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路在何方?

2013-08-15 00:54周立民等
文艺论坛 2013年8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诗歌文学

○ 房 伟 周立民等

主持人:

房 伟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讨论者:

周立民 巴金文学馆副馆长

杨庆祥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李云雷 《文艺理论与批评》副主编

梁 鸿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

张 莉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霍俊明 中国作协创研部教授

(以上主持与讨论者皆为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

房 伟:网络文学是目前中国文学的热点问题之一。对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网络文学的经典化、网络文学的研究方法、网络与文学的关系等话题,还请各位评论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周立民:说实话,如果以文本为中心的话,我对于这种生产机制的创新之处和弊端何在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它们掌控在网络文学后台操控的公司手中,商业利益会促使他们比我们更有动力去研究创新和弥补不足。我想问的倒是另两个常识性问题:一是创作者由什么人构成,他们为什么在网上写作?二是网络文学的阅读者又是谁,他们与传统文学读者之间是什么关系?

前一个问题,大家首先是想到“网络写手”,据说注册的网络文学网站有5000家左右,仅盛大旗下网站就有160万名写手,日更新数字量达6000万字。估计全世界的传统写作者加起来都没有这个多吧?他们为什么到网络上来写作?可以理解成情动于衷而形于言吗?有的人是求交流,有的是自我展示。而且,我一再强调网络文字并不都是小说,如诗歌以及私人博客。从最初动机到后来的变化,比如现在能叫出名头的网络写手,他的写作显然已告别了自娱自乐模式,而成为网络平台操控下的写作者。很难统计,他们其中有多少以此生存,但据说有的人日均须码字两万,才能适应角色,这种写作方式与文本之间的潜在关系很值得研究。我认定这些所谓网络文学作品属于消费文学,是在商业模式控制下的写作,且它们不是传统意义的创作,它们早已被纳入商业模式。这之后的网上传播、推广,乃至向纸面过渡,影视剧改编等,都是在一套成熟商业模式下运作出来的。在这个链条中,写作者的地位相比于传统的作者和文本为中心的地位是大大被削弱、被降低,这也就谈到了所谓“大神手册”之类的创作模式化等问题。未来的网络文学是怎么样,我说不清楚,但在商业浪潮的主导下,这样的写作不排除有泛滥之可能,它们的泛滥会大大降低整体的文学阅读水准。可能有一天,传统文学像甲骨文一样被对待,甚至觉得难读也说不定。你可以说,我这是用精英文学的观点来看网络文学,似乎标准不对,但我想不论什么样的标准,之所以称为“文学”,它就应当有它的核心价值、标准、品位,无论怎么新的样式纳入进来,这个价值、标准和品位没有理由降低。

我必须指出另一种情况,那就是由于传统文学资源有限,加上处于霸权地位的主流标准和严格的准入机制,使得一大批作品无法进入。而网络破除了所有的这些门槛,使得他们此路不通另有大路,使他们在网上大显身手。说实话,我看好这一部分创作,尽管我也觉得他们可能也不能称作网络文学,但称什么不要紧,反正它们存在着,特别是那些与当下的主流文学趣味有差异的、有个性、有探索性的文字,我觉得它们会打破现有文学格局的局限,为当下文学带来活力和生机。我不举小说,小说因为有充分的条件被商业化,这个时代的文学中最不纯粹的创作就是小说,说白了它有可能最滥。但诗歌呢?由于原有的诗歌刊物的陈腐,没有探索性,网络的出现曾被有人视为诗歌的春天。我还想说文学评论,这本来也是由精英和商业控制的小圈子,精英们活动在所谓的那些核心期刊中,翻开刊物看看,多少年来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不是说没有好文章,也不是说这些人写不好文章,但想一想这么有限的资源永远这样被小群体把持着,它极其容易造成固定的文学趣味,这必然会限制文学的多元发展。尤其是微乎其微的新元素、新人的进入,使得本来可能非常高雅的文学趣味变成凝固和僵死的。而商业以新书发布、作品研讨会、媒介的书评等方式已经无孔不入,收买、拉拢、利用所谓的精英群体,制造出表面强大的一种文学声音,在媒体上四处流传,实际上不过为出版社打榜、卖书做帮手而已。这种情况下,像“豆瓣小组”这样的群体,反倒开辟了另一条生路(当然,出版社知道它的影响力,已渗透进来了)。大家自发的、没什么学术等级和规范,靠自己的阅读感受来评判作品。文字直接、感性、没有顾忌,这未尝不是一种新式评论,而对于纠正目下文学评论的这种“腐朽”或许能够起到一定作用。而且,它拆掉了吓人的学院高墙,与大众建立了充分的交流和沟通,至少普通人要想看看对一本书的评价,不会去找《当代作家评论》,而完全可能首选去豆瓣查查。另外一种情况可能比较麻烦,它们实际上是很纯粹的创作,也有很高的水平,但传统文学刊物不接受它们,在网络上它也不曾形成公共交流的平台,淹没在网络的汪洋大海中没有人关注,它们是被各方排斥在外的孤魂野鬼吗?我不知道它们如何能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中。

