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洁[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作 者:苏晓洁,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语文课程与教学论。
“空白”是一个重要的文艺理论范畴,古今中外的优秀文学作品无不追求“不立文字尽得风流”,无不讲究“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留有空白的作品总是能吸引读者对作品的隐藏部分进行合理填补,总是能让读者在反复咀嚼中发现新的文本意义。作为中国古典名著之一的《红楼梦》更是如此,曹雪芹在这一巨著中调动了大量艺术手段,而空白艺术则是其不可或缺的内容。且不说小说全本,单是经过改编选入中学必修篇目的《林黛玉进贾府》这一章回,其中的艺术空白已是让我们挖掘不尽、受益无穷了。当然,这些空白之处,有些是较容易读出来的,而有些却隐藏较深,不易被读者察觉。分析《林黛玉进贾府》一文中不易被人察觉的创作空白,对理解和把握这一经典篇目是十分有意义的。
在《林黛玉进贾府》一文中,曹雪芹通过黛玉的眼睛,第一次向我们较完整地交代了贾府的自然环境:看贾府的门外,是大石狮子与兽头大门的威严;看其院内,正方、厢房井然,雕梁画栋,游廊插屏,尽显奢华;屋内更有金钱蟒靠背,梅花式洋漆小几的精美。整个贾府的奢侈、豪华,一个钟鸣鼎食之家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对于当时的社会环境,曹雪芹是没有专门用文字明确描述的,因而是需要我们仔细挖掘的。
首先看林黛玉弃舟登岸后,穿过繁华的街市,看到“荣国府”后,“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作为贾府“老祖宗”的外孙女,贾赦、贾政的外甥女,这个体弱多病、幼年丧母的至亲来投靠与“别家不同”的外祖母集家,远道而来的她不能走正门,恐怕并不是因为她年龄尚小,属于小辈这么简单。《红楼梦》中,元春回贾府省亲时,贾母可是领了众女眷在大门外迎接的;贾母举办寿宴时,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等前来祝贺,贾母等也都是按“品大妆”迎接的,想必此时,贾府的大门定是敞开的吧!因此,身份、地位、家势不够资格,才是黛玉不能走正门的真正原因。浓厚的封建气息,严格的等级之分,已经初显端倪了。再透过黛玉的眼睛,看曹雪芹安排的贾府人物的住所;“荣禧堂”的东边,贾赦一家独住一处;“荣禧堂”的西边,又有一院落,那是贾母的住处,而这“荣禧堂”则是“正经正内室”,其主人正是二舅父贾政。此处比贾赦处奢华,比贾母处不同,连丫环们也是“果亦与别家不同”。在辈分与礼孝中都高于贾政的贾母、贾赦没有能住在正室,是曹雪芹又一次向我们透露了当时的社会环境——森严的封建等级思想。贾政自幼勤奋好学,资质品性都优于贾赦,祖父最疼,但这并不足以解释贾政为何住在正房,他的长女后来入宫作了元妃,他本人官职也越来越大,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严格的封建等级思想也因此表露得淋漓尽致。再看“宝黛见面”这一情节,在丫环通报“宝玉来了”之后,宝玉只是向在贾府“礼孝”中处于至高无上地位的贾母请了安。当时,黛玉就在宝玉的眼前,但是贾母并没有让二人正式见面,哪怕是简单的寒暄与问候也没有,而是一句干脆利落的“去见你娘来”,宝玉也是转身就去了。远道而来的姑妈家的妹妹就在眼前,作为贾府的“老祖宗”却不让与表妹问候一声,而是要先命令其见过王夫人,谁又能说这不是曹先生的精心安排呢?浓烈的封建气息又一次扑面而来。
可见,作者虽然没有直接讲明当时的社会环境,却作了巧妙的空白处理,反而让读者觉得更深刻,更有嚼劲。
分析《林黛玉进贾府》一文中的人物形象,我们往往将焦点聚集在王熙凤、林黛玉、贾宝玉这三位主要人物身上,对其外貌、语言、动作描写的分析详细至极。而王夫人、贾政、贾赦、贾母等次要人物,由于曹雪芹作了略写处理,我们往往也是忽略不见。但实际上,细细品味作者对这些次要人物的“留白”,是可以发现许多隐藏信息的。
几千字的篇幅中,王夫人的描写是很少的,而又以语言描写为多。询问王熙凤可曾发放月钱,是要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地位;对黛玉拜访时的仔细嘱咐,实是不放心自己的宝玉;而她在询问王熙凤是否给黛玉准备了裁衣裳的料子时,一句“有没有,什么要紧”则道出了王夫人的真心,也更衬托了黛玉寄人篱下的凄凉。王夫人是时时想着黛玉的,她早就交代了王熙凤去给黛玉备下裁衣裳的布料,王熙凤的回答是“找了这半日,也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然而且不论王熙凤有没有按其吩咐去找她交代的布料,就看王夫人“有没有,什么要紧”的回答,就足以看出王夫人并没有把黛玉放心上,并不是真正关心她。她只是做个样子让别人知道,她早就想着给林姑娘备料子了,但什么料子,到底有没有,却与她无关。“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一个“随手”更是将王夫人假惺惺的人性暴露无遗,也向读者揭开了她虚伪的面纱:有没有“我”(王夫人)说的料子,料子质地如何都是无关紧要的,只要随手拿出两个来,让大家看到我给“老祖宗”的“心肝肉”备了衣裳料子就足够了。所以即便她再三嘱咐王熙凤,可不要忘了给林姑娘拿衣裳料子,也无法遮盖她表面一套、心里一套的假关心人、实走过场的真实意图。
