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_王星星
作 者:王星星,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具有多重文化背景的旅美华人作家严歌苓偏爱女性题材,从海外到本土,从都市到乡村,她以明确的女性视角和女性情怀,用细腻的笔触和冷静的幽默,书写着中国女性的生存境遇、情感起伏。尤其是她笔下的乡村女性,如王葡萄、朱小环、阿尕、潘巧巧等,在世事变迁和时代变化中顺时应天、坚守自我,坦然接受复杂的社会形势带给她们的另一种命运,担负起不平凡的生活。她们拥有东方女性特有的柔情与母性,同时也展示出了原初的未经沾染的人性之善,更值得探究的是作者在书写这些乡村女性背后深层次的文化思考。
严歌苓在《十年一觉美国梦》里提到在美国的十五年,她原有的观念都被重新洗牌。“传统的东西开始被质疑,千百年来从古到今定下来的一些规则、人的一些面目和地位,在我的这些同学和知识分子朋友当中被颠覆了。”①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被她反复咀嚼后又有了别样意味。如有论者所言,严歌苓使“来自民间的丰富的、博杂的历史生活内容,一跃而成为历史时空中的主题,曾经在历史舞台上占据中心位置的种种作为国家或政府化身的角色和力量,被排斥到边缘的位置”②。
《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以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的中国历史为背景,叙述了生活在中国北方农村的女性传奇故事。她们经历了外来侵略、内部动荡——中国历史上既灰暗又荒谬的时期,却能够游离于政治统摄之外,避开主流意识形态,全身心地活在自己的小格局、小家庭中,竭力表达出历史汪洋中女性个体真切的生存体验。
《第九个寡妇》中的女主人公王葡萄是河南史屯的一名普通农村妇女,在鬼子进村搜八路军时,村里的八个年轻媳妇为了掩护“老八”失去丈夫,从此就有了“英雄寡妇”的称号。王葡萄却护住了自己的丈夫。丈夫铁脑被日军暗杀后,她成了第九个寡妇,但是是被村里人嫌弃的寡妇,村里每年给寡妇们凑补助公粮,都没有她的份儿。最离奇的是,她敢把在土改中被打成恶霸地主的公公孙怀清从刑场上背回家,并把他藏在红薯窖中,使其躲过了反反复复的斗争运动,包括“文革”,最终让孙二大在儿孙环绕的幸福中安然离世。小说中没有激烈的阶级斗争场面,也没有暗藏玄之又玄的谜底机关,一切都顺其自然,王葡萄做饭、洗衣、喂猪、纳鞋底、听批斗大会,一样不落。日子流水一般平静逝去,将暗涌的波澜平复而不留一点痕迹。《小姨多鹤》中最生动的就是那个东北的农村妇女朱小环,她也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和公婆赶集买回来给他们张家传宗接代的日本女人竹内多鹤,并与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躲过了民族仇恨浓烈的战争年代,以及阶级成分划分严格的“文革”时期。朱小环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态,用“凑合”的人生哲学面对历史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种种变故和磨难。在抗日战争中,她为躲避日本人的追击而跳崖,从此不能再生育,偏又要和一个日本女人共享一个丈夫。然而民族矛盾和情感纠葛,并没有让这个豁达的东北女人偏离人生轨道,女人间的嫉妒、陷害、争宠更没有发生过。一些在别人看来非常严肃应该上纲上线的问题,小环总是嘻嘻哈哈地泰然处之。多鹤的事情被揭发后,丈夫张俭被关禁闭调查,她也毫无惧色地撑起了这个家,维持衣食住行,讨好街道阿姨,跟女“阿飞”们套近乎,眉开眼笑之间就把丈夫救回家,并很好地保护了多鹤。王葡萄和朱小环的形象使我们对历史中的乡村女性有了不同于传统叙述的认识。她们拒绝依附男性权威,也不是革命者,而是“以各自的生存方式构成了女人的史诗,风云变幻的正史只是她们现实中维系生存与施展爱恨的模糊背景”③。
中国的乡村和城市一直呈现一种对立形态,乡下人和城里人在物质占有和精神享受等方面的悬殊,使都市成为一个天堂般的诱惑主体,生活在最底层的乡下人对它充满了幻想,他们渴望改变命运,成为城里人,于是逃离乡土,进入城市。
在严歌苓的《谁家有女初长成》和《草鞋权贵》(后改名为“霜降”)中就塑造了两位渴望改变自身命运的乡村女性:潘巧巧和霜降。她们同样受到城市文明的诱惑,勇敢地离开农村,想要融进梦中的天堂。她们朴实、善良、大胆、要强,有着改变现状的愿望,却又虚荣、轻信,最终没能如愿以偿。比潘巧巧幸运的是,霜降不仅顺利进入大城市北京,而且进入一个权贵家庭谋得保姆一职,但也难免遭遇不幸。主宰家族权力的老司令程在光垂涎少女霜降的身体,他命令霜降在自己腿上研磨,还让她在自己的浴室洗澡,不许关门。涉世未深的霜降,在失去贞洁以后,才明白自己只是四星寂寞空虚的“补药”。家族的叛逆者程大江对霜降也产生了莫名的兴趣,但在了解了霜降的农村身份后立刻变得冷淡无情。霜降从开始的无知轻信,到后来的随波逐流,自身本有的纯净与美好被欲望的黑洞慢慢吞噬。而潘巧巧没能到达深圳,却被人贩子卖到比她出生地黄桷坪更偏更穷的地方,给一个丑陋憨厚的护路工(大宏)做媳妇,在自己生病之时,又被大宏的智障弟弟糟蹋,巧巧进一步知道,自己是被买来给这两个人同时做媳妇的。巧巧的哭闹、大宏的无动于衷使矛盾激化,最终酿成了弑夫的惨剧。虽然巧巧本身的性格特点中就含有反抗精神,但她是打算认命的,想着大宏的工资、每日的三餐,凑合着就过了。但是事实比她估计的更复杂。现代化进程带给乡村女性的不是最初的梦想成真,而是无尽的噩梦。