第二个问题是网络文学的阅读者是谁,他们与传统文学读者之间是什么关系?我觉得首先要说“点击量”这个词,点击量能代表多少有效阅读量,就像一本书的印数。人们也在流传这样的说法:网上只有“浏览”没有“阅读”。这是造成当今网络文学奇长无比,文字繁复拖沓的原因吗?它会最终瓦解精英文学吗?因为没有反复的阅读就不能有高品质的文学?文字必须是在反复的咀嚼中产生它的味道和意义的?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问题。目下的问题是网络文学会诞生它的忠实读者吗?还是大家完全都是为了消遣才去阅读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读完一部就会丢掉它,再去寻找新的,那么,所谓网络文学作品的经典化实际就不存在了。因为反复阅读,被不同时代读者的阅读,是一部文学作品经典化的重要前提。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一天就更新6000万字,一个人一天读10万字,也够两年读的,试想连粗略的阅读都不可能,又如何实现经典化?而如今那些排行靠前的作品,真的不是网络平台在背后操控,而仅是网友自然选择的结果吗?微博上可以出现那么多僵尸粉,也让我对点击量和排行榜产生了怀疑。那么本来企图可以对抗传统文学霸权的网络世界,又有了新的话语霸权,同样将文学绑架到不自由的境地中了——看到这样的图景,我不免又有新的担忧。

梁 鸿:相对于立民,我的态度可能更温和一些。情况可能没有那么悲观。毫无疑问,网络文学的市场机遇要比传统的、精英的文学要好的多。网络文学的灵活性、大众性、消费性和可盈利性都使得一些机构愿意去操作,并且,给其提供更大的平台。资本的介入使得网络文学迅速膨胀,并且会滋生一些非正常的现象。它会导致网络文学品格低下、粗制滥造、迎合大众口味等现象。它会扩大网络文学的影响力,但同时也会使其更快消失。在这种情况下,网络文学就失去了其精神核心:草根性。网络文学的发表平台低,阅读群大,它可以从海量的书写中自然筛选出好的作品和能够吸引人的作品,以最终保持其自然的选择性。但是,资本的集中操作会淹没、遮蔽很多草根作家。它也会慢慢导致分化,并损伤这一草根性。在这种情况下,它可能会更加类型化和模式化。但是,也必然看到,并非操作就都是不好的,在信息越来越庞杂、越来越瞬间性的时代,如“云中书城”这样的机构还是给文学带来更多的机会;并且,会通过电视、电影等大众传媒扩大其影响力。

张 莉:我是与网络一起成长的。最初上网时还是在清华读硕士,常去上“水木”。那个时候没有博客、没有微博,BBS正红火。当时有很多文学青年是先把他们的作品贴在网上,然后获得大量读者。在我常去的“泡网”论坛里,我第一次看到冯唐的《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还看到盛可以的小说。在清韵或者另外别的地方,我也看到过任晓雯、曹寇等人的小说。今天,他们都是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他们也完全不被视为网络作家,也不能被当作网络文学作家,因为他们的作品委实与网络文学的气质、表达、追求完全不同。

同样发表在网上,但为什么一些文字是网络文学,一些不是?为什么一些作家被视为网络作家,另一些则不是呢?这说明,介质是判定一部作品是不是网络文学的标准,但绝不是唯一的。网络文学在逐渐形成它自己的特点,或者说,只有具备某些特点,才会被视为真正的网络文学。当然,首先它是发表在网络上的,现在有盛大模式和云平台,当年记得每一个网站都有文学论坛,天涯有“舞文弄墨”,当时还有榕树下,那都是出产网络文学作品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网络文学有属于它的文学特色。比如随写随贴,看读者的反映决定自己小说的发展方向,与读者的互动性极强。我看六六在访谈里谈到《双面胶》时提到:“有读者说你怎么不写写这个事情呢,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很多。”那么,下一章,她就加了上去。冯唐等人,与六六等人的创作方式肯定是不同的,他们当年恐怕都是写好了、斟酌好了再贴上去,他们有他们的语言追求,他们的创作目的和表达也不会随着读者的好恶发生改变。我认为,网络文学的重要特点在于作家和读者之间的互动更为频繁和密切,读者是文学写作重要的构成部分,这是直接面对读者的写作。

