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昌俊 王 桦[新疆兵团广播电视大学, 乌鲁木齐 830001]
作 者:杨昌俊,文学硕士,新疆兵团广播电视大学中文教师,副教授;王 桦,硕士,新疆兵团广播电视大学科研处处长,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作家王刚是电影《甲方乙方》《天下无贼》、电视剧《月亮背面》的编剧,但真正让世人记住王刚的却是他的长篇小说《英格力士》。《英格力士》让王刚成为蜚声中外的新疆兵团籍作家。《英格力士》获得2004年长篇小说年度奖的专家奖和读者奖的双料冠军。2006年获台湾最重要读书奖项好书奖,2008年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英格力士》贯穿全书的情调,是忧伤。刘心武为《王刚文集》而写的序言《因忧伤而高贵》一文中说:“当今世道里,许多人忧而不伤,愁而不伤,恨而不伤,怒而不伤,伤感成了稀罕的生命情绪,正因为如此,《英格力士》具有上个世纪德国史托姆《茵梦湖》那样的适时出现的魅惑力,它能提醒国人:你为什么不懂得忧伤?”①刘心武推荐和欣赏《英格力士》的核心是享受忧伤,人因为忧伤而高贵。本文侧重论述《英格力士》中的忧伤。
“英格力士”顾名思义是英语“English”的音译。《英格力士》描写了天山脚下的乌鲁木齐,一群少男少女在文革时期学习英语的经历。作品通过少年刘爱充满忧伤的成长史,反映了“文革”时期的知识分子群像和社会的变迁。《英格力士》揭示的思想内涵已经超越了“文革”内涵而具有世界意义。
“文革十年”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场劫难,“文革”带给中国人的创伤和苦痛使人们即使在文学中也不愿意再重温那场噩梦。随着时间的流逝,亲历“文革”惨痛的那代成年人老去,经历“文革”的儿童长大成人,亲眼目睹曾经的神圣庄严化为荒诞戏谑,儿童眼中的“文革”带着非功利性的温情,展现的是忧伤,过滤了成人世界细节的污秽和残忍。
少年刘爱的忧伤来自以下三个方面:
《英格力士》对刘爱童年的心理描述:童年的忧郁经常远远胜过那些风烛残年的老年。……我发现自己内心的难过有时比黑夜还要漫长。……我从小就感到乌鲁木齐是孤独的,或者说我是那儿孤独的孩子。
由于少年刘爱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父母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子女,再加上是独子,无人陪伴他的童年;另外,多子女家庭忙于生计,也没有空闲游戏,如刘爱的同学李垃圾天天忙着捡垃圾贴补家用。所以当刘爱回到父母出生地繁华的南京市时,就抱怨父母为什么要把他生在偏远的乌鲁木齐。
在知识无用论的年代,孩子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玩耍。停课的时光,刘爱就在乌鲁木齐北门附近的湖南坟园逍遥。而有限的上课时间英语老师王亚军扑鼻的香水味和笔挺讲究的服装,优雅的谈吐和他厚厚的英语词典展示的西方绅士文明深深地吸引了蛮荒的刘爱。刘爱渴望拥有一本英语词典,向王亚军借遭到拒绝,刘爱很伤心。当时市场上没有任何教学参考书或学习娱乐的图书,更不要说英语词典,连汉语词典都找不到。
母亲阻止刘爱向英语老师王亚军靠近,母亲甚至扇了喜欢给女生补课,生活作风不好的王亚军的耳光,强迫断绝师生关系,罢了刘爱的英语课代表。不能当英语课代表,刘爱很伤心。刘爱感叹道“人总是这样的,从来都是亲近的人互相伤害。最残酷的行为往往发生在亲人之间”②。
因为母亲的愚蠢,刘爱生命中绝大部分的欢乐没有了,他愈加觉得词典的宝贵。当孤独的刘爱决定偷不和他打交道的王亚军的词典,最终从房子里逃窜跳窗摔断腿时,母亲居然怀疑是王亚军房间里有“黄色”的东西吸引了他。
英语课时断时续,学校宣布不学英语了,酷爱英语的王亚军流泪了,让刘爱感到恐惧。没有了英语课,刘爱就像没有了灵魂。忙于设计建设防空洞的母亲,有时都忘记了饥饿中的刘爱。而父亲远走南疆,也难于照料刘爱。刘爱在家门口看晒着的父亲的军装,结果看丢了。军装是父亲走运的象征。刘爱被闪耀着忧伤和恐惧的光的绝望的父亲打得像圆规一样,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爷爷去世,父亲也没这么伤心过。
刘爱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庭,都感觉不到快乐。刘爱没有知心朋友,唯一的朋友王亚军被母亲干涉。刘爱和同学黄旭升更多的是竞争对手关系。刘爱和同学李垃圾谈不上心灵交流。刘爱在心理上无法和父母沟通,内心像女人那样忧伤。刘爱离家出走,成了问题少年。
