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丽[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编 辑:赵 斌 E-mail:mzxszb@126.com
托妮·莫里森是1993年首位摘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一桂冠的黑人女作家。作为美国文坛备受赞誉的非裔女作家之一,莫里森创作了九部经典小说,其中《宠儿》(1987)、《爵士乐》(1991)、《天堂》(1998)三部作品被称为“历史三部曲”,生动勾画出了美国黑人从奴隶到自由人、从南方庄园北迁到现代工业城市、从北方城市西进至与世隔绝的鲁比镇的百年历史画卷,尤其是集中再现了黑人女性在种族、性别双重压迫下所经历的种种艰辛,描绘了黑人女性“在成长中积极地界定自我的过程”①。众多饱受创伤却积极抗争的黑人女性形象跃然纸上,如《宠儿》中奴隶制奴役下的三代黑人女性萨格斯、塞丝和丹芙;《爵士乐》中命运相似的维奥莱特、爱丽丝和多卡丝;《天堂》中父权制压迫下的黑人妇女群体。
黑人群体一直处于白人主宰的社会边缘,而黑人女性则处于“边缘的边缘”,因为“黑人男性将自身的羞辱转嫁给了一个黑人男性所唯一拥有的人——黑人女性身上。黑人女性——双重的他者完全成为了替罪羊”②。作为黑人,黑人女性面临着来自白人男性和女性的种族歧视;作为女人,她们遭受着黑人男性的性别歧视,失去了话语权。为了帮助黑人女性从边缘走向中心,莫里森作品中关注的焦点始终是黑人女性的创伤和抗争,她曾说“身为黑人和女性,我能够进入到那些非黑人、非女性者所不能进入的情感与感受的广阔领域”③。莫里森非裔女作家的身份使她能“以现代艺术和人性的光芒实现对诸如黑人妇女这样的双重(多重)弱势群体的观照与关怀,为他(她)们和他(她)们的心灵作史”④,并且为黑人女性实现自我身份认同提供了一个重要的途径:在超越种族和阶级界限的“姐妹情谊”中互帮互助,团结一致去反抗性别歧视和种族迫害。
作为黑人女性主义批评研究的一个重要要素,“姐妹情谊”为黑人女性在男权支配的社会里谋生存和求发展提供了精神与物质的两重保证,其真谛则是姐妹间爱的救赎,这也正是沃克所提倡的“妇女主义”的精髓所在。在莫里森的三部曲里,她突破局限探讨了一种超越种族、肤色和阶级的“姐妹情谊”的可能性,从《宠儿》中白人姑娘对黑人女奴的无私帮助以及黑人女性群体对个体的怜爱和救赎,到《爵士乐》中迷失自我的黑人妇女相互间的疗伤,再到《天堂》中命运同样悲惨但肤色种族截然不同的女性间的相互关爱与交流融合,这种超越差异性的“姐妹情谊”存在的基础是女性间的平等信任和理解尊重。
一、怜爱 《宠儿》主要展示了黑人命运悲剧中黑人女性的相互理解和帮助以及部分白人对黑人的同情和支持。“姐妹情谊”在《宠儿》中表现为怜爱,即以姐妹爱来理解、同情、帮助和拯救身心饱受奴隶制折磨的姐妹。
一群身份不同但思想同样开明的白人女性在种族歧视的大背景下却对困境中的黑人女性慷慨地伸出了援手。非人的种植园奴隶制不但奴役了众多黑奴,也催生了大量失去自由的低等白人契约奴隶,白人姑娘爱弥就是契约奴之一,所以相似的处境使得爱弥对逃亡中的黑奴塞丝十分理解和同情,并提供了无私的帮助。爱弥不仅帮助塞丝治愈了身体伤痛,顺利生下小女儿,还给了她精神上的鼓励和支持。当塞丝脚痛难忍时,爱弥多次帮她揉脚;当塞丝因背上鞭痕呻吟时,爱弥为她找来蜘蛛网解痛,并爱怜地抚摸她的伤痕,鼓励她把背后的皮开肉绽想像成一棵盛开的苦樱桃树,以此来缓解身心的伤痛;当塞丝危急临产时,爱弥勇敢地协助她生下婴儿,而这个孩子注定是绝境中结成的超越种族差异的女性友谊的结晶,承载着黑白女性种族融合的美好希望。白人废奴主义者鲍德温小姐在塞丝因为弑婴入狱时四处奔走,极力为其辩解申诉,而当塞丝的小女儿丹芙因为家里入不敷出来向她求助时,她慷慨地为其提供了谋生的工作,帮助她们走出困境。
