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奇幻漂流中拷问信仰——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精神维度

2013-08-15 00:54孙夕珺
文艺论坛 2013年8期
关键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帕克理查德

○ 孙夕珺

正如《阿凡达》导演詹姆斯·卡梅隆所言,《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一部“大师之作”,是一部经得起推敲的电影。在全球化语境下,一部大获成功的电影不仅要实现技术、艺术和商业的完美结合,而且要通过画面直达人的心灵和精神,以叙事的创新完成意义的传达,让人们在享受视觉盛宴的同时有所感悟。李安以3D技术营造了亦真亦幻的独特世界,更以奇幻漂流的叙事创新展示了复杂人性,让人置身信仰的漩涡而不能自拔,让影片充满了多重意义和可能性。

一、漂流与追求:多舛人生的隐喻

一部好的影片首先要有一个好的故事,好的故事并非一定有多复杂,关键是能打动人心,引发思考。《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改编自获得英国布克奖、德国图书奖等诸多奖项的同名小说,小说主人公印度少年派是动物院长的儿子,他聪明好学,竟然同时信仰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悲惨的是,少年派16岁时,全家乘货轮携动物移民加拿大途中沉没,只有少年派和几只动物幸存。奇幻的是,少年派与名为理查德·帕克的成年孟加拉虎在海上漂流了227天。小说为电影提供了层次丰富的叙事结构和内涵深刻的主题意义,但同时也给电影提出了多重挑战。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采取了回忆和对话的方式,将“漂流”放置于亦真亦幻的叙事空间,而且分为“漂流”之前和“漂流”之后,两个叙事时空相对独立而又紧密联系,极大丰富了叙事层次和价值内涵。“漂流”之前,电影较大篇幅叙述了少年派的身世——父亲是个精明的商人,曾患重病被西医救治而崇尚科学;母亲不惜与家庭决裂而追求爱情,信仰宗教。母亲的睡前故事和牧师的布道,引导少年派认识并信仰了印度教、基督教,开始了对人生意义和信仰的追逐,这种追逐让他心灵宁静、充满好奇。但是,信仰宗教与科学和现实之间又有冲突,少年派在老虎理查德·帕克的眼睛里看到了情感和灵魂,不惜冒险以身亲近;而父亲以理性教育少年派,以残酷而血腥的事实告诉少年派——老虎是凶猛的动物,它眼睛的内容只不过是人的虚幻倒影。宗教信仰被打击的少年派失去了对生活和意义的兴趣,在科学和知识的学习中感受不到意义。这时,青涩的爱情给予少年派心灵慰藉,让他感受到生活的意义。但是,父亲移民加拿大的决定,让他重新不得不告别爱情,开始了“漂流”之旅。

造成“漂流”的是一场无法解释的海事灾难,少年派好奇地来到甲板上看暴风雨,如愿以偿地目睹了“上帝的风暴”的壮美,但也见证了其吞噬一切的残忍,让他不得不与一只老虎度过同舟共济、同生共死的漫长旅程。面对生存的压力,少年派对人生和信仰的追求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坚韧和成熟。面对上帝的风暴,绝望的少年派向着苍天发出了不顾一切的呼喊:“你夺走了我的父母,连我也臣服于你,我已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什么?你为什么要吓它(那只老虎)!!!”此时,少年派的信仰已经发生了超越,不再局限于宗教,而是综合了人生与超自然之间的交流,是个人与心灵的对话。在与世隔绝的空间,少年派要面对生存、道德、理性、宗教等多种选择,反而可以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和世界,更容易展现自我抗争、感悟生命的心路历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希区柯克对《鸟》的精神分析,可以看到《鲁滨逊漂流记》情节模式和伯格曼室内剧情结构的结合,更能体会到西方现代哲学思想和东方和谐思想的交融,这种交叉和想象让影片充满了多元解读的可能性,让结果和意义无法准确把握,增强了神秘色彩和哲学意义。