刘爱父母不支持儿子学英语,撇开文革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时代因素,在刘爱成长的过程中,父母与子女的代沟,父母的专制蛮横唯我独尊,是造成刘爱孤独伤感的最主要原因。
12岁的刘爱进入青春期,性意识觉醒。母亲洗床单发现床单上面糊着一块块的精斑,母亲感到惊异:刘爱是那么小,是不是太早了一些。不管家长是否意识到少年青春期的来临,孩子们还是自然成长,从孩童进入成人的过渡期,青春期的孩子思维和看问题的角度方式既有少年儿童的特点,又有成人的特点。
刘爱在厕所看到了英语老师王亚军硕大的生殖器,感到无比失望。因为自己尊敬的王亚军老师竟然和别的男人长着一样的东西,而且太大了。这显然是一个无知小男孩非常幼稚的看法。
但是青春期的男孩伴随性生理的成熟,又像成年男子那样出现性幻想。性幻想的对象模糊朦胧,他们对异性的爱恋仅限于外貌等非常浅层次的表象,和成人世界对异性身心的吸引、精神层面的爱情追求有着天壤之别。
美丽的二转子维语老师阿吉泰成为众多小男孩和成年男子的梦中情人。对于小男孩如刘爱、李垃圾们来说,阿吉泰是他们梦中意淫的对象,是他们现实性生活中望梅止渴的远景;而对成年男子比如范主任、王亚军来说则意味着情场世界主动的出击、大胆的进攻,要么抱得美人归,要么反目成仇,或成为彼此见面很尴尬的陌生人。范主任性骚扰阿吉泰,少年刘爱对梦中情人阿吉泰的保护也仅仅限于暗中砸门,扰乱范主任的情绪来帮助阿吉泰解围。
每天黎明,刘爱就开始像大人一样出现“黄色”的梦境。梦境的女主人有时是老师阿吉泰,有时是同学黄旭升。她们经常会融化成一个人走进刘爱的房间。每个早晨,刘爱都因为希望心上人出现而未出现失望哭泣,又因为希望她们出现而亢奋。接着刘爱就开始自慰。刘爱感到自己肮脏极了。当他看到阿吉泰就为自己无耻的梦境脸红,看到黄旭升就因自己的意淫、手淫而有犯罪感。这让青春期烦躁而憔悴的刘爱的心里时时发出疼痛:一个孩子的凄凉和失落竟像老人一样宽广无边。
王亚军告诉刘爱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其实每个人都要经过这样的时期,人要学会自慰。王亚军让刘爱意识到黎明时刻想念女人,浑身燥热是无罪的。刘爱的身心获得了解放,因为他崇敬的人也曾经跟他一样。
当刘爱在一个黎明时刻闭着眼睛疯狂自慰时,被母亲发现。母亲狂怒而粗暴地去拉刘爱的被子。母亲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已经堕落到如此的境地,母亲号啕大哭,就像死了父亲一样的悲伤。母亲愤怒地去找作风不正派的王亚军算账,认为是大流氓带出了小流氓,强令断绝师生关系。这个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对青春期性知识的无知竟然和自己的儿子一样。
由于中国特殊的国情、长期的战争和传统文化习俗对性的压抑,对性的讳莫如深在大众传媒中“无性时代”的长期存在,并不能掩盖事实上性思想和性行为的发生。人们耻于谈性,潜意识里觉得性肮脏,所以青春期孩子及许多成人都认为自慰是不正常、不道德的行为。如果不是王亚军,刘爱对无力摆脱性幻想和性行为的愁闷忧伤一点也不亚于母亲因无意偷窥而发现刘爱自慰的愁闷和忧伤。
刘爱单恋上了阿吉泰类似于恋母情结。李垃圾也恋上了阿吉泰并偷窥阿吉泰洗澡,但李垃圾性意识显然要比刘爱成熟得多,李垃圾更专注于同龄人黄旭升。为了赢得黄旭升的芳心,李垃圾可以毒杀黄旭升母亲的情人。
刘爱受李垃圾的诱惑和内心对异性,确切地说对偶像阿吉泰肉体的痴迷的驱使,带着圣洁之心偷窥了阿吉泰洗澡。刘爱觉得死而无憾了,因为人生最大的一件事已经完成。在刘爱17岁生日那天,他再次在澡堂后院偷窥。赤身裸体的阿吉泰和刘爱对视了许久,突然刘爱意识到不是在床上,不是幻觉,不是想象中的女人的眼睛而是真的阿吉泰的眼睛,刘爱吓得落荒而逃。
刘爱认为自己不是流氓,他对偷窥别的女人的酮体没兴趣,只对情人阿吉泰的身体感兴趣。但是另一方面刘爱又对自己偷窥的不光彩行为自责,忏悔。倾诉对象只能是王亚军。刘爱为了保住王亚军的英语词典在自己手里尽可能时间长一点,而引开王亚军的注意力,就利用了失恋的王亚军对意中人阿吉泰身体的渴望,而蛊惑王亚军一起偷窥阿吉泰洗澡。结果并没有偷窥成功的王亚军,以流氓罪被判刑十年,这一事件是刘爱青春期最大的忧伤,刘爱觉得自己挺不要脸的。刘爱对精神导师王亚军有深深的愧疚之心和罪恶感。
由于地震,刘爱和阿吉泰完成了成年礼。阿吉泰感于刘爱的真诚和对生命即将结束时对完美生命的渴望,两人都奉献了自己的第一次。但最终活下来的两人各奔东西,有始无终的爱恋,怎能不让刘爱忧伤。