对于贾政、贾赦,曹雪芹也是留下了大量的艺术空白,读者只有细细品赏,才能捕捉到作者要传达的信息。作为贾府地位较高的兄弟俩,在这一章回中,作者并没有花笔墨对他们进行直接描写,甚至都没有让他们露面。在《林黛玉进贾府》一文中,兄弟两人皆出现在“林黛玉拜见舅父母”的情节中。在大舅母处,贾赦只是派人传话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倒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在王夫人处,得到的回答是“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自己的亲妹妹病故,外甥女来投靠贾府,按常理,这对两位舅父来说是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是他们不知道黛玉何时才能抵达贾府吗?不是。作者在本文一开始就说荣国府的车轿是在岸边“久候”的,这说明贾府上下是知道林黛玉会在今天到达的。这就是曹雪芹创作的精妙之处了,两位舅父没有露面正向作者展现了他们人情淡漠的一面,虽没有正面描写的笔墨,但巧妙的创作空白已让我们看到了他们淡漠的人性。
再看贾母,这位贾府至高无上的“老祖宗”,她还算得上是真正关心黛玉。黛玉初到荣国府,第一个拜见的当然是贾母了。当黛玉“方欲拜见时,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脂砚斋的批注也认为“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让人感动。进屋后,闲聊之中提及黛玉之母,贾母不禁又伤感起来,再次搂着黛玉呜咽起来。不管贾母是心疼黛玉本人,还是因丧女而怜爱她,至少我们可以看出,贾母是出于真心的。但是,稍加细心推敲,却不免又觉得有些矛盾:贾母一方面“心肝儿肉”地叫着黛玉,一方面又将她视为外客。黛玉见三位妹妹时,贾母说“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在晚饭时,黛玉因座位而再三推让,贾母又一次解释说“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宝黛见面时,贾母又一次笑着说“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可见,这位真心疼黛玉的“老祖宗”,终究脱不掉沉重的封建枷锁,虽在内心可怜这位丧母的外孙女,却又在封建礼教束缚下很清楚地划分了“内”与“外”“亲”与“客”的区别。作者很隐蔽地告诉读者,这位“老祖宗”对黛玉的爱只会停留在“外客”的范围内,这也为《红楼梦》之后的情节,为黛玉的凄惨命运作了铺垫。
本文以林黛玉的行踪为线索,大致可以分为初进荣国府、见贾母及众人、初见凤姐、拜见舅父母、贾母传晚饭、安排起居六个情节。在每个情节中,曹雪芹都十分注重空白艺术的运用,使读者积极参与到文本再生成中来,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空白,或明了,或隐蔽。下面我们就看看“贾母传晚饭”和宝黛相见时“宝玉摔玉”这两个情节中,不易被读者察觉的创作空白。
在“贾母传晚饭”这一情节中,我们往往在“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的细节中,分析王熙凤深谙世故,讨好贾母的圆滑而又精明的处事风格;在“黛玉十分推让”以及她在“念何书”的问题上前后不一的回答中探讨林妹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谨慎;却忽视了“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的晚饭氛围。贾府上下没有因为远道而来的林妹妹,在饭桌上拉拉家常,聊聊彼此的生活,没有因为这位似乎很重要的亲人而摆设一桌温馨的晚宴,更没有任何给林妹妹夹菜、舀汤的关照之举,而仅是一顿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死气沉沉的晚饭。初到贾府的冷漠实际上已经告诉读者,黛玉的“步步为营”是迫不得已的,又仿佛也在预示着林妹妹的悲惨命运已是必然……
再看“宝玉摔玉”这一情节,教辅材料一般解释为:这一情节体现了宝玉不相信宿命的反叛精神。这玉的正面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背面则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贾府上下都将它视为“命根子”,唯宝玉骂它是“劳什子”,说是宝玉对世俗观念的反叛也不无道理,但仔细琢磨,曹雪芹所要表达的又不止这些。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宝玉只是觉得无趣;而如今得知黛玉也没有,却登时发病,狠命摔玉,若我们只读出宝玉娇生惯养、无法无天的富家子弟脾气,恐怕是误会作者了。只在得知林妹妹无玉时发痴狂,何尝不是因为他对黛玉情有独钟呢?可见作者早在第三回中就已经为宝黛二人的情感埋下了伏笔,细细揣摩作者的用意,真是“用心良苦”啊!
以上是对这篇课文创作空白的粗浅分析,当然,作为中学必修篇目,文中的空白艺术远不止这些,本文只是分析了一些不易被察觉的方面,更多的创作空白有待我们去挖掘、品味。不断发现曹雪芹的创作空白,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与把握《林黛玉进贾府》这一经典篇目,也有利于读者、作者、文本之间对话的顺利进行。
[1]魏羲之.“客”字藏深意[J].阅读与鉴赏(教研版),2008(04).
[2]朱武兰.“细心玩味”,初识贾府[J].语文建设,2010(9).
[3]郑绪珂.宝玉摔玉之我见[J].阅读与鉴赏(教研版),2007(5).
[4]蒋静.不出场的出场——《林黛玉进贾府》中对贾赦贾政的描写[J].现代语文,2005(3).
[5]徐地仁.揣一揣王夫人的心思[J].中学语文教学,2011(11).
[6]曹雪芹.脂砚斋全评石头记[M].霍国玲,紫军校勘.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