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默[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关于人性问题得讨论,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孟子提出性善论,荀子针锋相对地提出了性恶论。但是,人类是一个复杂的动物。正如杨雄所言:“人之性,善恶混。修其善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日本著名的哲学家池田大作也认为生命固有善恶,而且把善恶之源分别归之于“本源的欲望”和“魔性的欲望”。魔性接近于宗教中所谓的“恶”,也就是说一个人的行为是极坏的。正如《圣经》之中化身为蛇,不断对亚当和夏娃进行诱惑的撒旦,就是典型的恶的代表。而人性本身中的魔性,在特殊的环境之下往往被扩大。
姑姑万心,因为拥有一个“黄金般璀璨的出身”,以及高超的接生技术,成为当地被神化了的送子娘娘,受到高密东乡老百姓的爱戴与尊敬。但也正是因为姑姑这种革命烈士后人的一腔热血,使姑姑对于自己工作的热情于忠诚,到达了一种着魔的地步,进而成为了计划生育工作之中的“杀人妖魔”。她可以为了去接生,十里的路只用十分钟。但是她也可以为了去引产,像抗日工作者一样,为逃匿的孕妇布下天罗地网。姑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土地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对姑姑来说,接生和引产,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人却是一种高级而又复杂的动物。正如复仇的希斯克利夫因为理解了哈里顿和小凯瑟琳的爱情,而出现了“人性的复苏”。也就是说人性是善恶相混的,即有善的一面,又有恶的一面。而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姑姑的善不能原谅自己的恶,过去的种种成为姑姑的心魔,于是她开始了无止境的忏悔与救赎。
“……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姑姑为曾经所做而感到痛苦,因而害怕那犹如婴儿般哭泣的蛙鸣。于是姑姑想尽办法想要解脱,也许姑姑可以像《包法利夫人》里的艾玛一样饮砒霜而死来获得解脱。但是对姑姑来说,“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于是姑姑开始赎罪,姑姑凭借自己的记忆描述婴儿应该有的面貌,让民间艺术大师郝大手来捏泥娃娃,然后为这些泥娃娃上供、烧香,以求等他们都得到了灵性,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的后半生都在这种忏悔之中度过。姑姑对于工作的热情,甚至到了着魔的地步,本应成为姑姑一生的骄傲,本应成为人们敬仰的对象,但是却因为特定的历史环境,特定的工作内容,而终成内心的魔障,无法解脱。
姑姑从被神化了的“送子娘娘”,发展到众人口中的“杀人妖魔”,到最后惶惶不安的平凡女子,不可不说是非常坎坷的。但是也因为姑姑身上的善与恶,人性与魔性,才使得她的形象丰富而饱满,令人又恨又爱。
根据佛法,对外界的喜爱、分别、执取,影响产生心中的爱和欲望,因为欲望而引出各种行为反应,从而使心理产生变化的情绪。拿破仑就曾经说过:“人是欲望的产物。”欲望本身没有善恶之分。主要在于实现欲望的方式。在这里,王肝和秦河以出卖别人的方式,来获取心爱之人的芳心。满足内心对于爱情的欲望。为了爱情,他们人性之中的恶战胜了善,魔性成为主导。
爱情不是《蛙》所着力描写的对象,但是却有几段爱情描写给人极大的震撼。“一个人并没有傻但得到了傻子的称号时,其实是获得了巨大的自由。”他们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宁愿发疯、宁愿出卖亲人和朋友、宁愿走火入魔。一个是王肝,对于小狮子的爱;一个是秦河,对于姑姑的爱。
惊天动地的爱情本应是被人歌颂的对象,但是因为他们二人充当起了爱情的奴仆,不惜出卖自己的朋友和亲人,而被人称之为“叛徒”。可以说,他们实现爱情欲望的方式,是建立在了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姑姑和公社动员男人们做结扎手术,其中王肝的父亲王脚就有一些反动的想法。而王肝,因为迷恋着姑姑的助手小狮子,在感情上往姑姑这一边倾斜。他不但动员父亲去做结扎手术,还协助公社干部,帮忙找到父亲的藏匿点。而且王肝的妹妹王胆超生,也是多亏了王肝的帮忙,才使得姑姑的工作得以有所进展。王肝为了博得美人一笑,已经表现了自己最大的忠诚了——“出卖”自己的亲人,但是他得到的却只是美人的不屑与不耻。而这个美人在外人眼里甚至是丑陋的。
