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李俊功
开了,败了,然后迎着来年的春天,仍然一身盛装,热烈地开。
忘记了自己的开。
她手里的画笔,调和内心适意的艳彩。
她乐于别人把她忘记,躲在河畔、沟边、杨林一角、荒土一侧。
似乎,只有喜欢口含水果糖的蜜蜂找到她,只有几只性格活泼的蝴蝶找到她。
其余,谁还能找到她呢?谈恋爱的庄稼,有它的伙伴;傲岸的槐树有它的高枝;并蒂莲妩媚的笑意里有它的暗语。
她爱的是她的空静!(不爱尚在远处泛滥的知了歌声里的声声虚假。)
我有几次找到她,却不敢轻易说一句话。我怕说一句话,就把天空的平静,戳破一眼伤洞。
允许她站在我的远观里,似花又不似花。
独自地开她的花,独自地说她自己悟透的哲言。
我读着她的站立和鲜艳,好像一篇绝俗的实话。
所有枪声里的神秘和恐惧,烟云一样散落成一堆平缓的泥土。一片片庄稼代替了惊慌的天空,绿,是风的绿,紧密,是五月的紧密。
捡拾铜子弹壳的场景有些锈蚀。
飞过来的几只蜻蜓,不知是谁梦想的轻盈灵魂。它们注定什么都找不到,只在自己的影子里打转。
后阎台村西北地,这片靶台消失了,无形中仍然隆起的是我隐含的痛,我曾在枝蔓扩大的红薯田里忍着泪水,读我一直不懂的整天到晚的忙碌。
像一棵没有开花的红薯,我把心思深埋于湿土之中,等待着沉默的果实。
一场坷垃仗在儿童玩耍的喊声中,愈来愈远,几株不起眼的荒草繁衍了几十年中它们的几千代子孙。没有它们所记得的老靶台的具象了。在我看来老靶台只能像是一滴绿的汁液,悄然融化在了不断扩大的绿野。
我如果经过这里,会指着一粒粒微土说:老靶台,消失的老靶台。
匆匆地泥土啊。匆匆地走过。其余的,仿佛我什么都无暇详说,像我一直握紧的失败的羞辱,不敢半字露齿。
村子西南地的花红树林开着春天的白花。薅草的老太婆张桂莲盘腿于不规整的菜地。
阳光在空隙地上打开了绸缎般的身体。
这块安静的领地,多像一顶肥绿的皇冠,它属于花的香,属于柔软的土路的探秘。特别是轻微的黑色、青色虫子麻线一样在枝头绕来绕去。
声小,形小,是稍留痕迹的声色涟漪。
烈士家属张桂莲的身影从林子的南头飘到了北头,她甩开的带土的杂草从南头排列到了北头。
叶子正绿,采茶的毛广香抻胳膊,弯腰,在一棵棵花红树上忙碌着。这个老蜜蜂,采茶的老蜜蜂,还在一心牵挂着许昌城里摆摊卖花红茶水的笨儿子。
揉碎的花红叶子和早落的花红果,这些涩苦味道的干品,贫穷年代的代茶饮,不失一道浸润肠胃苦涩的精神慰藉——我的家乡补贴城市的上等品。
粗糙的老茧手一下一下掐紧逐渐扩大的空寂。
春天的老年人,花红树林的飞舞者。风声在他们的手上翻飞。
这两杯被岁月浸泡的浓茶,像极了舒展开来中正平和的花红叶子。
注释:花红(学名:Malus asiatica),又名沙果、文林郎果(本草纲目)、林檎,是蔷薇科苹果属的植物,春夏之交开花,果实秋成熟,扁圆形,直径4-5厘米,黄或红色。是中国的特有植物。
河岸的洋槐树像等待爱情一样把自己等老了,它等来的依然是不尽的水声,和水声后面醉于光阴的无名灵魂。
一辈子和自己赛跑的人,终于没有赛过自己的衰老。几行脚步留在落叶上,被几只蚂蚁的蠕动侵蚀。村里尽是些我开始陌生的人。像这个早晨的霞光一样,她盯紧我,只是把我盯成了一身崭新的恐慌。其实她照临这无边的原野时,我已经踩着土地的脉息从昨夜走了过来,走过几个侍弄庄稼的人的无言,走过了沉醉俗事的花衣妇女的忙碌、喧哗。
父亲穿越尘土、不甘宁静的呼唤,再一次伴着河水遥遥地传出,我对不歇的流水不敢一丝轻语,我!望它,跟随它,听见早晨清风的节拍与此暗合。
水草枯了,那绿绿的一丛是它的重生。破损的岸土染成金黄色,它是迎着晨光的一抹抹兴奋。其旁的小麦、红薯、花生、棉花,均是我往年所见,而此时,我只见霞光历历,像是对过去的浓墨重彩。
清晨的河流,从我的目光中匆忙地流过,等到我来到它的身边,它哗哗的流水,又把平原的日历掀过去了一页。
炊烟消散,众人长离,但留残墙断瓦,和一堆堆莫名的黄土,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不见了。
几片早衰的榆树叶像刮脱的死鱼的碎鳞。
甚至曾经叫起来流蜜的姓氏,亦已枯干。
斜阳下的虚无,和什么都缺少关系似的:一株株乱草丧失记忆,它们有的只是无心无欲,还有,其上挂着的几声无聊的虫鸣。
多少高楼门、三进院、碧蓝细瓦、高烛台、红灯笼,随着三百年烟云,忽然在村人的口谈中模糊、遥远。渐已消失的威仪八方的名字,响遍周遭的谈虎色变的所谓声名,没有几人能够记得。仿佛病中呓语,更加不真实,虚飘飘,一阵阵风过,雾散了。
天空依然鲜活,半条街像是死在一片废墟之中。
我们有意来此寻觅旧迹,不说一句话,细心倾听,听到的唯有一片寂静,像突然从这里逃窜远去的一只野猫的觳觫,像一场在亮晃晃的阳光中做的白日梦。
像一堆怀恋,枯黄的玉米秸竖在剥落的土墙边。
风总是像调皮的青皮后生,挠挠它胳肢窝的痒痒,拉拉它轻软的手臂,和这个始终腼腆的人拉着家常,说几句俏皮话,然后,招招手,低着头,跑远了。
留下这大堆秸垛,心事怅怅地,撅着嘴,嘟哝着别人不懂的话语。
这是村庄街边十分陈旧的一个自然场景,普通的一堆玉米秸垛的情感演绎。
村庄,每一个自然情物的幻象,有声有色。就连依卧其旁的几名老人,有一声没一声地说着,沉醉于不尽的青春悼念和懒洋洋的秋光里。
迷离的眼睛,像极了两扇土坯房的木门,关闭着整个村庄的沧桑。
空空的街道,就是一句空话,谁能找见年轻人游动的影子和嬉戏。干涸的池塘边,独立的老垂柳依然孤独了多年,无人欣赏。
只有寂寞的玉米秸垛,模仿着村庄的纯情爱恋。
而风这个主角,此时,也已经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