处于种族对立面的白人女性尚且会理解和怜爱饱受创伤的黑人姐妹,黑人女性更是感同身受,更愿意尊重和抚慰黑人社区里受伤女性的身心。塞丝在河边生产后饥寒交迫,极其虚弱,关键时刻是黑人妇女艾拉帮助塞丝渡过了俄亥俄河找到其婆婆前黑奴萨格斯·贝比的家,与子女团聚。当伤痕累累的塞丝出现时,贝比心疼不已,像母亲般精心地为她清洗身体,包扎伤口敷药,缝补衣物,同时在林间空地布道时,帮助她融入黑人群体,从而恢复自我主体意识。虽然艾拉和其他黑人女性因为弑婴事件将塞丝无形地隔离了十八年,但“每一个女性都会本能地去保护她们的大家族,因为这个大家族可以包容每一个成员,无论她与其他成员有任何异同,都不会被孤立其外”⑤。这种本能的同情和相同的遭遇使艾拉等黑人女性最终理解了塞丝曾经的疯狂杀婴行为,所以当丹芙外出求助时,众人慷慨接济塞丝一家。最后,为解救被宠儿鬼魂纠缠的塞丝,艾拉带领三十个黑人妇女揣着护身符、宗教信仰等驱鬼利器,利用集体力量赶走了鬼魂,拯救了濒死的塞丝。
理性的爱弥、慷慨的鲍德温小姐、善意的艾拉和感性的贝比,虽然彼此身份地位、种族肤色不同,但以相似的方式,即女性间特有的理解和同情,为身陷囹圄的姐妹们奉献着她们的爱心,让她们感受到了姐妹联盟强大的集体力量。
二、疗伤 《爵士乐》聚焦于黑人女性的伤痛,刻画了毫无血缘关系的黑人妇女们化冷漠仇恨为疗救友爱的过程。“姐妹情谊”在《爵士乐》中表征为“疗伤”,即以姐妹情为饱受情爱和母爱之伤的社会边缘女性治疗身体的伤痛,弥合精神的裂缝,寻求两性的和谐。
南方种植园主的非人压迫和母亲的自杀行为使得黑人妇女维奥莱特人格分裂,失去了自我主体性。北上后,由于生活所迫,她患上了失语症,从而间接导致其丈夫出轨,在迷恋少女多卡丝无果后将其枪杀。幼年的经历和丈夫的背叛使维奥莱特痛苦混乱,甚至丧失理智地持刀大闹多卡丝的葬礼,随后更是采取出轨的方式来报复她的丈夫,但是自我毁灭的尝试却让她更加身陷痛苦和仇恨,而这正是种族歧视的核心。母爱和情爱的缺失让维奥莱特极度渴望得到爱和理解。为了了解多卡丝以及丈夫出轨的原因,她决定去拜访多卡丝的姨妈爱丽丝,寻求原谅。最初,她遭到了爱丽丝的拒绝,因为她是多卡丝的情敌,然而黑人女性共同的处境让她们在交谈中逐渐理解了对方,更直接的原因是爱丽丝同样有着被丈夫背叛的不幸经历,当丈夫出走后,她曾疯狂撕剪其衣物来发泄,长期的压抑自闭使她不堪重负,心灵的创伤至今隐隐作痛,所以她同情和理解维奥莱特的伤痛,不仅宽容了她大闹葬礼的行为,还帮助她放下仇恨,恢复理智,告诫她要去爱和理解她的丈夫和多卡丝。在爱丽丝的启发和引导下,维奥莱特了解到了多卡丝在种族冲突中失去双亲的悲惨经历,开始像母亲般地谅解和疼爱她,甚至把她幻想成自己曾经流产的孩子。某种意义上,正是爱丽丝将维奥莱特和多卡丝这两代黑人妇女联结在一起,化仇恨为疼爱。为了实现两性的交融,维奥莱特恢复了话语主动权,在与丈夫的沟通交流中重新找回了情爱。在这一过程中,费莉丝也充当了一个疗伤者的作用。作为多卡丝生前的好友,她目睹了多卡丝为乔殉情的全过程,姐妹间的理解和同情促使她多次去拜访维奥莱特和乔夫妇,并且竭尽全力去感化他们,不仅让维奥莱特真正了解了情敌的善良与无奈,更从内心宽容和怜惜多卡丝,也让乔真正走出悲痛和悔恨,下定决心与妻子和解,从而共同走向新生。
爱丽丝在遭遇丈夫背叛和养女被杀后一度消沉孤独,而维奥莱特的拜访让她再次拥有了交流情感和倾诉衷肠的对象,两人在交谈中彼此放声大笑,重获新生。正如爱丽丝帮维奥莱特把衣袖上的裂缝缝合好一样,真诚的姐妹情谊也让维奥莱特精神的裂缝愈合了,同时也让沮丧压抑的爱丽丝真切感受到“春天来到了大都会”⑥。作为北迁至大都市的黑人妇女的代表,维奥莱特与爱丽丝因为多卡丝而使彼此的命运交集在一起,在相互的疗伤过程中,她们彼此同情理解,关爱帮助,从最初的沉默不语到尽情交谈再到放声大笑的变化表明“姐妹情谊”已经为迷失在大都市的黑人女性群体带来了春天的希望。