《失恋33天》的走红更将网络文学那种“即兴式”、“互动式”的写作特点进行了强化。在豆瓣网的某个小组,一个姑娘失恋了,同时她还是文学青年,她一天天地把失恋后的心情记下来,当时贴子名叫《小说或是指南》,但没有想到发贴之后点击量大增,很多年轻女孩子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去看有没有更新。在这些女孩子眼里,它就是爱情指南,她们渴望获得指引。某种程度上,《失恋33天》是个特别有趣的网络写作行为艺术,那些有失恋经验的人希望将自己的故事写进小说,——这小说集诸多失恋者之经验,终于真的变成了“指南”。我有时候在想,现在的年轻人爱读《失恋33天》是不是有点儿像我们当年看琼瑶或者亦舒呢?有点儿像。不过,说实话,这些恋爱小说比当年那些小说更现实、更清新、更有自嘲能力,女孩子更有独立性。

为准备这个讨论,我把《杜拉拉升职记》系列四本书都拿了出来重翻。这个系列很可能会成为某一个时期的经典之作,每本书定位为“中国白领必读的职场修炼小说”。每一部的腰封介绍都不同:第一部是“她的故事比比尔·盖茨的更值得参考”;第二部是“现实主义的职场小说,超越职场的似水年华”;第三部写的是“超越职场,热爱生活,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杜拉拉”;第四部大结局写的则是“踏实行动,追随智慧,热爱生活,执著理想”、“中国当代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在最后一部中,特意提到了杜拉拉与这个时代的紧密关系:“从青涩白领到自由中产,不论黄金十年或二次探底,她属于这个时代。读‘杜拉拉’系列,与杜拉拉一起成长”。

之所以提到以上这些营销细节,我想强调杜拉拉系列与整个时代之间紧密的互动关系和这部网络小说的即时性特色。这本书的确是现实主义的,她写的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如何挣扎、自保,过上通常意义上的好生活。这本书里有杜拉拉与王伟的爱情,有杜拉拉如何步步高升成为名副其实的中产;也有她如何面对时代的风浪。每一部序言都有现实针对性,具有某种指导作用。它与时代互动,也与读者互动,它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如何成功,如何使个人利益最大化。“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物,我们身不由己卷入竞争和竞争带来的压力。”杜拉拉系列小说,其实是帮助读者让这条竞争之路走得更有效。它像一面镜子,反射每个人的生活,延缓我们的焦虑。与其说杜拉拉系列是现实主义的,其实不如说是“实用主义的”。这也是这本书和其它书最不一样的地方,也是网上受追捧的原因。

网络文学还追求好看、轻松、诙谐、调侃、自由和无拘无束。谁都可以写,完全没门槛。最重要的是,我记得立民说过,他说判断是不是网络文学的一个标准是:文字有没有风景描写。网络小说基本没有风景描写,它非常讲究创意,在意故事本身、故事的起伏。它讲究迅速牵动读者的心,几百字之内如果没有吸引读者就会被丢掉。所以,网络文学讲究故事的切入点,讲究好看,而不在意文学性的语言。语言表达的美与不美,不是它首先考虑的;故事讲得利索不利索,抓不抓得住人是它的追求。这也就是很多网络文学作品出版后很快能成为畅销书的原因:好看,刺激,节奏快,随心所欲。今天流行的穿越、玄幻,虽然形式不同,但内在都有这样的追求。电视剧和电影改编都喜欢选用网络小说一点儿也不奇怪。它们都立足于大众,渴望票房。这些作品本身有一定读者群,故事的底子好,何乐不为?