霜降和巧巧被淹没在充斥了所谓现代文明的商业洪流中,她们也不可能成为赢者,与其他来自乡村的普通女性小米黄(铁凝:《小米黄的故事》)和英芝(方方:《奔跑的火光》)一样走不出命运的轮回,承受着商业化大潮带给她们的种种隐痛。这一方面说明了融入都市文明并不能轻易使乡村妇女走上拯救自我的有效路径;也揭示出她们本身潜藏的自我意识迷失和自我否定的陈旧价值观。严歌苓也在小说中写道:“是她拒绝接受教育,因而变得愚昧、虚荣、轻信,是她的无知送她去任人宰割,送她去被人害,最终害人,最终送她去死的。”④与城市中的女性相比,她们更容易受到欺骗与玩弄,陷入凄惨无助的绝境,这是构成她们悲剧人生内在的、根本的原因。
严歌苓在叙述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时,力图拂去生活的伪饰,按照其本来的面目,给予艺术化的还原。她笔下的乡村女性都处于非常极端的生存环境中。面对无法逃避的生存困境,面对女性作为个体的情感问题,严歌苓咏唱出了自己的曲调。
从王葡萄将公爹救回的那一刻起,就表达出了她朴素的人生哲学:好赖都愿意活着。在现实生活中,如何好好活成了她的紧要之事。在饿殍遍地的荒年,她吃锅盔菜、蜀黍杆、榆树叶;田里闹虫灾,蝗虫也成了她的美食——吃尽了一切能果腹的东西。为了她与大勇的孩子能活,她把他送到侏儒庙,让定期上山朝拜的侏儒们把他养大成人。为了保住公公的性命,她在春喜等官方话语面前玩手段、耍聪明。这些也体现了葡萄的另一种处世方式——“躲”。“躲躲就什么都过去了。”在世事不断变化又落后的乡村世界里,谁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一个处在社会边缘、性别边缘的乡村妇女,只有“躲”才能生存下去,这表面上看是对待生活的一种消极方式,但是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能够躲、能够绕开政治的漩涡,未尝不是一种智慧。
朱小环“凑合”的生活理念和王葡萄的“好赖都愿意活着”的生存定理十分相似。它不等于应付生活,而是一种积极的“凑合”:在物质缺乏的年代,朱小环想尽一切办法为家里提供物质供应;为了她爱的丈夫张俭、为了日本遗孤多鹤,她怀着巨大的包容心维持家中二女共侍一夫的平衡生活;她对政治、权力的不敏感使她在苦难的生活面前仍然保持乐观的天性,几个红豆团子就打消了街道委员会的种种猜疑,即使丈夫进了监狱,不肯认输的她照样在家做鸡蛋打卤面。
在传统的叙述中,生活在乡村的女性在复杂的现实中常面临感情选择的困惑,她们要么屈服于强大的男性中心意识,要么经受背叛这种权威的痛苦。而严歌苓挣脱了这一惯常的思维方式,她笔下没有等爱的淑女,她们大都主动追求爱情,自由舒展身体欲望,表现出了明显的女性主体精神。
“寡妇门前是非多”在史屯第九个寡妇王葡萄的意识中是不能构成威胁的。在丈夫铁脑被鬼子误杀后,她先后与五个男人关系暧昧,从戏班琴师朱梅到后来的孙少勇、史冬喜、史春喜、朴同志,每一个走进她生活并走进她内心的男人,她都在真心地爱着,但从不把自己束缚在哪个男人身上,也不会让哪个男人完全占有自己。《倒淌河》中的女主人公阿尕是个具有原生态之美的淳朴藏民,为了追求爱情她一再让步,秃姑娘再三告诫她潜在的危机,但她仍选择以汉人何夏的审美为审美、何夏的世界为世界,甚至可以毫无原则地改变自己。然而她为爱所作出的牺牲也成就了自我的独立和尊严,是诗性的牺牲精神。这些乡村女性的爱情追求,让我们透过历史的缝隙看到,女性的情感并不总是在沉默和被动中被淹没,她们能够独立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严歌苓在这些乡村女性身上植入了非常强大的生命力量,“这种力量在不同的情境里可以化身为母性、妻性、情人性、女儿性等,这些性情不是被塑造、被规训的,而是导源于女性自足的天性,它们的流露不是为了抗辩,不是为了争取,而是为了庇护,为了宽恕”⑤。那么这种力量源自哪里?我们似乎只能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寻找答案。
