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湘丽 姜晓雪[新疆大学人文学院, 乌鲁木齐 830046]
作 者:成湘丽,硕士,新疆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姜晓雪,新疆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0级本科生。
《洼地上的“战役”》与《百合花》在一定程度上说都是“十七年”罕见的反映战争年代潜在人性人情的佳作,并因为或多或少、或清晰或含混地涉及到战争年代的雷区——爱情而引发不少争论,但两部作品的接受史却呈现出戏剧化的巨大反差。《洼地上的“战役”》在1954年发表之初曾得到读者的热情欢迎,但很快就成为众矢之的,路翎也陷入了“用男女之间的爱和小资产阶级的个人温情主义来抹杀和代替博大和深厚的感情”①的尴尬窘极的境地。创作于“反右派斗争处于紧锣密鼓之际”②的《百合花》(1958年)在刚问世时曾被一些“左派”认为是“走到反党危险边缘”,但旋即被文坛伯乐茅盾慧眼识珠,并获得了“有声有色的而且有层次的写出了一个农家少妇对于解放军的真挚的骨肉般的热爱”③的褒奖和庇护。本文试从“移情”角度对两篇小说的人物关系进行比较,并以两位主人公不得不面临的死亡为落脚点,阐述两篇人物设计和情感关系相似的小说走向不同命运的原因,并试图发掘路翎与茹志鹃在作品中所寄予的模糊但强烈的主观愿望。
两部作品都费较多笔力描写了一位憨直单纯、腼腆淳朴的战士与一位敏感多情、活泼爱笑的女性之间的故事,并且都选择了第三人作为烘托和加强这一关系的中介,结尾又都以年轻战士的舍己救人行为和自我牺牲精神唤醒了读者对战争造成个体生命消逝的潜在不安。但耐人寻味的是,班长王顺和文工团员“我”这两个同为作者情感寄托、在角色功能上近似的人物,所实现的文本效果却几乎截然相反。
《洼地上的“战役”》中的王顺在作品刚问世时就被冠以了王应洪与金圣姬之间“爱情的媒人”④的称号,这种感觉也并非空穴来风。班长王顺对王应洪的宠爱在日常演习中显而易见,当年轻战士对朝鲜姑娘金圣姬的感情由“甜蜜的惊慌”变为“惊慌的甜蜜”、王应洪本人尚在挣扎的时候,班长王顺却对钟情于王应洪的朝鲜姑娘有了“她怎能知道摆在一个战士面前的那严重的一切呢?可是,又何必要责难她不知道这一切,又为什么要使她知道这一切呢?”的丝丝不忍。整篇小说都被王顺这样宠溺的目光充斥着。王顺的反常在当时就曾引起评论界不小的猜测——“而以前黑着良心不同意王应洪恋爱的班长王顺,在死亡随时降临的危险关头,表示了他的忏悔。”⑤其实这正是路翎想要传递出的一种移情,即他试图在小说呈现的两种现实之间转移情感:将千锤百炼后的无奈寄情于未经洗礼的浑然天成的人情。小说中的王顺似乎是经历百转千回的追溯,带着所有的至情至性,等到了王应洪的出现。“因为他特别喜爱王应洪,并且似乎和他还有着一种特别深刻的关系”,所以,他想要让王应洪去实现他年轻时拥有但现在远离的温情,正如小说中王顺自己的纠结——“他觉得他对她们一点都不思念,但……就使得他隐隐约约地想起了那显得是很遥远的和平生活。”这其中恐怕也夹杂着路翎渴望给予这些“最可爱的人”更多感情慰藉和人情温暖的主观愿望。
如果说这样的推测还有一点对路翎创作意图臆断的嫌疑,那么在茹志鹃后来的自述材料里,我们至少可以确信《百合花》中的“移情”表达。茹志鹃曾在莱芜战役中遇到过一个护送她去前线又始终和她保持一段行走距离的通讯员,并在“1946年的八月中秋。那时候,我确实在总攻团的前线包扎所里做战勤工作。我在包扎所的第一个工作,也正是去借被子”。当为阵亡的战士们擦洗遗体时她想:“我要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的笑……心里不可遏制地设想着他们的家庭,亲人,朋友,他们生前的种种愿望,在他们尚有些许暖意的胸膛里,可能还藏有秘密的、未了的心事……”⑥出于一种慰藉和补偿心愿,《百合花》让小通讯员在“献出一切的时候,他也得到了一切。洁白无瑕的爱,晶莹的泪”⑦。承载这份深情的是两位女性,无论是新媳妇还是“我”都是对通讯员尚未圆满的人生的弥补。花一样年龄的通讯员本该好好享受这世界的一切美好,却终究遗憾而去,但有“我”这个同乡来给予通讯员家乡的问候,更有一位献上结婚唯一嫁妆的新媳妇,作者积压多年的情感最终实现了完美的寄托和升华。