房 伟:大家对网络文学生产机制的优缺点谈得都很深刻。目前,网络文学的产业化过程,我觉得是超前于网络文学的发展的。网络文学的产业化,使网络文学摆脱纯业余的写作消遣,使各种中国式文学想象,有了宣泄的途径和进一步提升的可能。比如,玄幻、穿越、盗墓等包含独特“中国知识”的文学类型,如果没有网络文学产业化的推波助澜,很难形成现在的规模。可以说,产业化彻底改变了中国网络文学。但产业化的网络文学并不等于中国网络文学本身。而且,产业化过程中,也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说,网络文学致富的神话。这几年成功的网络作家,给人们描述了致富的神话,但残酷现实告诉我们,网络文学的成功也非常偶然,而且,网络文学的产业化是建立在对广大作者残酷的工业化剥削基础上的。千字几分的稿酬,每天1万字左右的更新,时间长了,只会造成粗制滥造,完全谄媚于读者和时尚的作品。而且,这种产业化模式,比之传统的文学出版,剥削程度更深,诱惑性也更强,这个诱惑,就是来自极少数“大神”的经济成功。盛大文学宣称今年才开始真正盈利,但这样的模式是否能够持久,令人怀疑。据数据统计,网络作家之间的收入差距很大,月收入一两千元的是主体,年入百万的约50人,有约2000万人从事网络写作,注册网络写手200万人,通过网络写作(在线收费、下线出版和影视、游戏改编等)获得经济收入的人数已达10万人,职业或半职业写作人群超3万人。然而,这种网络文学产业化,制造作家富豪神话的同时,是以海量的普通作者体力和智力的过分透支为代价的。如《华西都市报》曾报道年轻网络女作家青鋆劳累致死的情况。青鋆原名包青春,是浙江的一位80后女孩。在作为写手的3年内,她发表了几百万字,《新娘十八岁》、《时尚俏妈咪》等都很受网络热捧,而短短的3年,也让一个年轻女孩耗尽心血,并因肺癌晚期而离世。为了阅读网站,很多网络写手牺牲了健康。但写手一般只能从网站获得根据点击率计算出来的稿酬,网站不负责为写手缴纳社保。这也意味着一旦身体出现状况,所有医药费全部由写手承担。大部分写手和网站签约,其实都是兼职性质,写手不属于网站正式职工。这种文学产业化对网络作家的剥夺,在我看来,并不具备某些批评家所描绘的技术进步的辉煌景观,而是对中国文学写作潜力和文学想象的疯狂透支。

同时,就文学本身而言,产业化一方面推动网络文学的发展,但这种过分商业化带来的弊端也十分明显:它在整合各种资源,为作者提供机会的同时,也导致新的等级制度。更明显的则是工业化标准对文学性本身的伤害,对文学潜在读者审美口味和阅读心态的扭曲。例如,收入与阅读量完全挂钩的做法,就是取消文学创作独立性的做法。这种做法非常不尊重文学创作本身的精神独立性。同时,那些所谓点击率和收藏数,是否真来自读者,还十分可疑。又例如,现在流传“创作大神手册”,对小说的人物设置,功能设置,故事的讲述方式,都进行规定,进而形成模式化。这种方式也会扭曲年轻人的文学教育观和文学接受观。弊端十分深远。因此,这种完全产业化的工业化生产模式,其实是用网络的表面模式实行传统工业化,甚至原始积累的残酷方式。这种模式造就了网络文学表面的繁荣,但很难产生真正大师。而且,这种模式化和标准化的生产方式,还有“消除异端”的维模功能。原本网络是非常自由的地方,但这种利用经济引诱,进行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方式,会扼杀真正有现实性、批判性和创造性的作品。可以说,这也是一种非常“中国化”的做法。在新的写作媒介资源占有中,传统论坛作者,或有个性的作者,很难获得资源,更难浮出水面,获得更广泛的关注。例如,很多读者都有这样的质疑:为什么某些网站,占据排行榜的总是那些文笔特别差的小白文?这些小白文,都具平面化、模式化、低幼化倾向。这对没有阅读经验,特别是没有文字审美阅读经验的读者,有很强引诱性,犹如鸦片,非常厉害。而那些有个性,甚至能引发广大读者共鸣的作品,却很难获得更高层次关注。例如,某些优秀网络作家,如骑桶人、树下野狐、纳蓝天青、黑天魔神等,就很难被真正关注。由此,这些所谓的“大神式”写作,就有可能变成另一种“写作班子式”的写作。不过,与文革时期的写作组不同,这些写作产业化模式,更类似资本家的生产模式,而“大神”就是大工头和项目经理,网络公司就是背后的董事长。同时,相比较传统文学创作,网络文学因其创作环境宽松、监管不严、新人走红快等特点,代写问题更加严重,已成为公认的“潜规则”。但受困于取证难、法规缺失等问题,这一潜规则开始成为一条“隐形产业链”,蚕食着行业的健康发展。可以说,产业化推动了网络文学,但过分的产业化却取消了网络的自由,将自由的写作变成了经济效益和点击率的奴隶。

张 莉:大家都说得挺好,对当代中国网络文学的研究方法,大家有何高见?

