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津_李新宇
作 者: 李新宇,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兼及中国现代思想史和知识分子史的研究。主要著作有《爱神的重塑》《新时期小说的文化选择》《中国当代诗歌潮流》《中国当代诗歌艺术演变史》《鲁迅的选择》《走过荒原》《愧对鲁迅》《大梦谁先觉》《突围与蜕变》《盗火者严复》等。主编有《新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现代中国文学(1949—2008)》《鲁迅大全集》等。
在朋友们眼里,我的日子过得似乎还算悠闲,所以有人曾为我的书房取名“闲云阁”,还有人为它写过一块“听风观月楼”的匾额。但在我自己的感觉中,却一年又一年,匆匆复匆匆,少有听风观月的雅兴,真是辜负了“有闲”的好名声。如果真有闲,“我的学术历程”这样的好题目,是早该做过的。如今面临这样一个题目,竟如突然被送进考场,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只有一句话挥之不去:书斋心事浩茫!
一
我的学术生涯该从何时说起?1971到1978年间,我在乡下劳动,做过几件与学术沾边的事:一是编过《鲁迅语录》,抄在一个塑料封面的笔记本上;二是写过《农村青年思想调查》,用的是六分钱一张的有光纸订成的本子,写了十二本。但现在想来,那是作诗,算不上做学问。我的学术生涯是从读大学开始的。
刚入大学的时候,我仍在写诗,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成为诗人的机会已经被我错过。面对当年猛然崛起的新诗潮,我异常兴奋,也非常沮丧。兴奋,是因为一代人的声音已经破土而出;沮丧,是因为发出这声音的不是我。我与几个朦胧诗人有过联系,《今天》的创刊我也知道,却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当他们的崛起已经成为事实时,一个问题突然摆在了我的面前:在北岛、舒婷、顾城之后,还需要更多的朦胧诗人吗?显然,多一个或少一个,已经无关紧要。因此,我不再写诗,而开始写关于诗的历史。初衷仍然是面对同时代的诗人,想法很简单:用自己的笔写出这一代诗人的痛苦、思索和梦想,告诉读者,告诉后人,也为历史留下一份证词。
一句话,我是在诗人之梦破灭之后才走上学者之路的。
说起这个起点,不能不说到我的母校。它是一所设在县城的大学,规模比较小,上世纪80年代初改为曲阜师范大学,但在我上学的时候,还是曲阜师范学院。入校时我很失望,因为学校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教授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风采。但在深入进去之后,我才知道那也算是一块藏龙卧虎之地,聚集了一些很好的老师。30年代留欧归来的,40年代毕业于西南联大的,1957年在北京风云一时然后被打入地狱的……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流落到这个偏僻小城,经过长期的风风雨雨,不再有当年在剑桥时的风采,也不再有在未名湖畔时的那份骄傲,但是,套用一句现成的话: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只是一般人难以走入他们的内心。
让我特别难忘的,是那些直接指导过我、帮助过我的老师。上大学之前,我认真读过的只有三套书:四书”“五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4卷本)、《鲁迅全集》(10卷本)。但随便翻的古书不少。上了大学,发现中国古代文学史所讲内容大多有点面熟,而中国现代文学史除了鲁迅之外,却几乎都很陌生。所以,我钻进了现代文学。当时,山东几所大学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力量都比较可观,山东大学、山东师院自不必说,曲阜师院也有许毓峰、徐文斗、朱光灿、魏绍馨、谷辅林、孟蒙等几位当时正年富力强的先生。