三、互爱 《天堂》以黑人的精神悲剧为中心,构建了一个由五个不同肤色种族、年龄地位的妇女组成的纯女性团体,它不仅是修道院女性自给自足、互帮互助的天堂,也是鲁比镇黑人女性寻求姐妹无私关爱的庇护所。“姐妹情谊”在《天堂》中表现为互爱,即在自爱的前提下以姐妹情来爱他人、爱群体。姐妹们只有自爱,才能找回不受奴役的独立自我;只有做到了自爱,才能尊重和理解彼此的差异;“只有当我们进入他人的‘世界’时我们才会成为对方眼中完全的主体”⑦,才能互相爱,爱在群体。
《天堂》里,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交叉存在,而莫里森却分别以几位女性的名字来作为章节的标题,有意将性别冲突置于显要位置,旨在彰显姐妹情谊无穷的力量。鲁比镇和修道院是莫里森构建的对立的两极世界,前者是男权当道的乌托邦式的天堂,后者则是姐妹联盟式的女性天堂,是莫里森所提倡的超越差异的姐妹情谊的生动写照。不同于鲁比镇屈服于男性权威的黑人女性,修道院的女性团体是由五个受到创伤却敢于抗争的不同肤色、地位和种族的妇女组成的:痴情的康瑟蕾塔被情人抛弃后整天酗酒度日;逆来顺受的玛维斯因为疏忽致使双胞胎儿子窒息而死后离家出走;热情的吉姬表面开放,但内心却对种族冲突十分恐惧;柔弱的西尼卡自幼被母亲抛弃,在寄养家庭中饱受耻辱后决然出逃;天真的帕拉斯在发现生母和男友的奸情后精神崩溃,又惨遭陌生人强奸。除了修道院的主人康瑟蕾塔,其他妇女都充当了逃避者的角色:玛维斯逃避家庭,寻求自由;吉姬逃避社会,寻求自我;西尼卡逃避痛苦,寻求安慰;帕拉斯逃避爱情,寻求解脱。她们以康瑟蕾塔为中心构成了一个和谐的女性天堂,“也许这才是莫里森心中真正的乐园,她们的喜怒哀乐、她们的心灵世界不仅支撑起女性自我解放的天地,而且也可以视为人类社会(女性世界)和谐的样板。”⑧每天面对着这些受伤的姐妹,康瑟蕾塔最先觉醒,她决定拯救自己和这群妇女。首先,她带领姐妹们通过种植和出售农产品赢得了经济上的独立;然后引导她们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合二为一,并且热爱自我这样独立的个体,从而获得精神上的独立。当五个妇女一起躺在地板上时,她们以说梦的形式诉说着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感受,在倾听自己的声音中,她们给自己受伤的心灵疗伤,学会了去爱和珍惜自己;在倾听别人的声音中,她们尝试走进姐妹的内心,深切体会到别人的伤痛,学会了关心和爱他人。莫里森认为上帝爱人们自爱的方式,也爱人们互爱的方式,而康瑟蕾塔对自我和姐妹的救赎,正是基于对莫里森提倡的“爱”的深切领悟。在取得经济和精神双重独立后,她们懂得了要爱自己所在的女性群体,尊重和理解彼此的身份地位、年龄肤色的差异,利用集体的力量去帮助身边受伤的女性,包括鲁比镇长期生活在父权制淫威下的黑人女性。
虽然鲁比镇和修道院是对立的两个团体,但这两个世界的女性却在互相同情和帮助中建立了不可分割的姐妹情谊。鲁比镇受到伤害的黑人女性走投无路后来到修道院求助,无一例外都获得了无私的帮助和支持:未婚先孕的阿涅特到修道院临产,修道院的妇女们像母亲般照顾她;身心疲惫的斯维蒂因为不堪照顾四个病儿的重负来到修道院暂避,大家不仅细心照顾她,还给了她精神的安慰和鼓励;性格独立的狄丽亚为了逃避母亲的痛揍来到修道院,众人同样宽慰并照顾她,弥补了她母爱的缺失。某种意义上,修道院成了这些受伤女性的避难所。而当修道院面临杀戮危机时,鲁比镇的黑人女性荣恩无意中听到男人的罪恶计划后也曾去找梅斯纳牧师,尝试着发动力量去救援她们。
