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洪斌[浙江商业职业技术学院旅游学院, 杭州 310053]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毛泽东堪称语言艺术大师,善于运用数字入诗来表达意境,是毛泽东诗词的一大特色。根据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毛泽东诗词集》和华夏出版社1993年版《毛泽东诗词鉴赏辞典》统计确认,毛泽东已公开发表和未发表的诗词共计75首,运用数字的诗句共有135句(地名中含数字不计)。数字本是枯燥的指示性概念,但在毛泽东笔下,随心驱使,如运“天球”,在有机的语言组合中,使之变成诗歌意象里富有生命力的特殊细胞。因语言环境不同,或虚实相映,或拆析巧善,各司所长,各显魅力,为诗增色,毫无古人“算博士”之呆相。
一
毛泽东诗词中数字运用分实数和虚数两大类。实数又包括确数与约数两种。如“六月天兵惩腐恶”,用确数,点明从汀州向长沙军事行动的时间,“盛夏出兵,明其急也”(《诗经·小雅·六月》郑笺),《诗经》毛传又谓:“《六月》言周室微而复兴,美宜王之北伐也。”故毛泽东用“六月”确数渲染出工农红军乃神威之师、正义之师,怀有必胜的急切心情,正以铺天盖地、摧枯拉朽的磅礴气势压向腐朽丑恶的敌人。“三十一年还旧国”(《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卅年仍到赫曦台”(《七律·和周世钊同志》),叙写与民主人士的友情,确数运用却有不同。“三十一年”,指毛泽东1918年作为一名学子首次到北京,到1949年毛泽东再度进京,整31年。北京已经回到人民的手中,新中国即将诞生,真是“人间正道是沧桑”。毛泽东此句诗既有豪迈之意,又点明了与柳亚子第三次交往的时间和地点,由此铺垫而展望未来,劝柳亚子打消南去归隐的念头,留在北京与共产党合作,同全国人民一起享受胜利的喜悦与幸福。“卅年仍到赫曦台”,此诗作于1955年。是年6月,毛泽东游罢湘江,和周世钊同登岳麓山,畅谈友情,追忆往昔。30年前作《沁园春·长沙》的情景自然而然地展现在眼前:1925年9月底,毛泽东为躲避湖南军阀赵恒惕追捕,离韶山,经长沙,游岳麓山,“携来百侣曾游”,可以想见,作为毛泽东在湖南长沙第一师范学校同窗挚友的周世钊一定在“百侣”之列,“风华正茂”“挥斥方遒”,共同怀有“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远大抱负。仅仅“三十年”,从初期的反袁驱张,弹劾赵恒惕,到领导全国人民取得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胜利,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进行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改造,中国大地上一切欺压在人民头上的反动官僚、军阀等所谓“万户侯”们都被扫进历史的“粪土堆”里去了!当初的“少年”“意气”已经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现实。今天,我们“同学少年”又再次来到赫曦台,根本不须慨叹“韶华容易逝”,赫曦台可以作证,30年间历史已翻开新的篇章,我们理应拿出当年“指点江山”的豪迈气势投入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上来。两首诗是酬唱之作,表述历史的时间跨度,一个是30年,一个是31年。对民主人士柳亚子是回忆友情,委婉相劝;对同窗好友周世钊则是谈笑风生,理解有加,鼓励有加,“无非加一点油,添一点醋而已”(毛泽东《致周世钊》1958年10月25日)。
“名世于今五百年”(《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五百年”为约数,以五百年历史积淀为抒情背景,诗境廓大沉雄,蔑视封建历代帝王将相——“诸公碌碌皆余子”,意在激励友人走出国门积极进取,学习本领,随时准备为国捐躯。同时也以大丈夫生天地间当成大功业自励,不无“欲治乎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自信和自豪,与“粪土当年万户侯”,“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有着一脉相承的诗味旨趣。“七百里驱十五日”出自《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七百里”是约数,“十五日”是确数。从1931年5月16日白云山伏击战到5月31日攻克建宁县城,整整15天。句式为3—1—3,7字中竟有6个数量词,中间夹一“驱”字,构句奇特。“七百里”与“十五日”就如同被放在了历史天平的两端,时空对比,一较轻重。15天内横扫700多里,连打5个胜仗,共歼国民党军队3万余人,缴枪2万余枝,打破了敌人的第二次大“围剿”。中国工农红军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跃然纸上!