霍俊明:如果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言,值得注意和思考的是,网络文学和1990年代中国社会转型之后的“理想年代”的结束有关系吗?如果有关系的话,又是怎样一种关系?1990年代之后,中国的理想主义的空间出现了空白期。而这个空白期内物质欲望的大面积涌现使得曾经的理想主义的空间被空前挤压,而随着后来网络新媒体的兴起,相应的严肃文学之外的话语方式迎合了这一时期人们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心理。那么再加之文化产业和文化商品市场的大力发展,网络文学进而带有了明显的消费化的趋向。那么当我们注意到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文化转型和媒体转向的产物时,我们再从什么“启蒙”、“思想性”、“严肃”、“精英文化”和“知识分子”的角度来衡量和评判网络文学就成了南辕北辙的事情了。有一位西方大师不是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吗:“什么是畅销文学?畅销文学就是让读者丧失思考”。而网络文学作为畅销文学最为重要的生产场域,显然,其海量的作品也往往是拒绝让读者思考的。应该说,读者一思考,网络文学就发笑!网络文学显然更为适合年轻一代人的思维习惯和电子化的生活方式。而网络文学这个无比庞大的虚拟空间显然更能填充这个白日梦。

梁 鸿:问题似乎没有这么简单。首先需要确定网络文学的概念、特性及其消费形式。“网络”二字不只是一个物质的载体,而应该是一种独特的写作方式。它带来独特的文本形式、文学观念和审美特质。在此意义上,再去审视它所具有的继承、颠覆和现代性问题。精英的、传统的文学批评应该首先正视它们存在的历史性、时代性,它的巨大影响力和它的价值。网络文学有数量过于庞大、创作过于随意、品格过于低俗等问题,但这并不是其全部。

就其读者而言,除了阅读的惯性之外,不能否认网络文学所具有的通俗性和颠覆性。通俗性有媚俗的一面,但是,通俗的并不都是媚俗的。在对大众的阅读心理、时代的精神状况和对现实的揭露方面,网络文学的写作者往往比纯文学作家有更大胆和更深入的理解。如《看守所》、《在东莞》、《四面墙》等作品,它们所产生的影响可能远远大于纯文学。网络文学的影响力越大,越需要文学批评的介入。它需要被梳理、被定位;同时,也需要被指出所存在的问题并建立某些规范。在此,文学批评既肩负着厘清网络文学的历史位置的任务;同时,也需要建构一些美学标准和文学观念,以从整体上使网络文学更健康。所以,对于批评家而言,面对网络文学,首先需要做的是放下自己的成见,放下精英的标准和既有的传统批评规则。进入这一世界,在阅读和理解的基础上做出判断,而不是首先有判断,然后再阅读。

同时,我并不觉得一定要放弃原有的文学观念。文学是相通的。从抽象而言,文学一定有自己的标准,传统批评依然有效。但是,在面对新的课题时,我们需要摆脱自己的偏见和固有的文学趣味、文学概念等等,以学习的态度去理解时代新的文学样态。否则,我们的文学批评会真的失效。

房 伟:梁鸿所说的保持原有文学观念,是目前网络文学研究很重要的问题。进入新世纪以来,对网络文学的研究不断深入,从早期主题学研究、人物中心论、技术决定论,渐渐地向更深领域拓展。这里有三个问题:一是传统中国文学研究问题是否继续有效?比如现代性问题。我认为,这些传统问题依然有效。网络文学并不是“天外飞仙”,虽然它借助网络新媒体形式,在表现内容上,也有些新鲜内容。但它依然是中国特殊文化语境的产物。比如,通俗文学作为现代性发育的重要表征,既是市场化的文化经济的产物,也蕴含普通民众对民族国家和自身的文明想象。而作为通俗文学,网络文学的民族国家叙事,其实是不容忽略的研究思路。哈佛大学研究民初科幻小说的安德鲁·琼斯教授,曾有一篇论文:《鲁迅及其晚清进化论模式的历险小说》,就是从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的视角,谈民初通俗化小说的现代民族国家叙事。在网络文学中,穿越文学作为一种文学样态,其实最能反映中国国民在新世纪文化语境下,对新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无论《篡清》、《新宋》这类结构恢弘的铁血穿越历史小说,还是《平凡的清穿日子》这类温婉的女性穿越历史小说,其实都反映了当下中国人希望再造民族现代历史、重现中国文化辉煌的渴望。同时,这些小说,也蕴含对当下中国现代性道路的不满和焦虑。除此之外,有关后现代的问题、现实主义问题、非虚构问题、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的思路等先前在中国文学中有效的话题,其实在中国网络文学研究中依然有效。可怕的并不是网络文学,而是当下的文学批评者和研究者,并不具备能穿透表象,发现网络文学和中国文化语境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的能力,而仅凭网络文学泥沙俱下的现象,就断定网络文学全是垃圾,或哀叹传统研究文学方法的死亡。比如,就后现代问题而言,在黑天魔神的“末日猎杀者”系列小说和烟雨江南的《猎魔手记》等小说中,末日类“废土小说”已发展到了相当规模。这些作家对世界未来的描绘,既有外国科幻小说和电影的影响,也有非常独特的中国化语境特色,如中国现实两极分化、精神极度虚无等情况,使其具有现代转型中国的独特精神印记。这些新的后现代中国景观,无疑也值得研究,并能从传统的文学研究方法中找到新的活力。