“漂流”也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物质求生,一个是精神求生,两个阶段不可分割。前一个阶段是依靠理性求得物质需要,摈弃幻觉、回归现实,这是少年派理性成长的结果。少年派在这时发现,虽然他一直在追求宗教信仰,但父亲灌输给他的知识才能让他在绝境中求生。后一个阶段是控制老虎并与之和平共处,老虎成为少年派活下去的精神支撑,这种交流和精神活动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超物质层面,其实也是一种信仰。正是因为准确把握了物质与精神、现实与信仰的关系①,李安才能同时将小孩、动物和水等电影三大戒律同时包含了一部影片中,让他们具备了生活的质感,多层面地展示了人生的隐喻。

二、多义与永恒:信仰价值的力量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成功不仅在于叙事创新,更在于对文化内涵的挖掘和展示,其中最成功的是对信仰价值的多元阐释。从某种意义上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一部信仰电影,所有叙事和技术都围绕信仰来完成,小说和电影的创作者有信仰,剧中的人物和情节有信仰,甚至连动物都可以有自己的信仰。

信仰价值体现在多个方面,电影对信仰的展示要从不同语境展开,有时甚至要提供多种可能性。《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结尾处理地十分巧妙,不仅令人扼腕,而且出人意料。当少年派和老虎终于脱离险境时,老虎径直走向森林深入,并未回应激动不已的少年派,也让观众想象中的激情释放落空——老虎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人虎同舟共济的长途跋涉,足以让这段传奇披上信仰的色彩,但却无法打破现实冷酷。这种冷酷不仅在于少年派的情感没有得到老虎的回应,更在于得不到人类的信任——日本商船公司的调查员根本不相信少年派的“故事”,显然这个故事太过魔幻,不管它多么感人和传奇。于是,少年派只能讲了另外一个故事,故事的人物由水手、厨师、妈妈和自己构成,分别对应了第一个故事中的斑马、豺狼、猩猩和老虎,两个故事相互交叉却截然不同。如果第二个故事是真实的,那么老虎只是少年派的精神化身——为了战胜孤独和恐惧,少年派用想象和信仰幻化出一只老虎。影片的高明之处恰恰在此,人类之间可能存在的杀戮和复仇转变为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动物界的你死我活又转变为弱小少年与凶猛老虎的友谊,传奇不能让人信服,而合理的谎言却能蒙混过关。没有信仰的人,宁愿相信谎言,也不相信奇迹。

信仰不是万能的,但却不能没有,同时需要引导,这是信仰的永恒魅力。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之所以设置了中年派和作家的对话,就是为了让信仰回归现实,同时保持感性。中年派经历了传奇之后,对信仰的认识更为成熟,对世界的看法更加全面,他以“过来人”的身份回顾自己的过去,摈除了信仰的神秘,又保留了信仰的虔诚。作家抱着好奇的心理倾听少年派的传奇,其实是观众的代言人,他总是提出所有观众都关心的问题,启发和引导着少年派的讲述,同时也保持了对传奇的渴望和想象。第一个故事和第二个故事之间存在着异质同构的关系,是信仰让它们联系起来,又是信仰让它们分离——在信仰面前,现实和寓言只有一墙之隔。在信仰面前,一切想象力都是徒劳的,影片中的倾听者——作家只能感叹:“故事很大,我还没抓住意义”。中年派的回答很重要:“经历了就经历了,不要用讲什么意义”。如果用理性去分析,世界既是理性的,又是非理性的,甚至是荒诞的;如果用感性去体悟,世界既是感性的,又是非感性的,甚至是无情的。人们希望从生活中找到意义,但最大的意义恰恰是不需要寻找的。对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观众可以作出不同的解读,可以提炼出不同的意义,可以作出不同的选择。但是,不解读、不提炼、不选择,同样也是一种意义,无所谓哪种更高尚、更深刻、更合理。这是理解电影的难点,也是电影的魅力所在。