他们都对我倾注过心血。在这些先生中,许先生年龄最大。他在1949年前研究宋明理学,50年代后改教现代文学,但只搞资料,几乎不发表文章。其实,资料也搞得很少,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本《闻一多研究资料》,还是与人合编的。他对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的看法,但从不发表,只跟学生偶尔一谈,更多的时候大概是连学生也不多说。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跑到他家里请教,他的回答差不多总是那句话:“去读原始资料。”然后,他会告诉你:到图书馆第几室第几排书架,找某刊某年某期。“去读原始资料”,越到后来,我才越清楚地意识到,它有多么重要。正是在许先生的引导下,我开始一本本翻阅《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现代评论》……遇到这样的老师,我少走了许多弯路。
老师们各有所长,又性格各异。我常到他们家中,情况也很不相同:到徐先生那里去,一般不谈学术,只是喝茶、聊天;到魏先生那里去,恰恰相反,只谈学术,谈完就走;到朱先生那里去,主要是谈论诗歌问题;到许先生那里去,主要是为了查找资料,顺便听一些历史掌故……我就在他们的指导下开始写学术文章,并在大学四年级开始在报刊上陆续发表。
我的大学毕业论文题目是“五四新诗运动与开拓者群体”。谁都知道这个题目太大,但老师们没有反对我做,结果是越写越多,最后写了二十万字。如此长的论文,几位先生都看过,提过修改意见。现在,还有多少老师能为一个本科生这样费心呢?那是1981年,关于现代文学研究的资料还没有多少编好的材料可供使用,我只好终日在图书馆翻阅旧报刊,一边翻阅,一边抄录。图书馆已有复印机,但复印一页就是一顿饭的菜金,舍不得花钱就只有抄录(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我的同学郭玲玲,她为我抄录过成本的诗集)。到论文完稿的时候,我把这些资料分门别类装订起来,成为《新诗运动初期创作目录索引》《新诗运动初期批评文章汇编》《〈新青年〉诗歌汇编》《“三大副刊”诗歌汇编》等厚厚的六册。几位先生知道了,曾经拿去看过,并且提过补充的建议。
有一件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我毕业之前,几位先生曾为我的论文和资料集的出版而奔走努力,还为此找过领导,希望能够出资印行。其实,无论我的论文还是那些资料,都很不成熟,也很不完整,不印行并不可惜。但在若干年后,听老主任说起此事,我还是掉下了眼泪。那时,许毓峰先生已经去世,徐文斗先生刚刚查出了绝症。
“感恩”二字非常空洞。我常常想起这些老师,却不知道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二
留校任教之后,按照系里的规定,新教师有两年的备课时间,一年后承担少量课程,接受教研室听课评估;两年后正式上讲台。我利用这段时间完成了《中国现代诗歌潮流》和《中国当代诗歌潮流》的写作,新诗史研究就此告一段落。1984年,我正式开始登台讲课,我的研究也同时转向了新的领域。那是一个不错的年头,作协四次大会召开,有了“创作自由”和“评论自由”的说法,文学创作和批评都因此而进入一个新的生长季节,出现了各种新的景观,批评也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上,我开始介入当代文学批评。
因为置身于学院,而且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学院,我不可能像文学报刊的编辑或专职批评家那样做跟踪批评,只有选择做“二线”。我把文学批评分做三类:报刊编辑和专职评论家所做的是“一线批评”。这种批评很及时,贴近创作前沿,常常是作品发表的同时评论文章就出来了,但这种批评有很强的时限性,如果与报刊联系不太密切,一般人很难跟上。来自学院的评论大多面对已经过去的现象,离文坛现实较远,对文学现状少有影响。我把这种批评看作“三线批评”。我自己做不了及时跟踪的一线批评,也不愿做远离当下的三线批评,所以选择了“二线”,既关注文坛现状,又适当等待沉淀;既面对现实发言,又适当注意系统梳理和历史定位。因此,我的批评对象一般不是刚刚出现的作家作品,也不是已经过去的现象,而是已成气候的某种潮流,或具有较大普遍性的创作现象。
