇幅不大,内蕴精深,韵味悠远,当得起一部伟大长篇的分量和器局。实际上,文学史多的是这种范例,契诃夫、鲁迅、康拉德等人的中篇甚至短篇往往胜过一般的长篇。气魄宏大的长篇易得,意味隽永的中篇难求。《孤独》中高度凝练处理的素材,如世界大战、纳粹入侵,以及布拉格的社会主义建设,都可以给予足够的篇幅任其自由奔放的发展。换句话说,赫拉巴尔也可以采用米兰·昆德拉的方法,如《笑忘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以极为自由的叙述方式,将广泛的社会生活电影镜头般剪接在一起,成就独特的长篇,尽情展拓那浸透了世事沧桑的想象。

不过赫拉巴尔特别珍惜这个“推迟死亡”的题材,所以采用了最能直抵人心的诗意抒情笔调。这就决定了小说的叙事,必须是高度凝练和概括的,人物和故事,均服从于这种意识流般的叙述,因此也要处理成叙事诗中的人物和故事,这就是中国美学所擅长的那种“遗形得神”的手法。重要的不是丰富曲折的故事和生动饱满、呼之欲出的人物,而是借这些材料来表达三十五来作者对20世纪捷克人民所遭受的悲惨命运和人类文明遭受的劫难,以及人类面对这些现代悲剧的态度。过于喧嚣的孤独,是人类良知的孤独,是人类灿烂文化被当成废物,古希腊以来的文化艺术精华遭受毁灭的孤独。令人震惊的是由大群大群的绿头苍蝇制造世界的喧嚣,在赫拉巴尔经历的三十五年之后,却在世界上其他的地方也继续不断的轰响,例如中国的六七十年代,几乎上演了一模一样的绿头苍蝇的疯狂的喧嚣。遗憾的是,在中国,这一场文化和文明的浩劫,却没有相应的赫拉巴尔来抒发他的孤独。从这个意义上讲,赫拉巴尔这部薄薄的中篇,是特别属于中国的。当然,它同样属于在法西斯和一切专制主义蹂躏下惨遭荼毒的一切文化和文明。因此,它对文化精华受到玷污、弱小生命遭受毁灭的悲剧性控诉,对于中国经历或知晓类似悲剧的人来说,是能摇荡心灵、激发深思的。

① 博·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文中有关该不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② 宗白华:《中国诗画中的空间意识》,见《美学散步》,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③ 巴赫金:《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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