三、他者与自我:文化认同的拷问

就如小说中的老虎一样,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老虎理查德·帕克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电影的主题和第一个故事的真伪。从老虎的名字来看,理查德·帕克首先是一种象征,可以有多重解读。小说作者马特尔将理查德·帕克看做一种巧合,曾经出现的几个理查德·帕克都与海难和食人事件有关。爱伦坡小说《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中的“理查德·帕克”因抽中最短的签而被同伴吃掉,而这种悲剧居然真实地发生在1846年和1884年,并且受害者的名字都叫“理查德·帕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老虎理查德·帕克是一个笔误,老虎的名字与猎人的名字发生了调换,预示着动物与人关系的颠倒。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虎理查德·帕克融合了自我与他者的双重身份,既有人的一面,又有动物的一面。在“漂流”之前,少年派与老虎之间存在明显的对立,即使少年派想与老虎沟通也被父亲打断,并且划清了人与动物的界限,这种界限让少年派陷入迷茫,失去了自我。获得爱情、重新焕发活力的少年派与恋人来看望老虎理查德·帕克,他告诉恋人:“就像一个舞者一样炫耀”,恋人告诉他:“他在聆听”。爱情让少年派重新回归了与老虎之间的某种亲密联系,也让他重新思考人生与生活。“漂流”之后,少年派陷入陌生而无边的海洋,丧失了一切熟悉、可以把握的东西。更可怕的是,少年派失去了他者,同时失去了自我。少年派恢复自我的过程,也是建立他者的过程,对老虎的恐惧和征服,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在凶猛的老虎面前,少年派被激发起求生的欲求和智慧,人性和智慧让他开始回忆之前的科学知识和驯虎技术,在挽救老虎的同时救赎了自己。在此过程中,老虎由“他者”逐渐转化为“自我”,少年派由“自我”转化为“他者”,这种转化是双向、同时发生的。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日本调查员面对两个故事,做出了动物版本的选择,认为“有动物的故事更好”,这是基于对残忍现实的抵御。但电影版本中,调查员不相信有动物的故事,他们想要一个“为了调查的目的”、“更简单的故事”,这是基于对理性现实的臣服。两相比较,“真相”本身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如何选择,用什么标准看待世界。有些时候,人类总认为可以完全掌控和理解世界,可以作出合乎情理的解释,这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人类的自大和狂妄。信仰并非全是宗教,即使没有宗教人类也需要信仰,因为世界并非全由冰冷的理性构成,感性的力量同样伟大。

少年派提供了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但也有共通的地方,即少年派始终掌握着话语权,这是文化认同的根本所在②。在宗教中,语言曾经被当作掌握话语权的重要工具,少年派在信奉阿拉时,也因阿拉伯语的声音和词语让他“更接近上帝”。第一个版本中的老虎是沉默的,第二个版本中的人物也几乎没有语言,无论愿意与否,人们只能相信少年派的阐释,最多只能要求少年派讲地更“可信”一些。在第二个故事中,人类之间的相残显示了人性深处的阴暗、自私、冷酷和丑恶,让人在情感上无法接受,却能让调查员认为更加现实,可以交差。第一个故事中,动物之间的相残同样冷酷、残忍,人驯服动物得以生存的逻辑也讲得通,但调查员认为太魔幻,尤其对白天孕育生命、晚上毁灭生命的小岛充满怀疑。这里揭示了一个悖论,凶残的动物因为饥饿捕杀猎物是正常的,但可以被人类驯服;理性的人类因为饥饿自相残杀是无法接受的,但也是现实的。

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对信仰的拷问没有结束,它所引发的信仰之问还没有确切答案,也不需要准确答案。因为每个人都属于自己的信仰,不管他是否信教,信仰本身也是一个开放性的结构。我们相信,只要人类存在,对信仰的拷问就不会终止。

注释:

①王冬梅:《新世纪文学的精神生态与审美诉求》,《创作与评论》2012年第7期。

②卢衍鹏:《文学研究的政治审美因素》,《社会科学》201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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