一旦作出这样的选择,就需要不断地对文学现状进行考察和回顾。当时的文坛是历史反思仍在继续,改革文学方兴未艾,而“寻根”等新潮已经兴起。无论考察还是回顾,都会发现许多问题。也许是时代使然,我们这代人都不愿把文学只当作“玩意儿”欣赏,对艺术形式本身没有多少兴趣。我当时关心的主要是如下一些事,比如,改革文学从《乔厂长上任》开始,到当时正热的《新星》,塑造了一系列改革者形象:乔光朴、车蓬宽、陈抱帖、刘钊、李向南……这些形象可谓家喻户晓,成为时代的英雄。可是,作为批评家,能满足于为它的成功而欢呼吗?因为问题非常明显:我们在呼唤改革,我们在歌颂改革,但改革者作为时代的英雄,应该是具有“铁腕”的“家长”和“为民做主”的“青天”吗?我们的文学应该不应该继续巩固百姓对青天大老爷的渴望与依赖?我们的文学应该把颂歌献给什么样的领导人?乔光朴和李向南们都是不乏勇气和魄力的改革者,但他们却不是现代的领导人,而是传统的专制家长。我们承认这种专制家长是现实的产物,生活中可能更多的是这样的家长而少有现代管理者,但是,在一个应该告别专制而走向民主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却依然把希望寄托于为民做主的“青天”,把热情的赞颂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专制家长,这是不是很可悲?再比如,在刚刚兴起的“寻根”潮流中,一些作家超越政治而走向了文化,这本是很有意义的拓展,然而,有人投奔老庄,竭力张扬道家人生哲学;有人走向民间,去制作梦中的伊甸园;有人发出返归自然的呼唤,似乎文明发展的路上真的“回头是岸”……这是不是新的误区?为此,我写了《改革者形象塑造的危机》《评阿城创作的一种倾向》《论近几年小说创作中的原始崇慕》《关于寻根文学》《贫血与缺钙》《浮躁的超越》《大众化与化大众的冲突》等文章,其目的,不过是想给文坛提个醒。这些文章大都发表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和后期。今天看来,其中有不少遗憾,尤其是语言上的旧痕迹,一些流行的词汇,知道它非常虚假,却还没有找到它的替代物。
我为自己的批评确定了一个方针:不抬轿子,不打棍子;既有所挑剔,又有所寻求。有人说过,批评有两种言说方式,一是接着说,一是反着说。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既要反着说,也要接着说。因为80年代的文学毕竟进步很大,贡献很多,我们的文学毕竟显示了新的思考,所以我不愿意只是盯着它的弱点,而是要同时展示它的光辉。为此,我写了《在鲁迅的道路上艰难迈进》《新时期文学的个性意识》《论新时期文学的历史观》《伟大的觉悟与艰难的自省》《新时期文学的爱情观念》……这大都是一些综合性的论文,着重总结的是文学展示的新变化。发现这些,有时也是出于某种抗衡的需要。比如,在文化回归成为热潮时,我一边对某些误识进行批评,一边就着手总结另一条路线:一些作家从政治反思进入文化反思,从政治批判走向文化批判,从而重新走上了鲁迅的道路。于是,我就写了题为“在鲁迅的道路上艰难迈进”的长文。这篇文章发表于《当代文艺思潮》1987年的最后一期,也是该刊的终刊号。记得陈德宏先生曾经给我写过一封长信,作为编辑,在刊物停刊之际,他心情激动而感慨万千。没有想到的是,这篇文章发表之后,国内的权威文摘刊物竟然几乎都进行了转载,许多报刊都作了摘要介绍。这种情况,真让人不知道风向哪个方向吹。文章走红还是碰壁,常常是一时的运气。
回忆80年代,我无法忘记一些报刊的朋友们,有的至今未曾谋面,但他们的支持和帮助令我感动。我无法忘记那些关心我、爱护我的师长,天南海北,一封封书信,常常使我感到温暖。在我的心里,他们是一个长长的名单。
三
