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的动因:20世纪80年代女性诗歌言说策略的转变

2013-08-15 00:42张艳路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名作欣赏 2013年36期

⊙张艳路[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编 辑:赵 斌 E-mail:mzxszb@126.com

一、言说策略的转变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女性在思想解放和人道主义思想的激荡下,舒婷、傅天琳、林雪等纷纷参与了朦胧诗的创作,开始关注人的价值与尊严,关注日常生活,关注亲情和爱情,并在创作中呈现出独立的女性意识。20世纪80年代前后的“文化热”是女性主义诗歌兴起的一个主要诱因,被称为“女性圣经”的《第二性》的广泛传播,预示了二战以后女性意识的普遍觉醒,她们主张在批判和反省“男性中心主义”的同时,还应注意随着现代社会条件发展而变化的“女性意识”。

在以舒婷为代表的朦胧诗这里,女性自我独立意识开始彰显。“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致橡树》以托物言志的方式道出对两性平等的呼唤和保持自我独立的自觉意识,在这里女性不再是男性的财产和附庸,而是作为独立的个体与男性并肩站立的人。《会唱歌的鸢尾花》则以更深情、动人的抒情言语表达自己对爱情的渴望;“在你的胸前/我已变成会唱歌的鸢尾花/你呼吸的轻风吹动我/在一片叮当响的月光下/用你宽宽的手掌/暂时/覆盖我吧。”这恰恰迎合了传统男性对女性的价值规约:娇弱、美丽、奉献,并将男性置于主导地位。

但是,在这里,女性诗歌的语言表达方式亦没有走出传统对女性的规约,其抒情言语是那样的含蓄、温婉、动人、温和,诗文里充满娓娓叙谈和深情的倾诉,萦绕着缠绵的情思和淡淡的温情,对突破几千年来男权传统的樊篱来说缺乏抗争力,对震撼几千年来囚禁传统女性的男权枷锁毫无战斗力。如盛英所说,舒婷是新诗潮最早的一位诗人,也是传统诗潮最后一位诗人。她是沟,她更是桥,她体现诗的时代分野。①女性要获得自身的独立与解放就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其言语方式必须是激烈的、震撼人心的,甚至是振聋发聩的。80年代中叶以后,随着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日深,女性文学渐渐溢出新时期人道主义文学潮流,呈现出新的文学质地,她们不约而同地高举“自白”的大旗,开启了女性诗歌的自我言说之路,彰显了鲜明的女性意识。

二、自白的动因

20世纪80年代中期,真正意义上的“女性诗歌”才开始出现。以翟永明、唐亚平、王晓妮、陆忆敏、伊蕾、张真、海男等人为代表的第三代女性诗人,一反朦胧诗温婉含蓄的写作姿态,用大胆直白的语言、决绝反抗的姿态表达对女性性别身份的真实体认,彰显女性的自我世界。如评论家所说,她们“以一种大胆直白的‘自白’话语,近于神经质的敏感、偏执和极端反常的情感宣泄,毫无顾忌地撕破东方女性的温柔多情、含蓄慈爱等传统形象,并强劲持久地冲击着诗坛的审美思维惯性”②。

1.西方自白派诗歌的直接影响

女性诗人对于“自白”这一话语言说策略的选择最为直接的就是受西方自白派诗歌的影响。西方自白派是20世纪50年代由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威尔倡导的,他的诗集《生活研究》从单数第一人称说话人这一浪漫主义惯例开始,将浪漫主义的“经验诗歌”同19世纪晚期的散文现实主义融合,以惊人的坦白方式揭示了诗人个人的生活和内心活动,被罗森瑟尔命名为自白诗,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发展为一场声势浩大的诗歌运动。自白诗最著名的代表是罗伯特·洛威尔、约翰·贝丽曼、西尔维娅·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③

将自白诗运动推向高潮的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对于中国女性诗人在言语表达方式和女性经验传达上的影响无疑是最直接的。死亡、屠杀、弑父、精神病、离异、手淫、乱伦、性爱等主题在普拉斯的诗作中被大胆地展现,并通过惊人的、层出不穷的意象高密度地、直露地表现出来。如写死亡,“尸体带着圆满的微笑/一种希腊式的悲剧结局/在她长裙的褶皱上幻现”“僵冷,死之光/从甜美,纵深的喉管里溢出芬芳。/月亮已无哀可悲,从她的骨缝射出凝睇。/它已习惯于这种事情。/黑色长裙缓缓拖拽, 作响”④(西尔维娅·普拉斯《边缘》)。阴冷的语言、如女巫般的敏感、怪诞的意象以及诗文形成的画面感对包括翟永明在内的女诗人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和冲击。正如翟永明所说,“当我读到普拉斯‘你的身体伤害我,就像世界伤害着上帝’以及洛威尔‘我自己就是地狱’的句子时,我感到从头到脚的震惊,那时我受伤的心脏的跳动与他们诗句韵律的跳动合拍。在那以后的写作中我始终没有摆脱自白派诗歌对我产生的深刻影响”⑤。