总之,毛泽东诗词中对实数运用,不外两种:一为时间,一为数量。在革命战争年代创作的诗词主要是作为对史实的记录,真实描述战争环境的残酷和革命胜利的来之不易,如“二十万军重入赣”“屈指行程二万”等,围绕一个“实”字,着眼点在一“斗”字,体现的是革命乐观主义和英雄主义。解放后创作的诗词则多用于回溯历史,通过今昔对比来展现天翻地覆的社会变迁,讴歌新中国欣欣向荣的巨大成就,如“故园三十二年前”“往事越千年”“六亿神州尽舜尧”,围绕一个“比”字,着眼点在一“变”字。由此可体现毛泽东的人生哲学:斗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毛泽东运用数字的技巧,还有拆析手法。如《念奴娇·昆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先列总数(“三截”),后列析数相加(三个“一截”),将“反对帝国主义”的抽象主题变成了具体可触的形象,挥动倚天宝剑,斩尽帝国主义邪恶,将理想的“太平世界”分赠欧、美、东亚等世界人民。夸张手法的运用,生动通俗的口语化文字,给人以轻松自信之感,将世界运于股掌,显示了诗人巨人般的旷世激情。
二
毛泽东诗词中运用的数字,大量是虚数,最常见的有“一”“万”“千”“百”。“一”字出现47次,如“一枕”“一唱”“一从”等;“万”字出现了28次,如“万类”“万水”“万户”等;“千”字出现了 21次,有“千山”“千钧棒”“千里雪”等;“百”字出现 7次,有“百舸”“百花”“百丈冰”等。此外,还有“离天三尺三”“唤起工农千百万”“春风杨柳万千条”,或夸张,或含蓄,或曲折,或幽默,或工笔特写,或泼墨写意,都紧紧围绕主题,烘托气氛,读来回肠荡气,酣畅淋漓。例如“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七律·送瘟神》),毛泽东在给周世钊的信中解释道:“地球直径约一万二千五百公里,以圆周率三点一四一六乘之,得约四万公里,即八万华里。这是地球的自转(即一天时间)里程。”可见八万里“是有根据的”,是非常科学的实数。又说:“河则无限,一千言其多而已。”明白地指出“一千河”是虚数。一实一虚,一地一天,因虚数烘托,实数不至于呆板如“算博士”;因实数规范,虚数不至于缥缈而不可思,可谓虚实互见,相得益彰。诗人关心人民疾苦,感叹血吸虫病危害地域之广、时间之长,以彻底唯物主义者的宇宙观,坚信世界是运动的,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此联“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不仅为全诗的转折点,而且也用了发展的观点,彻底否定了“万户萧疏”的旧社会,为第二首诗所描绘的“春风化雨”的新时代作了铺垫。
三
毛泽东在诗词中运用数字的位置感很强,特点很鲜明。经统计,在涉及数字的135句诗词中,四言8句,数字均位于句首,占100%;五言15句,数字在句首的5句,占三分之一,在第3字的5句,占三分之一,两者合计占到66.7%;六言18句,数字位于句首的8句,占44.4%,在第5字(即倒数第3字)的有34句,占37.8%,两者合计占82.2%;七言以上4句,首字用数字的有2句,占50%。可见句首用数字在所有句型中都占有绝对优势,共有63句,占总数的46.7%。我把这种首字用数字的诗句称为“首数句式”。同理,我把五言句中第3字、六言句中第3字和七言句中倒数第3字用数字的诗句,称为“三数句式”,共有47句,占此三类句型总数123句的38.2%。“首数句式”与“三数句式”,合计110句,占总数的81.5%。比例之大,足以显示出毛泽东运用数字入诗句的位置偏好,同时也为其诗词主题的阐发起到完美恰当的艺术作用。
“首数句式”中最常用的数字是:“一”19句,占30.2%,“万”13句,占 20.6%,“千”7句,占 11.1%,此三类即占63句“首数包式”的62%,如“千里冰封”“万马战犹酣”“一桥飞架南北”“万丈长缨且为忠魂舞”等,给人一种突兀而来、横空出世、气吞山河的艺术审美境界——壮美,体现作者战胜自然、主宰万物、变革社会的伟大人格和恢宏的豪放诗风。
“三数句式”如“鸡鸣一声唱”“携来百侣曾游”“纤笔一枝谁与似”“已是悬崖百丈冰”等,根据诗词格律,“三数句式”的数字正处在平仄换韵的节奏点上,随着诗韵在此一顿,诗意也随着转折,得以从容对细节加以精雕细刻,给人一种具体可玩、新鲜可见、真切可感的艺术审美境界——柔美,体现了作者明察秋毫、了然于胸、运筹帷幄的博大智慧和细腻的婉约词风。
四
可见,毛泽东对实数(包括确数和约数)的运用采取史笔方法,精严准确,如数家珍,串成了中国革命和建设时期的一部史诗。对虚数的运用,开合自如,或汪洋恣肆,无迹可求,或冰山一角,见微知著,更能显示毛泽东驾驭数字的高超能力,毛诗艺术精品也多在此列。毛泽东曾说:“诗歌内容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对立统一。太现实了就不能写诗了。”“词有婉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应当兼读。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1957年8月1日读范仲淹两首诗词的批语)从毛泽东诗词中对实数和虚数的运用可知,毛泽东并没有让“诗的力量放弃了自己的独立地位,轻易地屈从于强有力的理性统治”(恩格斯语),在“诗言志”的同时,仍然遵循诗词自身的艺术规律,使旧体诗成功地表现了新时代,也就成功地使旧体诗现代化。可以说,毛泽东诗词是传统艺术形式现代化的光辉典范。
[1]中央文献编辑部编.毛泽东诗词集[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
[2]毛泽东诗词鉴赏辞典[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3.
[3]中央党史办公室编.毛泽东年谱[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4]李宝昌、张器友编.毛泽东诗词赏读[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
[5](日)武田泰淳、竹内实.诗人毛泽东[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