告别80年代,我也告别了青年时代,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在一个个长夜,我仍然面对着打开的书本,仍然面对着纸和笔,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更不知道哪些是应该首要做的。只有一个想法很强烈:写一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史。书名已经想好:“风雨一百年”。但我知道,那是一件不急的事。
在那段日子里,我谈起了风月——先是与人合作编了一本《爱情新诗鉴赏辞典》,于1990年3月出版,接着又写了一本《爱神的重塑——新时期文学的情爱文化》,于1991年5月出版。除此之外,我主要在做两年事:
一是种菊。就在那个时候,学校分给我一套小三间的房子,在一楼,房前有个小院。我用竹竿扎起篱笆,沿篱笆用月季花栽成围墙。我至今怀念那特别的围墙,从春到秋,鲜花不断。院内种了一畦韭菜,一畦香菜,其他空地全种菊花。到了秋季,真是满院黄花,缕缕清香。我的生活似乎很悠闲,也很惬意,画过一些画,写过一些打油诗,而且常常跟着几个画家和书法家一起出去蹭酒饭。前几天找到一张当年的齐鲁晚报》,上面保留了一首:“房前有地三尺三,半是蓬蒿半是砖,难植桑麻难栽竹,种下葫芦盛仙丹。”由此,我嗅到了自己当年的某种没落气息。我由自己而想到,文化复旧其实是容易的,什么老庄,什么陶渊明,本无须刻意追求,只要在无奈中一松劲儿,自然就是了。
二是抄书。不是抄在纸上,而是抄在木简上。我与妻子一起去木工厂,请人加工了一批木简。现代技术毕竟胜过古代,木简做得很漂亮,两端有花纹装饰,而且喷了淡淡的檀香。我开始在这些木简上用毛笔抄书,抄成了木简本的《大学》《中庸》《论语辑要》孟子辑要》《老子》和《庄子辑要》。我想,这大概是我的藏书中最有特色的部分。抄完这套“中国古代思想辑要”,我又想做一套“中国现代思想辑要”。我想,现代思想,毛笔抄写,木简本,这样的书大概独一无二。于是,我动手节选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的著作。因为是制作木简,字数不能太多,我试图以最小的篇幅包容他们的基本思想,这就需要节选出那些最有代表性也最为精彩的片段。
没有料到的是,“中国现代思想辑要”的编选使我开始了另一件事。面对陈独秀、胡适和鲁迅的著作,我很快忘记了初衷,放下了抄写木简的事。因为在阅读、节选和抄录的过程中,我的兴趣变了,开始大量写笔记。我的笔记用了对话的形式,直接与他们进行交谈。当我在一页稿纸上为阅读鲁迅的笔记写下一段“小引”的时候,我知道,它已经为整个阅读和写作定下了基调——
寂寞向我挤来,使我恐惧于无地可逃。
言说的欲望驱使我寻找对话者,——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倾诉。
经过久久的沉默,我走向你。先生,我们相隔半个多世纪,在你去世之后近二十年,我才来到人间,在时间的隧道里,我们离得太远。然而,在心理的感觉上,我们离得很近……
这段小引写于1991年的除夕夜。就这样,我开始重读鲁迅,接着是胡适和陈独秀,写下了《愧对鲁迅》《走近胡适》《叩问陈独秀》三本对话体的书。在我看来,他们三人无法分开,也无法相互取代,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三种性格,三种选择,缺一不可。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才有了后来的《重申五四精神》。
在与先驱对话的同时,我又开始做关于文坛和学界的观察笔记。笔记是一直在做的,但过去一般是为写文章准备材料,最终写不成文章的,或者写文章用不上的,就扔掉了。进入90年代,因为大量笔记都没有写成文章发表,又舍不得扔,于是干脆留着。也许与电脑有关,自从1992年用电脑之后,写了东西就打印出来,整齐美观,常常发生一种错觉,以为事情已经完了,往往想不到它还没有发表。写作,打印,成了全过程,没有了过去那种发表的紧迫感。观察笔记开始是放在一起的,统称“文坛观察笔记”,但做着做着,却发现早已跑了题,关于思想和学术的笔记越来越多,于是分出去,另建一个“学界观察笔记”文件夹。这就是后来的《走过荒原》和《穿越迷雾》两本关于1990年代的观察笔记。
三本对话与两本笔记,是我90年代前期做的主要工作。
