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恩[深圳大学文学院, 广东 深圳 518060]
作 者:陈泽恩,深圳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卡夫卡无疑是公认的20世纪现代主义大家。然而不能忽略的是,他还创作了大量出色的微型小说。需要指出,这里所指的微型小说并非传统意义上情节完整、思想鲜明、重点突出的微型小说,而是具有典型卡夫卡“残篇断章”式结构、“抛入世界”式情境的作品,一般来说都在千字以内,有的甚至只有一两百字。
首先,虽然这些“微型小说”表面上看似随心所欲,缺乏完整性,却可视做对卡夫卡短篇、长篇小说解读的重要切入点。前人对卡夫卡作品的研究多集中于长篇、短篇,然而对作者那些几乎是稍纵即逝的思想火光,往往没有做更深入的探求,这不得不说是对卡夫卡这位对细节极端讲究、对“悖谬式”“误入式”情境极端痴迷、对自我不断审视的作家研究的一大疏漏。
其次,虽然不少“微型小说”表面上仅为“断想”,但代表的是更高意义上现代主义的完整。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了现代主义语境的观照,“微型”便能被放大到一个极为宽广的视界对文本内部与外部加以双重分析。《史记·李将军列传》亦有云:“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贯穿着卡夫卡文学创作的“行动”主题,在其“微观世界”中更是得到了独特的表现。
现代主义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在西方世界产生的一种思潮,对传统文艺进行了强烈的冲击。“典型的现代派作品看起来开局突兀,展开时不做解释,而结尾又没有结果或定论。”①卡夫卡的微型小说更是将这种“情境化”表现得淋漓尽致。绝大多数的主人公一开场就必须面对一个难以选择的情境。一如《出门》(节选)所示:
我吩咐把我的马从马厩里牵出来……我答道,“我已说过:‘离开这儿。’这就是我的目的。”“你没有带干粮,”他说。“我不需要干粮。”我说,“路途遥远,如果途中得不到什么东西,我就一定会饿死。任何干粮也救不了我。幸而这是一次真正非同寻常的旅行。”②
“我”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只知道离开这儿向前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我”的目的。表面看这是一种摒弃了哈姆雷特式的“重重的审慎的顾虑”的决断。“我”是一位彻底的“行动”主义者。然而,这种行动因其没有目的,反而陷入了“虚无”。《雷雨》中的周萍同样要“离开这儿”,离开原来那个充满罪恶、闷得很的家庭,以为如此便能迎来新生——而这是不折不扣的逃避。卡夫卡站得更高,他思考的是“途中”能否得到补给,即需要一种源源不断的“动力”。
然而小说如果以对途中补给的忧患意识做结,无疑会落入一种“媚俗”,似乎旅途中“只要”有了补给,便能快马加鞭、一日千里——卡夫卡当然没有停滞于此。
原来,无论如何,旅途(人生)都是一种“反讽”“悖谬”。世界是“误入”的,由此任何“行动”,都免不了陷入一种自欺。当读者渐入佳境,以为“完成”了对作者意图的重整时,又陷入了哭笑不得。旅途不需要什么动力,出门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不是因为不用担心途中得不到补给,而是因为“这是一次真正非同寻常的旅行”——面对作者如此自信、谐谑,甚至“自欺”的口吻做出门前的自我激励,读者对这次“行动”的信心、期许和幻想顿时被击溃了。在严肃、乐观的渲染之后陡然回归虚无、自欺的存在本质——这正是卡夫卡。
“道路是无穷无尽的,丝毫不可缩短,丝毫不可增加,可是每个人还都想把他那幼稚可笑的一米加上去。”③这里的“幼稚可笑的一米”,难道不正可以理解成《出门》中的“干粮”吗?人们总以为自己该在旅途中留下自己的痕迹,然而在卡夫卡眼中,由于存在脱离不了“自欺”,越是负重,就越可笑。
如果说“出门”便势必被缚在自欺的茧中,但是,即便是突破了这个“茧”,真正地开始有了“行动”,又会怎么样呢——
“哎”,老鼠说,“这是世界一天比一天小了,起先它大得叫我害怕,我跑呀跑,终于看到远处左右有两堵墙,我是多么高兴呀,可是这两堵长长的墙却迅速地合拢起来,以致我到了最后一个房间里,那儿角落里有捕鼠器,我正在跑进去。”
“你只要改变跑的方向。”猫说着,就把老鼠吃掉了。④
阿尔特认为这篇《小寓言》“向读者展现种种解释的欺骗性”,并引证了《查拉图斯特拉》中的名言:“但是你能够遇到的最糟糕的敌人对你来说将永远是你自己,你在洞穴和森林里暗中守候你自己。”⑤