二是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特殊性。有的研究者,在研究过程中,过分夸大网络文学的技术性成分,试图将网络文学描绘成中国文学的第三次复兴,是一次新文学革命。近些年来,对网络文学的研究,有“一窝蜂”的趋势,很多学者不是从长期积淀出发,而是从“跑马圈地”的立场出发,对网络文学进行粗糙而草率的研究。其中,技术论腔调,在学院派网络文学研究中有很大市场。我觉得,这种技术决定论倾向,一方面,是传统的进步论思维的产物;另一方面,也有遮蔽网络文学的现实状况,以学院派的术语化,将之重新规训的意识形态的企图。在把网络文学研究技术化的背后,则是对网络文学所包含的反抗性的、思想性的因素的有意掩盖和忽视。可以说,中国的网络文学问题,并不简单是技术问题。就网络技术发展而言,美国远超中国。但是,为什么在美国没有像中国这样的大规模的网络文学呢?因此,我更倾向于认为,目前中国的网络文学的兴起,还是通俗文学的一部分,更是中国现代性发育特殊性的展现。它有技术的影响,更是一种“合力”。它其实也有严肃的建构和内在表现规律,而非简单的解构狂欢和市场批量生产。三是网络文学的文本细读问题。虽然网络传媒为文学提供了新的样态和方法,但是,传统的文本细读法,依然是需要依靠的基本方法。只有大量的、认真的对文本的解读,我们才能对网络文学的发展有更清醒的认识。

张 莉:目前网络文学研究蛮有成绩。很多学校都有网络文学研究中心。房伟的和邵燕君的这两篇都是最近非常有水准的论文。我发现,研究网络文学,学者们几乎都喜欢从群体角度讨论,喜欢综述,喜欢讨论综合现象,或者发展趋势,或者讨论它的社会影响等。这其实都是从外围,从文化研究角度去分析的,我很少看到对某部网络文学作品进行文本细读的论文,似乎研究者们从未想过对某部作品进行文本细读。寻找作品内部的写作逻辑,讨论一位作家的语言表达特点等,在这方面似乎是空白。原因是什么呢?我倾向认为这不是研究者们没有想过,而是很多作品用这种传统分析方法分析起来有难度;或者说,是不能分析的。它的即时性和对故事好看的追求影响了它的文学品质本身。这使我想到,我们传统的文学批评方法在网络文学面前的无能为力;或者,网络文学没有真正地进入文本批评领域。原因在于它的创作特点与传统的文学审美方面交叉点不够。

那么,这种情况需要批评家或者网络作家进行调整吗?我认为没必要。在网络文学不断发展壮大中,它将产生一套属于它自身的评价体系,它的评价话语系统会慢慢形成,就像网络文学在慢慢形成自己的创作模式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讲,那种批评网络作家不受主流文学批评家重视或者批评家面对网络文本失语的说法都站不住脚。这本就是两个话语体系和话语方式,两者完全不需要互相迁就和讨好。退一步讲,即使没有多少批评家关注网络文学作品,也不影响网络文学的影响力和市场占有率。就像是《岳飞传》、《隋唐英雄传》等评书几乎很少有批评家做文本细读,但也从未影响过它的声誉。网络文学和当年的评书、通俗小说一样,是属于草根的民间的艺术,它们具有和“主流”、“纯文学”抗衡的力量,但也没有真的谁战胜过谁,两个评价体系怎么比?

周立民:与之密切相关的问题是网络文学研究如何成为可能。现在双方似乎都在抱怨,从传统文学的观点出发,认为这是一堆文字垃圾,因为研究者大多没有认真读过什么网络文学作品,只能凭想象来谈印象;从网络写作群体角度而言,又认为传统的文学标准难以估衡新的网络创作。这都是事实,某种程度上这种隔膜所造成的尴尬不可能短时间内得到解决,但是所有的研究标准不是凭空产生的,如果没有代表性作品,如果作品难以经典化,能够凭空地抽象出什么标准吗?显然也是不可能,于是这就成了一个循环的问题。我觉得必须摆脱出这样的困境,才有可能推动网络文学的研究和创作。以五四新文学为例,当胡适之提出“国语的文学”和“文学的国语”时;当陈独秀提出“八不主义”时,至少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宋元戏曲、明清小说的白话文传统作比照。而且五四新文学的成功,或者区别于“旧文学”,关键是它不是理论的预设,而是有鲁迅、郁达夫、叶圣陶、冰心的小说,有周氏兄弟的散文,有胡适、郭沫若等人的新诗,这实实在在的创作,告诉人们什么是“新文学”。我想网络文学如果真的存在,也要拿出作品来,真正属于网络文学的作品来,告诉我们它就是网络文学,而不是以前文学样式的借尸还魂,甚至写得比以前的还差。如果只是那些充当一次性消费品的东西,无论制造出什么新奇的观念来支撑它,终将是泡沫和过眼烟云。