四
在世纪末的中国,文坛和学界出现了一些新的思潮,艰难生长的现代性面临来自各方面的挑战,可谓四面楚歌。新保守主义、后现代主义、民族主义和伺机而动的“左倾”思潮形成一种合力,使知识分子、启蒙、现代性、“五四”都成了很不光彩的符号,而且被涂抹得面目全非。
面对这样的滚滚潮流,我总是固执地想:当现代性面临前后夹攻的时候,应该有人理直气壮地守护现代性;在启蒙被反省和告别的时候,应该有人坚守启蒙立场;在后现代与前现代一起瓦解知识分子主体性的时刻,应该有人坚守知识分子的精神营地;在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面临种种危机的时候,应该有人致力于知识分子话语的守护与建设。然而,环顾四周,却是满眼降旗,守护者也已后退三十里安营扎寨。
我知道自己不合时宜,也知道有点自不量力,但为了心安,一些事不能不做。我的工作从两个侧面展开:
首先是从知识分子自身的角度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史,清理知识分子话语的兴衰浮沉,总结经验和教训。过去的文学史说到底是权威话语的文学史,所以看不到知识分子话语在20世纪浮沉与挣扎的过程。有人试图从民间的角度重写文学史,这对于冲破权威话语的垄断很有意义,但是,民间虽然与权威有差异,也有矛盾,但在更多的时候是与权威话语相一致的。新文学是与现代知识分子一起崛起的,从知识分子自身的角度进行研究,才更容易认识它所经历的艰难和曲折。从知识分子的角度对百年文学进行总结,我的计划很简单:写一本《20世纪中国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从1997年到1998年,我陆续写出了一些章节,它们是《时代裂变中的辉煌崛起》《双重挤压下的艰难发展》《硝烟中的迷失》《早春天气里的突围之梦》……可是,此后就忙别的去了,至今没有完成。这个过程产生了另一组文章,就是《百年中国的文学遗憾》《中国现代文学主题的三重变奏》《国民革命与新文学环境的恶化》《20世纪中国文学民间化历程反思》和《迷失的代价》等。
其次是试图抵抗各种冲击,守护现代文化基地。如果说反思与清理主要是面对历史,抵抗与守护则主要是面对现实。面对世纪末中国文坛和学界各种思潮对现代性的抵抗与消解,面对知识分子的种种妥协和位移,我陆续写了《走出民间的沼泽》《警惕自我批判的陷阱》《招魂的尴尬》《面对世纪末思潮对鲁迅的挑战》等文,主要的想法就是守护和重建现代文化基地。与此同时,我还写过十来篇总题为“知识分子话语建设备忘录”的短文。我以为知识分子没有理由放弃启蒙立场,不必依附于权威,也不必依附于民间,应该努力建设自己的话语空间。而要建设这个空间,就需要知识分子人格的独立,需要重新认识走过的道路,也需要警惕种种误区。此事进行得很不顺利,文章发表了没几篇,就给办报的朋友带来了麻烦,那家报纸也终于消失。于是,我的“备忘录”也就没有继续写。
进入90年代,各种力量开始联手攻击现代性,而作为中国文化的现代性标志,首先就是“五四”新文化。因此,如何评价“五四”,如何看待新文化运动,如何看待鲁迅、胡适、陈独秀等人的选择,成为非常重要的问题。而且,虽然人们常说“五四”,但“五四”的精神到底是什么,却一直缺少系统的梳理和准确的回答。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五四”常常被描绘得光彩夺目,但众所周知,它因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在这种情况下,有必要重申“五四”精神。重申“五四”精神,就要洗去涂在它身上的油彩或泥污,就要重申当年作出的选择,就要重新论证它的意义。于是,就有了《重申五四精神》的写作。从1998年起,断断续续,进度很慢,至今没有完成。