安妮·塞克斯顿的诗歌在美国自白派中看来是最为直率的,其素材往往是女性和生物学的,流产、子宫、乳房、性爱、私通、堕胎等在她的诗作中毫无避讳地得到呈现。其自白的语言、大胆的性爱描写震惊了文坛,通过性别意识的张扬将女性从传统的世界中剥离,从而达到对男权统治的反抗。自白的语言、女性经验的表达,为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女性诗人如唐亚平、伊蕾、海男等获得自己的言说策略和书写经验提供了可靠的借鉴。

2.自白话语来确立女性自我的诉求

很长时间以来,女性生活在极端 狭的礼法制度所构筑的封建牢笼里,身心都无法获得自由,更没有自己的声音,他们在男权传统的规约下,守卫着温婉、顺从、奉献的女性形象,以浅吟低唱来默默消解自己的孤独凄清。20世纪80年代中叶以后,随着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日益加深,女性的自我意识日益觉醒,对建构女性自我和解构男权文化的诉求越来越强烈。当女性深刻意识到自己身处以菲勒斯为中心的话语系统中时,便有着对自身失语的深深焦虑。西方自白派启示了女性,言说策略和书写经验的契合使她们迅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话语。

自白这一话语方式与女性有着天然的契合,“女性是最接近诗的,感情的易动性、体验的内视性、语言的流利性,和女性内倾情绪性的心理结构、偏于形象性的认知力以及先在的直觉细腻潜质互动,使女性在诗歌创作方面有一种先天的自足性”⑥。因而自白更适合女性的天性,这一话语对于女性写作有一种无法抵抗的召唤力,它甚至不需要任何技术性的因素,只需要听从于内心的呼唤,将几千年来积压在女性心底的情愫以不可阻挡之势倾泻而出。

为了解构菲勒斯中心主义文化,颠覆男权传统对女性的规约,80年代中后期的女性诗人通过自白的言说策略,将女性的躯体经验从一种小问题、小呐喊变成了一种艺术,构建了女性王国,从而确立了女性自我。这也印证了埃莱娜·西苏所说的“妇女必须通过自己的身体来写作,只有这样女性才能创作自己的领域,几乎一切关于女性的东西还有待于妇女来写”⑦,一旦妇女通过她们的身体进行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⑧。

3.传统与时代语境的碰撞

“自白”这一言说策略的获得除了受西方自白派的影响和女性确立自我的强烈诉求之外,还是中国诗歌从古典到现代一股默默流淌的潜流,一遇时代之风便如离离原上草呈燎原之势。“自白”这一言说策略既有古代从汉乐府民歌到李清照诗词的源流,又有现代从冰心到陈敬容的接续,还有如林子等当代抒情主人公强烈、直白的自我言说。它如暗夜之水一直默默流淌在中国文学的肌理中,虽不璀璨却从未中断。

在中国传统诗学里,自白一直是处于受压抑的状态,它不符合传统美学的对艺术的节制和文以载道的理想,在以男性为正统的文化里,男性亦未获得“自白”话语的使用权。新时期,承载了太多心灵创伤的人们迫切需要一个窗口去释放自己,伤痕小说、反思小说、“归来诗人”等文艺思潮便是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出现的。但没有什么比“自白”这一话语方式更适合心灵的抒发、情感的宣泄,所以这种言说方式一出现就得到了认同,并出现在男女诗作中。在时代与传统的碰撞中,在对西方文学思潮的借鉴中,在女性强烈确立自我的渴求中,这一言说策略获得了生存空间,并成为20世纪80年代女性诗学中一个不容抹去的关键词。

① 盛英:《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85页。

② 陈旭光:《女性诗歌与黑夜意识》,《文艺学习》1991年第2期。

③ 彭予:《美国自白诗探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④ 赵琼、岛子译:《美国自白派诗选》,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第78页。

⑤ 翟永明:《纸上建筑》,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202页。

⑥ 罗振亚:《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0页。

⑦⑧ [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载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1页,第2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