霍俊明:我同意立民的判断,我想谈谈网络与女性写作与博客空间之间的关系。每一个时代的性别抒写与想象,甚至“创设”,都不能不与动态的文学场域有关。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已经结束的时候,我们越来越发现网络尤其是博客成了最为普遍、自由、迅捷也最为重要的诗歌生产和传播的重要媒介。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我们的诗歌已经进入了博客时代,而博客与女性诗歌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值得关注。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甚至成了新世纪以来最激动人心的文学现象,无论是已成名立腕的,还是几乎没有在正式纸刊上发表诗作的青涩写手,都可以在博客上一展身手。至于个人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是否因为写作群体的扩大,写作、发表与传播方式的变更而改变诗歌格局并且成为诗坛主流并不是我现在要讨论的,更为重要的是女性的诗歌博客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文学现象和相关问题。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似乎像上个世纪1980年代一样,自由、开放的诗歌话语空间空前激发了女性诗人尤其是年轻的女性诗人的写作欲望和“发表渴求”。博客之间的“互文性”关系尤其是省略了以前纸质传媒时代传统意义上的诗歌投稿、发表、编辑、修改、审查的繁冗环节和周期,更使得诗歌写作、传播和阅读、接受都显得过于“容易”和“自由随便”。这都使得女性诗歌的写作人口日益壮大。网络和博客的话语场域无形中起到了祛除诗歌精英化和诗人知识分子化的作用。而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写作也同时带来另外一个问题:较之以前少得可怜的女性诗歌群体,当下庞大的博客女性诗歌群体以及大量数字化诗歌文本给阅读制造了眩晕和障碍。但可以肯定地说,面对着当下女性诗人在博客上的无比丰富甚至繁杂的诗歌我们会发现,女性诗歌的写作视阈已近相当宽远。面对她们更具内力也更繁复精深的诗歌,当年的诗歌关键词,如“镜子”、“身体”、“黑色意识”、“房间”、“手指”、“一个人的战争”、“自白”等已在很大程度上需要研究者予以调整和重新审视。这些词语已不能完全准确概括当下博客时代女性诗歌新质素。

笔者在阅读博客的女性诗歌后发现女性诗歌仍具有不可消弭的个性,当然也存在因媒介的变更引起的相应的写作姿态和目的的变化。不言自明的是女性诗歌自然离不开女性的特有经验,比如戈登的《一个错过的清晨》,草人儿的《一个人的战争》。而翟永明的《四种爱情》似乎与“深刻”无关。在《四种爱情》中,月亮清冷的光晕下嫦娥与虞姬、白流苏、张爱玲的爱情被略带调侃的“快板”式的语调呈现和演绎出来。可能是因为诗人翟永明写作这首诗时是因一个具体情境所引发,所以一定程度上诗人未能放开手脚。由翟永明的《四种爱情》会牵扯到一个女性博客诗歌中,重要的诗歌写作和阅读问题。诗人在博客上贴出诗作时是一种什么姿态很重要。这些诗只是诗人某种感觉或灵光乍现的一种外化,是一种更多程度上面向自我的“涂鸦”?还是经过了缜密思考和反复修改之后面向读者和公众之作?这两种不同的写作姿态显然会产生不同效果的阅读和评价。值得注意的是,博客上的女性诗歌除了仍一以贯之地表现女性的个性体验之外,在仍不停地向内心和特有的感受挖掘和拓展的同时,也普遍显现出流于时代主流美学规范的趋向,尤其是一些较为年轻的“70后”、“80后”女性诗人。她们也不断在诗歌中表达对底层、农村、草根和弱势群体的“关怀”和“致敬”。尽管她们的诗歌中不断出现“沧桑”、“泪水”、“疼痛”、“苦难”、“死亡”等词语,但是这些语言因为缺少真正的生命体验、现实感和足够的想象提升能力而失效甚至“死亡”。