如果说《洼地上的“战役”》中最有可能和应该成为“集体主义”代言人的王顺,因为不断默许和纵容着这份“儿女私情”,起到的是对王应洪和金圣姬本已暧昧的情感“推进剂”的作用,那么《百合花》中同样作为作者“移情”寄托的“我”却与新媳妇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和呼应,我们既可以认为新媳妇的出现是对“我”对小通讯员产生的“越轨情感”的及时遮蔽(“移花接木”),也可以认为“叙事人在写自己对小通讯员的感想,其实是暗示了新媳妇的内心世界”⑧(“声东击西”),而那床由“我”而非小通讯员借出的新婚被子或可被称为“掩人耳目”,加之新媳妇作为“刚过门三天”的“正处于爱情的幸福之漩涡中的美神”更可以收到“一箭双雕”的美学效果,因为“‘百年好合’的民间伦理与‘新婚欢爱’的人伦隐喻,被自然地提升为‘军民鱼水情’的政治伦理”⑨。于是,我们发现《百合花》的情感寄托较《洼地上的“战役”》更为隐蔽、丰富而复杂,不仅是作家借助小说人物的“移情”或年长者(“我”和王顺)之于年轻战士的“移情”,茹志鹃更是巧妙地将自己的一份深情由两位女性来担当,“我”与小媳妇互为补充又彼此掩护的“移情”策略,使得作品最终“化险为夷”的抵达当时读者的期待视域。
由此再来反观作品的结局,虽然同为男主人公在战场牺牲,但这相似情节设计背后的创作初衷和实际效果却大相径庭。《洼地上的“战役”》中最敏感也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王应洪与金圣姬之间若隐若现的爱情,因为“十七年文学纯爱情题材的小说本就寥若星辰,将爱情置于战争中来审视几乎是空前绝后”⑩,固然我们可以理解这份由金圣姬“单相思”所引出的爱情实际尚未发生,因为当王应洪果断拒绝金圣姬的热情后,他是可以做合格的人民战士的。可就在金圣姬哀伤绝望时,他原本透彻的心里却有了“惊慌的甜蜜”,这样的动摇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也许,开始只是心动,但若王应洪真的凯旋,伴着胜利的喜悦,难保这心动不会春风吹又生。可以说,王应洪的牺牲是为了他似有似无却又坚决不能的爱情的,他是这份爱情的陪葬者,毕竟这是“在革命纪律约束下不能实现的恋爱。”⑪
另外,一向严格自律的王顺因为王应洪平添了太多柔情,只是他的暧昧态度同样也与军队纪律相悖,只要王应洪仍然出现在他的世界,他的默许就会持续甚至扩大,这样的苗头显然是要遏止的。当王应洪承载着王顺的个人情感逐渐成长起来,这就表明“六年前那个爱嬉闹的青年”也将复活,那么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班长就消失了,这又会使“人民军队铁的纪律”陷入一个怎样的境地?可以说,王顺是王应洪死亡的“催化剂”,金圣姬和王顺都在强化王应洪情感“出轨”的可能性,并将王应洪推向绝处,或者说,王应洪的牺牲是对小说情感逻辑“死角”的突围。这样我们才能理解,在经历了敌人机枪扫射中的成功突围和巡逻搜查中的有惊无险后,为什么在我军已发起猛烈炮击的天黑之时,王应洪要用“身体掩护班长脱险”的“决心愈来愈坚强”,并要在“星光明朗”处自我暴露,结果反而给王顺和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虽然王应洪以和敌人同归于尽的英雄壮举被追记一等功,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样的牺牲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一个钟点以后就全部地歼灭了山头上的两个加强连的敌人”,在这场我军有绝对优势的战役中,王应洪的牺牲更多是因为路翎的无可奈何。