确实,即便当卡夫卡“克服”了对“出门”的恐惧,转而开始真正的“行动”时,却发现了更大的敌人:自己。而自己对自己是不可能“认识”和“解释”的,所以一旦犯了错,便只能不可挽回地越陷越深。这一主题在《乡村医生》中得到了更深入的表现——“上当了!上当了!只要一次听信夜间骗人的铃声,就永远也无法挽回了。”⑥
小说结尾处再次出现了嘲讽。不是老鼠“只要”改变逃跑的方向变能拯救自己——而是它不可能改变。于是,世界在它眼中势必越来越小,而这又反过来让它的恐惧继续升级,促使它更不可能停下来冷静思考方向。这样的“行动”便不是行动,便难逃被猫(命运)吃掉的厄运,便同样是悲剧。
卡夫卡“在常规的推理和那种称为反论的非逻辑的特殊形式之间建立了一个思维区”⑦。纵使“思维区”的建立是可行的,然而身陷“局内”的老鼠却无暇顾及。“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躇。”⑧卡夫卡如是说。
“他(卡夫卡)知道生存力量的存在。正因为它们的存在,其不可言传性和不可企及性才更叫人感到痛苦。”⑨无论是无路还是有路,对卡夫卡作品中的人物、对卡夫卡本人,皆是一种困境。
于是便有了《决定》(节选):
……所以,最好的主意仍然是忍受一切……也绝不因诱惑而迈出不必要的一步……用自己的手压倒生命所遗留的幽灵,也就是增加最终的坟墓般的寂静,而不许除此之外的其他之物继续存在。
这种状况的一个极具典型的动作就是用小拇指捋眉毛。⑩
在这里,卡夫卡几乎已经对“行动”做了摊牌:“忍受一切”,“绝不因诱惑而迈出不必要的一步”,哪怕死亡的到来。这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吗?在渲染了凝重的气氛后,卡夫卡却用一个颇为荒诞的“嘲讽”进行了颠覆——最后的“行动”居然是“用小拇指捋眉毛”!这一消解崇高、消解了前文一本正经、富有哲学意味的手法几乎是后现代的。
哈罗德·布鲁姆指出:“卡夫卡作品中看似超验的一切实际上都是在嘲弄,但十分诡异;这种嘲弄源自一种精神上的无比甘甜。……卡夫卡的叙事作品不管长与短,在清洁、语调和困境等方面都显得很严厉冷酷。可怕的事情总是即将发生……卡夫卡的精髓流露出苦闷的情绪。”⑪
“嘲弄”确实贯穿着以上三篇小说,但卡夫卡的小说显然不是表层的“为嘲弄而嘲弄”,而是一种“苦闷的象征”,以严肃的态度来表现心灵世界。“幻想性的讽刺……使这个世界的生存者不像格列佛那样来面对这个世界,而是认识到自己被这个世界所污染,自己也有罪责。因此不会出现一笑了之的场面。”⑫犹太民族无家可归的漂泊感、对父亲的反抗与妥协、对婚姻的渴望与弃绝,都可以在作者与克尔凯郭尔“恐惧与战栗”哲学的共鸣中找到线索。
“写作作为祈祷的形式。”⑬卡夫卡如是说。
对“行动”的“嘲弄”,更是对现实的反抗。20世纪现代主义艺术重主观、重表现、重想象、“向内转”、追求“内心真实”与作家个体性的主旨,艺术家已经不再一味需要反映“外部真实”。《变形记》便是早已成为反映20世纪人类“异化”的典型。从卡夫卡开始,“行动”就不再需要像奥德修斯式的漂泊、但丁式的游历以及浮士德式的体验来实现了。那些需要通过外在现实来表现的行动,在现代主义的冲击下,开始“向内转”,转向了艺术家的内心,变成了内在的“行动”、想象的“行动”,因其更能表现自由的形态,或说更能凭借着内心的自由以反抗20世纪“异化”的压迫,这种现代性的反抗也因此具有了更大的力量。
“如果要举出一个作家,它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近似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与他们时代关系的话,那么人们首先想到的也许就是卡夫卡。”⑭
……直到我放松马刺,因为没有马刺,直到我松开缰绳,因为没有缰绳,当我刚刚看到眼前的田野是一片被割得光秃秃的荒地时,就已经没有马头马颈了。⑮
可以说《成为印第安人的愿望》(节选)就是卡夫卡一幅奇妙的超现实主义绘画。没有了马头马颈的印第安人,才真正算是无所凭依地在自己的大地的驰骋,才是真正的自由。这在卡夫卡冷峻晦涩的小说中,可谓一个“另类”。“虚构的顺序接受强有力的运动法则的支配,离开了具体的世界……作品的意图从而显露了出来:试图直接用语言表现运动。”⑯只有当“行动”直接用“语言”表现时,才能摒弃那些沉重的物质性的负担,进而飞升入自由——即艺术——的天地。
这篇小说颇有“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畅快。语言造成的虚构脱离了“具体世界”,转而跃入轻灵的精神世界。然而这个极乐世界也是一个无根基的世界,语言也是一种捉摸不定的客体,这篇小说几乎也成了卡夫卡明快色调作品中的“绝唱”。
对卡夫卡来说,重点不在于能否解释“行动”何以可能,而是对这一问题本身就不可能有解答。因为“行动”本身就是一个难以测量(如《城堡》中的城堡)、难以证实(如《诉讼》中的诉讼)、难以挽回(如《乡村医生》中的“夜间的铃声”)的情境。