“所谓爱情,其实就是一场大病。”伴随着小狮子和姑姑的结婚,王肝和秦河的病似乎也好了。但是他们好像又陷入另外一种病之中。其实并不是病,而是当爱情之梦惊醒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他们人性之中的善打败了恶,占据了上风。那些为了爱情而做的,似乎又都成为了他们心里的一个魔障,令他们惴惴不能眠。“……就看见一大群只穿着红肚兜的光屁股娃娃,有的扎着一根冲天小独辫,有的剃着小光头……有的抱住我们的脚,有的跳上我们的肩膀,有的揪住我们的耳朵……”虽然,当初他们并不是直接的人流工作者,但是因为他们的“背叛”,才使的姑姑和小狮子的工作得以如此顺利地进行。于是他们不能眠,日日生活在自己的心魔里面。
爱情本是两人之间的事情,但是因为王肝和秦河实现爱情的方式,是建立在损坏别人的利益之上的。这也就为原本纯洁的爱情,披上了愧疚的外衣。
这场计划生育之所以进行得如此劳心劳力,正是在于人们对“儿子”的着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中国儒家文化的结晶。这里的“孝”在《说文解字》是这样解释的:“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由此可见,中国文明几千年来一直强调的“子承老也”,加强了“儿子”在家庭之中的地位。男人娶妻的主要目的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了“生儿子”。过去的中国,女人的地位是极其低下的,但是母亲的地位却是高尚而光荣的。观念的改变应首先是从教育着手,但是因为中国复杂的环境与落后的农村经济,理性的教育不能快速改变人民的观点,“县电影队下来放电影时,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灯片普及计划生育知识。当银幕上出现那些男女生殖器的夸张图形时,黑暗中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怪叫和狂笑。……这样的避孕宣传简直就像催情的春药”。而人口增长的巨大压力正在与日俱增。于是教育与强制手段,双管齐下。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能够遵守国家政策,但是总是有几个家里没有儿子的人,在所谓延续香火的思想之下,为了自己的私欲,违反国家政策,甚至牺牲了生命。
张拳为了自己的三代单传可以延续,“既不结扎,也不放环,而且还怀了孕”。使本来就患有严重风湿性心脏病的耿秀莲死了;陈鼻为了陈家的五代单传,进行了一系列的部署,得以让孩子“出了‘锅门’”,但却因为是女孩,而一度不闻不问。即便“我”万足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然而为了自己的前途,宁愿让月份足够大的老婆做手术,最后死在了手术台上。
之后,经济迅速发展,教育极大改善。但是伴随着经济的进步,观念的开放,更加邪恶的念头竟也产生了。为了可以有“儿子”,一些当官的、大款的,开始包养“二奶”“三奶”“四奶”,于是计划生育工作,那个姑姑们用性命维系的国家的事业,变成了穷人的事情。在高密东乡,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一个腐烂到骨子里的牛蛙养殖厂诞生了,表面光鲜亮丽,而实际上却是——代孕中心。“生男孩五万,生女孩三万。”社会的进步,首先带来的不是思想的进步,而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权利和金钱,走在法律的边缘。身价数十亿的大富翁肖上唇找多才多艺的大学生小毕代孕,而“我”万足的老婆小狮子找来陈鼻的女儿陈眉代孕……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们对于“儿子”的执著,对于传宗接代观点的着魔。“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着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笑。”这句姑姑曾经说过的话,即便过了十几年,仍然应验。
传宗接代的观点没有随着社会的而进步,思想的解放而淡出人们的视线,反而有愈演愈烈之风。以前的人们为了“儿子”宁可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现在的人们为“儿子”宁可抛弃自己的老婆。人类为了自己的私欲,往往以损害他人的利益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恶战胜了善,魔性成为主导。
“他人有罪,我也有罪”,莫言正是以这种悲悯的情怀,揭示了人性与魔性,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复杂饱满的人物形象,令读者又爱又恨,又难以简单地判定其美丑的人物,展现了独属于人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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