严歌苓所塑造的乡村女性大都具有传统儒家文化里推崇的温柔、善良、忍耐的特性,她们远离政治、热爱生活,对感情有着自己的坚持,散发着中国女性特有的温存和母性。作者在移民多年后,对异质文化的丰富体验并没有使其对西方的文化产生归属感,反而在多年的思索后,更倾向于对母国文化的回归。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深层价值的认可。严歌苓积极地寻找着一个让别人懂她的方式——以全新的角度来看待古老的东方文化,并试图从民间挖掘这种传统文化的根本之所在。严歌苓笔下散发着“母性”光辉的扶桑、小渔、王葡萄等,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老子哲学的总和,凝聚着我们古老民族的本性,是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文化积淀。
纵观严歌苓的小说创作,我们不难发现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具有关联性,在早期的移民小说如《少女小渔》《扶桑》中,就开始铸造散发着“母性”光辉的东方女性之魂。她们以受难的方式诠释着美好的人性,成为道德上的拯救者。小渔默默承受着男友江伟为她安排的一切,在收入低微、环境肮脏的制衣厂打工,和意大利的老头假结婚,她没有对自己的困境感到不满,而总觉得自己给别人带来了不便。而在扶桑的生命中受难则成为常态,年幼时就被贩卖到美国做妓女,遭受“妈妈”的各种刁难,在种族冲突中又惨遭践踏,但她总是以她愚钝的笑,摊开双手默默承受命运、接受造化所带来的一切不幸。恰恰是在这受难中,女性的坚忍和特质升华了。在后期的书写中,严歌苓的视角则完全投射到本土的历史和现实之中,从《第九个寡妇》到《小姨多鹤》,再到最新出版的《补玉山居》,严歌苓从没间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而这种思考在这些乡村女性身上表现得最为深刻,她们来自民间,未经现代文明的沾染,是探究中国的文化之根的最佳切入点。陈思和认为《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是“民间的地母之神”。王葡萄同小渔、扶桑一样,善良、宽容、藏污纳垢,其“母性”特质也与小渔、扶桑一脉相承。
当然,我们也必须关注到作者的双重背景。严歌苓是在生命成熟期离国,在国内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中国传统的文学价值观念在其心中根深蒂固。在美国芝加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取得硕士学位的严歌苓必然也受到西方文化思想的深刻洗礼,但她并未全盘接受。她的作品着力书写女性,但与西方女性主义无关。她在与西方文化的融合中完成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回归,而中国的文化价值观在作者的思维中影响也越来越大。这主要表现在其对中国乡村女性生命个体的深切关注上。
她们表面上不懂人情世故,仿佛难以开化,但内心深处却有自己的伦理观,她们对历史和现实有自己的独立认识,生活态度积极向上;他们主动追求爱情,并敢于正视自身的欲望。最能确定她们作为个体存在的是在面对复杂困难的事情时,能够采取果断的行动,甚至作出让男人们胆怯的决定。孙少勇在土改中大义灭亲揭穿自己的父亲孙怀清是恶霸地主,导致孙怀清被叛死刑,而王葡萄却敢把还有口气的公公从刑场上背回来,并藏在红薯窖中二十多年,直到老人寿终正寝。作为男性的孙少勇在得知此事之后惊慌失措,更加衬托了葡萄作为一名乡村女性的担当,也反映出作者对女性在家庭、社会和历史中的价值的再思考。
但是,我们也应当看到,严歌苓的乡村女性书写看似日常,实际上剥离日常。她似乎已拥有了一个相当开阔的私人空间,并对乡村女性的生存、精神状态进行着全新的审美想象,但绕开了现实女性个体生命外部与内心的真实困境与冲突,以为单凭女性的神性、母性就能成功地躲避历史与现实的喧嚣。这在现代社会来说,只能是一个女性乌托邦。而萧红的感觉似乎更为真实:“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牺牲精神……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⑥
①严歌苓:《十年一觉美国梦》,《华文文学》2005年第3期。
②郭剑敏:《中国当代红色叙事的生成机制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3页。
③李燕:《身份建构中的历史叙事——以白先勇、严歌苓两代移民作家的历史叙事为例》,《汕头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
④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页。
⑤陈思和:《第九个寡妇·跋语》,《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5期。
⑥聂绀弩:《怀念萧红》,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0—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