我就是这样,铺开一些摊子,却迟迟不能完成。常常为了一些插曲,就把事情放下了,目标的实现往往很慢。比如,《时代裂变中的辉煌崛起》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中的第一篇,发表之后,却把我引向了鲁迅研究。我一直在读鲁迅,但除大学毕业前夕发表过一篇研究鲁迅的论文之外,从1982年到1998年,在这十六年中,我没有写过研究鲁迅的文章。在《时代裂变中的辉煌崛起》一文中,我写到了鲁迅,但只有几百字。《鲁迅研究月刊》的王世家先生在杂志上看了那段话之后,几经周折找到了我,希望我把那段话扩展为一篇文章。我欣然从命,结果却写了一篇五万字的长文《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分四期连载。写完之后,感觉意犹未尽,我又写了《鲁迅人学思想论纲》,仍然是五万字,《鲁迅研究月刊》又在1999年分三期连载。结果,我就开始了鲁迅研究。说到这里,我又想起河南人民出版社的蔡瑛先生。他从人大复印资料上看到了我的文章,就给我写了信,可是,他的信到达曲阜之日,我已从曲阜到了长春。蔡瑛先生很快去了长春,在他的盛情督促之下,就有了一本《鲁迅的选择》。对我来说,这都是一些插曲,但我很重视这些插曲,因为早晚是要做的。如果没有王世家先生,我可能要晚几年才涉足鲁迅研究;如果没有蔡瑛先生,就没有《鲁迅的选择》这本书。
回首二十多年走过的路,我很幸运,又很不顺。幸运者总是遇到一些很好的老师和朋友,不顺者一些想法总是迟迟难以实现。好在我有点韧性,而且不焦不躁。文章有人要就写,没人要就不写。书能出版就出版,不能出版就放着。我很散漫,也很顽固,缺少现代人应有的紧迫感,不喜欢快节奏的生活,更不喜欢快节奏的工作,但我有点自信:沿着既定的路往前走,无论有多少停顿,多少节外生枝,只要不轻易改弦易辙,就不会与目标越来越远。
五
写下上面的文字,转眼又是十年。进入新世纪之后的这些年,我做了些什么?外人看来,也许做事不算少,而自己的感觉,却仍然是心事浩茫。
说来惭愧:我仍然不能专心致志,而且离本来的专业也越来越远。
我的心态大概比同龄人老一些。“跨世纪”那年,我四十五岁。这个年纪,在许多人那里正是朝气蓬勃、大展宏图的时候,而我却开始考虑如何养老,而且老是忘不了“人过四十天过午”这句话。我想,根据家族中历代先人的寿命,只要平平安安,我也许能活九十岁。但即使那样高寿,四十五岁也到了生命抛物线的顶点。如果人的一辈子是在下一盘棋,到了这时,就不该继续飞子布局,而是应该考虑做活、收官。该做的事很多,能做的事有限,以个人的生命长度和力度,能够做成的事其实并无多少。年轻时总有许多计划,但那真是好高骛远。就在20世纪结束之际,我进行了一系列清理,也为自己算了一笔账:已经开始的工作,如果全部完成,至少要再活二百年!这使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必须收缩战线,不但不能继续拓展,而且进行中的事也要筛选,可做可不做的不再做,别人能做而且愿做的不再做,只做那些该做而无人做的。可是,许多该做的事,却很少有人做。
众所周知,进入新世纪之后,我们的学术环境再次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国家富了,政府有了足够的钱,这不仅可以造航母,而且可以“高薪养廉”,还可以“扶持学术”。有人说:几块骨头就可以引领一群饿狗。从贫困中走来的中国学者、教授们,我们有几个不是饿狗?当津贴的数额有了千元、万元、数十万元的差别时,当文史研究的立项经费也到了每个项目十几万、几十万时,谁能拒绝它的诱惑?想获取就要遵守规范,就要把有关部门制订的评价标准作为自己的目标。无论什么时候,与饭碗有关的力量总是大的。体制内的学者,只要还想晋升,只要还想得到更多,就不能不理睬那些评价标准,比如刊物的权威与非权威、核心与非核心之别,比如评奖,比如立项,比如各种荣誉和头衔。国家的钱不是白花的,自然大有成效,学术界出现了新的跃进景观,成果数字直线上升,学者们进入空前的奔忙状态。这时候,谁再独坐书斋去做政府规划之外的自选课题,显然是傻透了。
然而,我却无法改弦易辙,去加入时代的大合唱。于是,我作好了提前退休的准备,想拿自己做一次试验,试一试环境的弹性,也试一试自己是否有力量坚持。感谢单位领导,他们没用那些硬性标准敲掉我的饭碗,而且对我相当照顾。否则,仅来自政府的项目经费这一条,就可以取消博士研究生招生资格。