“人对人的行动的判决是真实的和虚无的,也就是说,先是真实的,然后是虚无的。”⑰卡夫卡如是说。
没有人会忘记卡夫卡那把刻着“一切障碍在摧毁我”的手杖。当卡夫卡感到灵魂受到“障碍”时,他便不得不写作;然而在写作中,一方面虽然得到了自我认同,另一方面却让自己越来越陷入到这种无路可退的“拯救”之中。“拯救”淹没了生活的困境,自己取而代之,反而成为更逃离不了的困境。卡夫卡的最深层次的“障碍”——其实是写作。
写作对卡夫卡来说,既是最现实、最抓得住的,又是最虚幻、最无法把握的。“智力使他做着绝对自由的梦,而灵魂知道它那可怕的奴役。”⑱然而写作是救赎灵魂的唯一方式——究其一生,卡夫卡这位斗士便是在与写作、与“行动”的“缠斗”中体现着自我、救赎着自我。
那么最后提到的这两篇,便可以作为卡夫卡微型小说思考、表现“行动”主题的两大分支、两大选择:
或是像《日常的困惑》中的A,继续被动地徘徊于两地,竟不知道自己行动的目的和意义何在,做一个可怜的钟摆,任凭那个强大的未知力量捉弄;
或是如《海妖的沉默》的结尾所说:“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用上述假象作为盾牌来对付海妖和诸神罢了”,用这种“即便不够充分,甚至很幼稚,但也能救急”的方法,用一种内心“不可摧毁的东西”(即写作)作为反抗命运女神的利器,向心灵的故乡伊萨卡扬帆归程……
很显然,卡夫卡用毕生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行动”宣告了他选择的是后者。
终生挚友马克斯·布罗德极力纠正那些认为卡夫卡“在原地打转”、唯一的“行动是思索和考虑成百上千种可能性”的观点,呼吁读者去认识卡夫卡“精神的爱已经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以及他多么强烈地信仰不顾一切支持人类争取正义和和平的斗争暗中操控的力量”⑲。
“卡夫卡不摒弃生活。他不怨天尤人,只怨自己。所以他才极其严格地审视自己。”⑳
卡夫卡始终没有放弃对“行动”的尝试。从本文举例的几篇微型小说中可以发现卡夫卡对“行动”进行了多层面的解构,虽然绝大多情况下,都被自己无法卸下的莫名的“恐惧”“嘲讽”所“消解”了,以致无法迈出半步。这种的“作茧自缚”既是他的可悲,然而由此生发的却是“果壳里的宇宙”,如哈姆雷特表面上举步维艰,内心却代表着对人生、命运、存在的激烈思想碰撞。而且,卡夫卡作品所体现出的现代性,是哈姆雷特难以企及的。
同样的,在整合了作者对“行动主题”的思考之后,那些乍看“残篇断章”的微型小说便“还原”出强烈的立体感、精妙的深层结构以及巨大的解读空间,诠释着现代主义的佳作“在朦胧晦涩、杂乱无章的表层结构下面隐伏着一种坚实严谨、完美和谐而又耐人寻味的深层结构”特点。[21]
“写作的人通过会见他在自己头脑中建立起来的非同寻常的世界,经由一种虚构的现实关系结构而感知自己。”[22]这正是卡夫卡——在与作品的“虚构的现实关系结构”中证明自己、反思自己,让自己在写作这种“内心世界的向外推进”中得到“巨大的幸福”[23]。
① 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655页。
②④⑥⑩⑮ [奥]卡夫卡:《卡夫卡文集(第三卷)·中短篇小说》,谢莹莹、张荣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页,第319页,第244页,第95页,第98页。
③⑧⑰⑱ [奥]卡夫卡:《误入世界:卡夫卡悖谬论集》,黎奇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4页,第47页,第51页,封底。
⑤⑬⑯[22] [德]彼得·安德烈·阿尔特(Peter-Andre·Alt):《卡夫卡传》,张荣昌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62页,第576页,第249页,第576页。
⑦⑨[23] 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544页,第215页,前言第2页。
⑪ [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2版,第374页。
⑫ 袁可嘉等编选:《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973页。
⑭⑲⑳ [奥]马克斯·布罗德:《灰色的寒鸦:卡夫卡传》,张荣昌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封底,第294—295页,第132—133页。
[21] 李维屏、戴鸿斌:《什么是现代主义文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