而茹志鹃则在小通讯员牺牲前就已经打点好一切,“我”和新媳妇像跑接力赛一样前后接棒,前者奋力塑造出一个细腻柔情的乡间青年,后者紧随其后丰腴出一个心底无私的战士形象。为了进一步巩固“军民鱼水情”的显在主题和强化小通讯员的优秀品质,并与“十七年”主流战争小说中的英雄形象潜在接轨,小说为小通讯员设定了不仅是牺牲、而且是为了救多位担架员扑到手榴弹上的英雄壮举。当被救的群众围住“我”,说“我们全体担架队员给你挂匾”时,我们不排除这其中有作者“主题先行”的强烈愿望:“他的为人和救了民工这一点,似乎评个二等功臣还是可以的。”⑫在小媳妇为部队献出百合花被子和小通讯员为救老百姓牺牲的“双重保险”下,民拥军、军爱民的主旨昭然若揭,而新媳妇“眼里晶莹发亮”的动情表现自然也就不会招来太多非议。相比较而言,金圣姬在朝夕相处过的王应洪牺牲后,表现的却是格外的坚强和克制,虽然也是“脸色苍白”,并“用手蒙住眼睛”,但“手在一阵颤抖之后变得冰冷而有力”;但路翎将“金圣姬的感情转变为坚强的斗争意志”⑬的“良苦用心”丝毫不能影响作品“感伤主义”和“个人温情主义”的评论导向。
再换个角度说,通过主人公的牺牲,《百合花》表达出比《洼地上的“战役”》更隐蔽的对战争的反思,而这主要通过同乡之谊间接传达。这篇6000字的小说花重笔墨描写了曾经如画般的和平生活,“我”与通讯员的第一次对话就围绕家乡展开,“我”对通讯员的“亲热”也因此油然而生,到后来“我已从心底爱上了这个傻乎乎的小同乡”,因为小通讯员身后有“我”绿雾般的家乡和往昔生活的影子。所以作品通过小媳妇暗示的“我”对通讯员死亡的感受,不仅有对舍生取义的赞美,还有远离家乡的彷徨,更有对无情战争的追问。如果联系前面的“移情”分析,我们可以说《洼地上的“战役”》中王应洪牺牲的情节是为修补战争叙事中种种“儿女情长”漏洞的孤注一掷,《百合花》中小通讯员的牺牲则是作家同时有感于战争中纯洁美好的人际关系和不得不带来的生命毁灭,在英雄赞歌和美好人情基础上演绎的一曲“静夜的箫声”⑭。总之,也许正因为女作家特有的细致才使通讯员的牺牲变得顺理成章,而路翎沉重的感情寄托却使王应洪的牺牲多少有些无奈和仓促。
在王应洪牺牲前的心理活动描写中,我们已经看到他对金圣姬的感情表现冷淡,“仿佛他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而那个热情的班长倒反而更像个青年了”。王应洪和小通讯员一样,都是糊里糊涂卷入这感情波澜、内心却单纯无瑕的“无辜者”,这是两位作家在当时语境下为保护主人公的明智选择。可以设想,假若王应洪、小通讯员都活着,那么若干年后千锤百炼的他们或许会同王顺一样“战斗力强”,但那时他们拥有的也许是同王顺一样的落寞,唯有留住这份年轻,温情才会常在。其实无论这两部作品的情节设计是随意还是费心,人物关系是刻意还是偶合,我们看到的无疑是两位忠于内心和职守艺术的作家,在很大程度话语受限的情况下,力求将战争中至真至纯的心灵秘密甚或绵绵无期的生命挽歌展现给读者的良苦用心。
① 刘金:《感情问题及其他》,《文艺报》1954年5月号。
②⑥⑦⑨⑫ 茹志鹃:《我写〈百合花〉的经过》,《青春》1980年第11期。
③⑭ 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人民文学》1958年6月号。
④ 康濯:《路翎的反革命小说创作》,《文艺报》1955年12月号。
⑤ 荒草:《评路翎的小说》,《文艺报》1954年9月号。
⑧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2页。
⑨ 张清华:《作为身体隐喻的献祭仪式的〈百合花〉》,《小说评论》2009年第2期。
⑩ 丁帆、王世诚:《十七年文学人与自我的失落》,河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7页。
⑪ 周扬:《我们必须奋斗》,《文艺报》,1954年第53、54刊。
⑬ 路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关于对〈洼地上的“战役”〉等小说的批评》,《路翎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