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的感觉》的不可靠叙述

2013-08-15 00:42黄炜芝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3年21期
关键词:回顾性巴恩斯第一人称

⊙黄炜芝[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作 者:黄炜芝,暨南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凭借小说《终结的感觉》荣获2011年布克文学奖,该作品披着通俗悬疑小说的外衣,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不可靠叙述,对个体记忆之谜与历史真相之间的关系进行深度剖析与解读,试图重构个人历史,重新认识自我。

一、隐含作者动因与读者反应解码揭秘不可靠叙述

芝加哥学派的韦恩·布思首次提出“不可靠叙述者”的叙事概念:“我把按照作品规范(即隐含作者的规范)说话和行动的叙述者称作可靠叙述者,反之称为不可靠叙述者。”①而且,布思与安斯加·F.纽宁都强调隐含作者动因与“作者的读者”反应的合作对揭秘“不可靠叙述”的重要性,关注修辞方法和认知方法的综合运用。“只有牢记不可靠性涉及的是由作者动因、文本现象(包括个人化的叙述者和不可靠信号)和读者反应这三者组成的结构,才能理解整个不可靠领域问题。”②

尽管这一理论不断受到质疑,但迄今大多数叙事理论学者仍遵循布思对不可靠叙述的研究,认同隐含作者与不可靠叙述者的重要关系。要判断文本中是否存在不可靠叙述,隐含作者的作者动因不可或缺,而由隐含作者设计的标志性文本信号就是追踪作者动因的关键线索。通过传递某种高层次的标志性文本信号进行编码,立足高视角的隐含作者邀请读者解码,从而使隐含作者与“作者的读者”之间达成某种秘密共识,双方共谋揭秘不可靠叙述的真相,分别获得编码或解码的愉悦快感。而且,叙述者的不可靠性具有反讽功能,其反讽对象通常是叙述者本身,但叙述者因其视角局限性却往往无法察觉。

《终结的感觉》的开篇部分,不可靠叙述者“我”叙述了六组回忆情景:1.把表佩戴于手腕内;2.滚烫的锅遇水蒸气升腾;3.精子随水流逝;4.逆流奔腾的河水波光粼粼;5.黑暗之河的流向被狂风掩盖;6.门后的浴水冰冷。关于水与时间的记忆相互交融,离开具体时空的水仍保存着曾与之交集的历史记忆。通过隐含作者的高层次设计,叙述者讲述连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残存记忆,但这些意义模糊含混的记忆却能激发读者的好奇,邀请读者参与解码。根据全文的发展脉络,其可能性解读如下:1.中学时代的托尼与好友们佩戴手表的独特方式,表达小团体的亲密关系;2.在前女友维罗妮卡家做客时,只有其母亲对托尼示好,为以后的遗产馈赠埋下伏笔;3.托尼通过自慰来发泄性欲,暗示其自卑与空虚;4.大学时代的托尼与好友们欢乐出游,但对维罗妮卡是否在场的记忆叙述不可靠;5.在黑暗的时光长河中,基于个体的利益,关于个人历史的记忆容易被遗忘、歪曲或虚构;6.托尼对好友艾德里安自杀场地的想象,暗示艾德里安的自杀在文中占据重要地位。站在文本之外的更高视角,隐含作者设计蕴含深刻寓意的标志性文本信号,小说的开篇部分影射全书的主要内容。尽管叙述者一时难以察觉,这些标志性信号的深层寓意却能因其隐喻性与含混性引起读者的兴趣与思考,从而使隐含作者与“作者的读者”之间达成共谋揭秘的愉悦状态。

二、第一人称“无意识”的不可靠叙述者

在《终结的感觉》中,巴恩斯舍弃驾轻就熟的多视角变换技巧,始终采用叙述者“我”(尼克)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视角,通过老年时代的“我”不断回顾与验证青少年时代的“我”的变形记忆,试图探索与还原自我人生的历史真相。但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是判断不可靠叙述存在的最佳标志之一,因为作为故事内的同故事叙述者,被人格化的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叙述视角具有自我意识的主观性与局限性等特征,常与隐含作者的作品规范有不同程度的距离,因此其叙述易呈现不可靠性。

《终结的感觉》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是一个自我意识强烈的独白者。尤其在作品的前半部分即回忆青春往事的叙述中,叙述者“我”总是把自己当作叙述的焦点,以己度人,推诿过失,试图虚构思考周全、处事成熟的自我形象,这可从其自恋式的喃喃自语、“我”或“我们”等主观话语的频繁使用中管窥一斑;但是这却时常导致自相矛盾的情况出现,如“我”总是强调自己并非怀旧之人,却常常不禁怀念已逝的青少年岁月。而且,叙述者还巧妙地利用多种方式为自我辩护,如在与维罗妮卡分手和发生性行为孰先孰后的问题上,叙述者的叙述出现多重矛盾的现象,甚至主动协助读者质疑自己的叙述:“‘在我们分手以后,她和我上床了’很容易就能反转成‘在她和我上床之后,我和她分手了’。”③实际上,基于不愿负责的懦弱性格与自卑心理,叙述者有意反复叙述自相矛盾的话语,有意图扰乱读者视听之嫌,增加读者解码的难度,但也使得叙述者及其叙述的不可靠性表露无遗。