《英格力士》写了刘爱从12岁到17岁之前伴随少年成长过程中的性生理成熟而来的性心理障碍,这个阶段刚好是少年儿童性意识的觉醒、性心理发展到产生困惑的苦难成长期。青春期的意淫、手淫,苦闷伴随焦躁带来的是少年刘爱深深的忧伤。
父亲和母亲是刘爱最亲近的人,但父亲让刘爱鄙视,母亲让刘爱感到耻辱。在时代政治高压下父亲和母亲都丧失了知识分子正直善良的操守。
父亲从小上教会学校,以后又在圣约翰大学读书,解放后是清华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去留学。父亲善于投机钻营,漂白了自己的身份,成了红色工程师,反右时揭发了同宿舍的吴之芳,间接造成吴之芳的惨死,但父亲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忏悔。为了支援边疆建设,父亲来到新疆乌鲁木齐。“文革”中父亲被剥夺了建筑设计的工作权利,天天画毛主席像。范主任当着刘爱的面扇了没有过错的父亲耳光,父亲不敢还手。在反动标语事件中父亲违心地承认是自己指使儿子写反动标语,更使胆小、怯懦的父亲形象在刘爱眼中矮了三分。父亲只想发挥才干,哪怕不要薪水。机会来了,父亲穿上了军装,去南疆设计氢弹厂房。那一刻父亲耀武扬威,然而任务一旦完成,父亲痛哭流涕,像狗一样地回来了。刘爱看到的父亲是终日充满惊恐、忧伤、胆怯,是一个丝毫没有男子汉的尊严形象的懦弱者。
在反动标语事件中母亲为了免去丈夫和儿子的灾难,献身于校长。母亲后来对父亲忏悔,获得了父亲的谅解,但刘爱发现母亲偷情一点也不痛苦,在30岁的年龄享受着20岁的激情。母亲偷情传遍了各个角落,让少年刘爱本能地感到颜面扫地。刘爱很想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连校长在临终前夕也在追问刘爱出生的秘密,可见母亲和校长偷情历史之悠久,只是由于反标事件使偷情明朗化。母亲无疑是爱父亲的,通过刘爱偷看父母年轻时的日记可见一斑。校长终身只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母亲,为了爱情终身未婚。母亲和校长在一起,只是享受情欲。“文革”结束后校长倒台,发配南疆劳动改造,母亲对她的老情人漠不关心,致使校长自杀。
邻居黄震是国民党起义将领,在“文革”中遭到迫害,加上妻子不理解,变本加厉地吵闹,黄震上吊自杀,刘爱的父母眼里流露出惊喜。黄旭升丧父,精神紊乱,刘爱暗喜,因为自己就可能代替黄旭升成为正式的英语课代表。英语教师王亚军说:“仁慈就是看见别人受难时,你自己心里也难过。”刘爱说:“这不可能。”
文革后范主任落难,跳楼自杀摔成残废,坐在轮椅里。父母看到范主任现在的结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父亲、母亲、校长、范主任同是清华大学的校友,原本是一代精英,本该为建设国家出力,却受政治命运摆布,几起几落,一路坎坷。
《英格力士》是一部审父审母审己的心理小说,也是关于少年成长的小说。刘爱在成长的过程中,回忆往事,在政治风浪中父母只求自保,对邻居的不幸缺乏同情,对大学校友缺少宽容怜悯。父母自私、冷漠、猥琐无不和政治密切相关。父母在家不敢大声欣赏外国音乐,当着儿子的面不敢议论时政。事业不能大展宏图的忧伤带来人格的忧伤;家庭的忧伤,使刘爱在家庭里感到父母对自己的排外。父母由于郁闷,对刘爱的暴力包括精神暴力和肉体暴力,带给刘爱童年生活深深的忧伤。
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处在孤独和忧伤之中。比如英语老师王亚军只想教英语,结果他偏爱器重的英语爱好者——男学生刘爱和女学生黄旭升的母亲都警告他远离自己的子女。当王亚军站在囚车上听着囚犯黄旭升用纯正的英语唱着国际歌时,王亚军哭了,一个英语天才少女沦为杀人犯,王亚军内心的忧伤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黄旭升的母亲也很忧伤,她的国民党丈夫黄震自杀了,她的共产党员丈夫申总,一个造反派头子也死了。黄旭升的母亲,这个很庸俗、攀附势力的女人遭到女儿黄旭升顽强的反抗。
《英格力士》中所有人的悲伤离不开个人因素,更离不开特殊时代的政治氛围。灵魂、仁慈、宽容等美好的词汇都是王亚军教给刘爱的,而在政治高压下父母和周围一些人的作为却都是在破坏这些美好的东西,所以整部小说中无不透露着深深的忧伤和无奈。
①② 王刚:《英格力士》,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第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