纯女性的修道院里,超越了彼此差异性的妇女们获得了经济和精神上的双重独立,并且帮助和影响着鲁比镇面临种族和性别双重压迫的黑人女性,这强烈地撼动了男性的权威。受到挑战的鲁比镇男性恼羞成怒,将小镇的衰落归咎于修道院女性的邪恶与堕落,甚至最后还对她们展开了残忍的杀戮。虽然她们有所伤亡,但深厚的姐妹情使她们团结一致,勇敢反击,在学会自爱和互爱后都获得了新生。鲁比镇的黑人女性也在姐妹爱中逐步觉醒,开始理解和尊重修道院女性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差异,同时开始质疑代表男性权威的大炉灶并为了自我解放而积极抗争。
莫里森的“历史三部曲”实际上也是“爱的三部曲”,三部小说叙述的主体都是黑人女性饱受创伤和耻辱的故事,不仅突出了种族和性别双重压迫下黑人女性内部团结的必要性,还提出了超越种族肤色差异性的姐妹情谊存在的可能性,并且通过刻画一些生动的女性形象彰显了这种“姐妹情谊”的真谛:爱的救赎。
①Patricia Hill Collins.Black Feminist Thought[M].2nd Edition.NewYork:Routledge,2000:94.
② Cynthia A.Davis.“Self,Society,andmyth in Tonimorrison’s Fiction”[J].Contemporary Literature,1982,23(3):330.
③ Danille Taylor-Guthrie,ed.Conversationswith Tonimorrison[M].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mississippi,1994:243.
④ [美]托尼·莫里森:《宠儿》,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0年版,第iii页。
⑤michie,Helena.Sororophobia:Differences amongwoman in Literature and Culture[M].NewYork:Oxford UP,1992:3.
⑥[美]托妮·莫里森:《爵士乐》,潘岳、雷格译,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120页。
⑦ Lugonesmaria,Playfulness, ‘World’-Travelling,and Loving Perception,in Hypatia,Vol.2,No.2(Summer 1987):16.
⑧ 毛信德:《美国黑人文学的巨星:托妮·莫里森的小说创作论》,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页。
[1]Morrison,Toni.Beloved[Z].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
[2]Morrison,Toni.Jazz[M].NewYork:Plume,1992.
[3]Morrison,Toni.Paradise[M].London:Vintage RandomHouse,1999.
[4]翁德修,都岚岚.美国黑人女性文学[M].吉林:吉林大学出版社,2000.
[5]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与20世纪美国黑人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