此外,《终结的感觉》的叙述者也是“无意识”的不可靠叙述者。关于“无意识”的不可靠叙述者,布思曾说:“通常被詹姆斯称作的无意识的情形,叙述者被误解了,或者说叙述者认为自己具有未被作者赋予的特征。”④纽宁曾详细列举证实不可靠叙述存在的文本标记,其中“认知局限方面的被确认无疑的可靠性之缺乏、记忆空白以及各种评价”⑤与《终结的感觉》的不可靠叙述情况颇为吻合。叙述者“我”的价值观与常人并无本质差异,亦非有意识地说谎,因此不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但在压抑潜意识导致遗忘与反向的心理防御机制的作用下,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叙述视角出现较大局限,很可能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扭曲真相、虚构历史的做法,使记忆中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自相矛盾,体现了“无意识”与“记忆空白”的叙述者叙述的不可靠性。

三、对记忆的回顾性叙述能否还原历史真相的质疑

“不可靠的记忆与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产生的确定性就是历史。”⑥历经时光的变形,对记忆的回顾性叙述能否真实地记录历史原貌与还原历史真相,仍值得商榷。

对个人记忆的回顾性叙述视角容易导致不可靠叙述的出现。在《终结的感觉》中,如今年老的叙述者“我”对过去年轻的“我”作道德评价时,两者之间的时间物质距离随着叙事的前进而逐渐缩短,最终在叙述者讲述现在的体验时立即消失,叙事结束。“被叙述的内容的时间正飞速地赶上叙述的时间,因此,允许这种道德自我判断的距离随着叙事的进行而逐渐消失。”⑦就道德评价的层面而言,在叙事进行时,叙述主体即如今的“我”对叙述客体即记忆中过去的“我”存在明显的道德优越感,对其产生责难或悔恨等复杂情绪,使得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之间出现裂痕,分裂产生两个属于同一个身体的、却又身处不同道德世界的“我”;在叙事结束时,原本分裂的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重新合并。因此,在追寻“我是谁”的记忆叙述中,叙述者“我”的自我意识有着“精神分裂”的倾向,从而使其回顾性叙述产生双重意义与不可靠性。

通过对个人记忆进行回顾性叙述的方式,叙述者“我”深入剖析自我的心理,尝试解除对自我意识的压抑,打破对自我无知的束缚,试图揭开记忆的面纱,挖掘历史的真相,重构真实的自我。“心智障碍是一种对自我的无知状态,只要对自我的了解叙述出来就会被克服。”⑧但是,只有可靠叙述者才能担当起重构真实历史的使命。而在《终结的感觉》里,要重构真实历史,首先必须承认现在的叙述者“我”对过去的自己的记忆是有偏差的;但曾经拥有不可靠的记忆、在叙述时自我分裂的叙述者又难以成为可靠的叙述者,更无法确保其能够重构可靠的历史真相。

在创作生涯中,巴恩斯一直在探索英国历史学家E.H.卡尔提出的“历史是什么”的问题。无论是关于他者世界史的《10·1/2章世界史》,或是关于名人历史的《福楼拜的鹦鹉》,又或是关于小人物历史的《终结的感觉》,对于能否可靠地还原历史真相的问题,巴恩斯始终存疑。“我们编造出故事来掩盖我们不知道或者不能接受的事实……我们的恐慌和痛苦只有靠安慰性的编造功夫缓解,我们称之为历史。”⑨如果基于个体的意志与利益,历史只能通过编造故事来虚构,人类对历史的记忆叙述又怎么会可靠?

在《终结的感觉》里,巴恩斯延续其对历史、记忆和爱情的思考,并以隐含作者的身份高层次地设计了大量不可靠叙述的标志性文本信号,邀请读者共谋解码,从而弥补文本中意义含混与自相矛盾之处;而且,通过运用不可靠叙述者“我”的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该作品深入发掘记忆与历史之谜,对个人记忆的回顾性叙述能否还原历史真相进行质疑与探索,从而呈现其叙述的不可靠性。

① 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82.

② [美]James Phelan,Peter J.Rabinowitz.当代叙事理论指南[M].申丹,马海良,宁一中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83.

③⑥ [英]朱利安·巴恩斯.终结的感觉[M].郭国良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58,20.

④⑤ 唐伟胜.叙事中国版(第一辑)[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8:22—23,24—25.

⑦⑧ [英]马克·柯里.后现代叙事理论[M].宁一中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31-132,129-130.

⑨ [英]朱利安·巴恩斯.10·1/2章世界史[M].林本椿,宋东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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