抵抗各种诱惑,是为了专心致志,集中力量做点事。首先需要做的,就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百年历程。前面说过,这事1990年就开始了,最初拟定的书名是“风雨一百年”,开篇从1898年写起,截止到1998年。动笔时觉得时间很宽裕:八年时间,还写不完一本书吗?但在1998年到来的时候,我却真的没有写完,而且改变了计划。因为恰恰是在1998年前后,中国知识界出现了一系列新的分化和演变,值得关注的问题越来越多,不宜到此画上句号,于是就想继续写下去,扩展到新世纪。同时,篇幅也越来越大,由原来的1卷本变成4卷本。后来又发现前后篇幅严重失衡:前面的篇幅较小,后面的篇幅越来越大。于是回头调整补充,4卷又成了6卷,迟迟不能完稿。有出版界的朋友建议我先把前3卷出版,我却总想与后3卷一并完成。我也知道,如果一定坚持6卷同时出版,出版的时间是无法预计的。
如果能够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进度也许会快一些,但我的毛病却仍然无法改掉,常常被某个问题吸引而走向另外的工作。比如,要写中国知识分子在1912年至1928年的情况,就不得不关注民国初年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这就钻进了五色旗下的那段历史。那是一段被后来的教科书涂抹得一团灰暗的历史,直到今天,人们仍然习惯于称之为“北洋军阀统治时期”,而当时的政府也被称之为“北洋军阀政府”。可是,只要不带政治门户之见,客观地面对它,却不得不承认,那个时期,是结束帝制、创建共和的伟大时期,而所谓“北洋军阀政府”,恰恰是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民主共和国的合法政府。千辛万苦结束了专制帝制,创建了民主共和,中国从“帝国”变成了“民国”,但这个“民国”却只存活了十几年,最后终于夭折,取代它的是国民党人创建的党国,国号没有变,但国旗变了,国体事实上也变了。从家天下的帝国,到民天下的民国,再到党天下的党国,这条道路意味着什么?面对这样的历史,叫人无法不叹息。我在电脑里打下了这样一段话:
1912年,历史悠久的专制帝国轰然倒塌,一个新的国家诞生了。东方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值得国人为之骄傲和自豪。然而,她是一个早产儿,历史没有为她准备下足够的条件:专制帝国不可能为现代国家准备下合格的国家公务员,也不可能准备下合格的公民。但是,这个营养不良的早产儿也曾显示过蓬勃生机和灿烂笑容,如果养护得当,未必是养不活的。不是没有人努力,包括蔡锷,包括陈独秀,都曾试图保卫共和,可惜的是,“民国”最后还是被“党国”取代了。民主宪政,曾经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却与它擦肩而过。我们在哪里错过了它?我们的政治家、革命家、军人、知识界,都做了些什么?历史已经过去,责任无法追究,但功过得失不应是一笔糊涂账,本书所要总结的,就是这个过程中的经验和教训。
写下这段话,我知道自己又要节外生枝写一本新书了。我为它拟定的书名是“1912—1927:摇篮里的共和国”。为了它,我花费了几年时间,却至今仍然没有定稿。
当然,节外生枝的得失并不容易估算。着力研究的成果难以问世,下脚料构成的副产品就成了聊胜于无的“成果”。《盗火者严复》《大梦谁先觉》《帝国的黄昏》几本书,其实都是副产品。如果没有这几本书和十几年前的旧讲稿印成的《突围与蜕变》等,我这几年就真的没什么成果了。没有研究成果,还怎么在大学里混下去?
在此期间,计划之外的事还做了几件:一是应夏中义兄之约,与丁东、谢泳、王彬彬、邵建等朋友一起编了《大学人文读本》。之所以放下手中的事而去编那套书,除了友情因素之外,还因为它本身对我的诱惑力。那是我一直想做而没有能力做的,有了中义兄的筹划,有了诸位友人的参与,这事终于可以做了。编一套读本,看上去工作量并不大,但那两年中,我几乎是全部投入,思考的问题也是中国大学教育的缺失以及各种病态。二是应北京大学历史人物研究中心之邀,与周海婴先生一起主编《鲁迅大全集》。对于编全集,我的兴趣本来不大,但能够重编鲁迅的全集,重写注释,无论后果如何,这机会不可多得。于是,我与几十位朋友一起忙活了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