博客女性诗歌似乎仍呈现了悖论性特征。照常理来说,博客的发表和传播的“交互性”和“及时性”、“公开性”会使得女性诗人会尽量维护自己的“隐私”和“秘密”。但我们看到的是除了一部分博客上的女性诗歌在情感、经验和想象的言说上确实维持了更为隐幽、细腻和“晦涩”的方式,在一些日常化的场景和细节中能不断生发出诗人情思的颤动和灵魂的探问之外,我同时也注意到深有意味的一面。即为数不少的女性诗人将博客看成是发表甚至宣泄自己情感的一个“良方”,在她们这里诗歌一定程度上代替了日记,以公开化的方式袒露自己的情感甚至更为隐秘的幽思和体验。比如癖好、性爱、自慰、经期体验、婚外恋、秘密的约会、精神世界的柏拉图交往等等。尤其需要强调的是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在看似极大的提供了写作自由和开放的广阔空间的同时,也无形中设置了天鹅绒一般的监狱。漂亮的、华丽的、温暖的、可人的包裹之下的个体和“发声者”实则被限囿其中,个人的乌托邦想象和修辞、言说方式不能不随之发生变形甚至变质。当政治乌托邦解体,个人乌托邦的想象、冲动和话语方式似乎在网络和博客上找到了最为恰切的土壤和环境,似乎个人的世界成了最大的自由和现实。但是个人化乌托邦有很大局限性。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纯文学刊物为了适应市场而纷纷改版,这从一个侧面凸现了商业时代的阅读期待以及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机制和观念的冲击与挑战。很明显,在全球化的语境之下,文学市场和大众文化显然也是一种隐性的政治。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越来越开放的媒体似乎使文学从业者们有理由相信我们已经进入了文学发展最好的一个时期,我们也完全可以相信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在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上都相当重要的作品。但是我们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新传媒尤其是网络、博客和市场文化的能量和它们无所不在的巨大影响。市场文化最重要的特征是娱乐精神的大众化和商业化,而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写作势必在文学观念、作家的身份、职责和态度上发生变化。一切都无形中以市场和点击率为圭臬。很多女性诗人为了提高自己的博客点击率而与娱乐和消费“媾和”。实际上这不只是发生于女性诗人和女性诗歌中,这是博客时代的消费法则、娱乐精神和市场文化的必然趋向。

房 伟:俊明兄对博客女性诗歌的研究,令人耳目一新。下面,请谈谈当代网络文学的经典化问题。您认为,网络文学能否经典化?如果可能,又要如何经典化?

张 莉:我期待网络文学的经典文本。但我觉得首先得有所谓经典标准,是不是与纯文学的标准一样?如果不一样,应是什么样儿?毕竟它没有样板。纯文学经典的样板,如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卡夫卡,如《红楼梦》和《包法利夫人》,它有庞大的参照系统。网络文学需要不需要以此作为参照系?而且,经典恐怕要经过漫长时间检验。就目前而言,网络文学的另一个特征,即“快餐式症候”也要认识到。这种快餐式作品与经典的不朽性恰是违背的。我还记得当年我们提起痞子蔡《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激动,但今天年轻网民们谁会知道,谁又喜欢呢?还有安妮宝贝,也是网络文学代表作家,今天她的作品出版,与当年盛况已不可同日而语,她的读者不再是今天网络文学的主力读者,她的主力读者已让位《盗墓笔记》或者《失恋33天》的读者。经典这事情太难说了。《明朝那些事儿》二十年后会不会依然受众庞大?虽然标准不尽相同,但当网络文学作品最后变成了纸版时,它也需经历大浪淘沙。

网络文学如真能产生所谓经典,那么它的首要方式可能还是变成纸质阅读。至少就目前而言,新华书店的发行量对这些网络文学作家很重要,它标明的几百万的销量远比几百万的点击更有说服力和诱惑力。这时候这个文本算网络文学,还是通俗文学?回过头说,我觉得杜拉拉很可能会成为一个经典女性形象,一个女青年靠打拼成为中产阶级的故事很励志。每个时代都需励志女青年形象,以前是林道静,阿信,或曼哈顿女人,现在是杜拉拉。我相信至少四五年之内,它的读者依然很多。我也喜欢《失恋33天》,这小说写得文字跳脱活跃,尤其是塑造了黄小仙儿和王小贱两个人物,他们比当代文学作品里的很多青年鲜活有趣多了。去年关于网络文学是否应纳入文学大奖成为新闻,我觉得一些文学奖没必要以将网络文学纳入文学奖评奖范围以显示“包容”、“开放”、“多元”。网络文学的丰富和繁荣,不需要这些主流文学奖来肯定。就像以前有金庸研究热,一时金庸登堂入室成为一门学科。很怪,我们喜欢读金庸也不因为它是一门显学,一门高雅艺术啊,就是通俗读物嘛,干嘛非得登堂入室?人家以游戏心态写之,读者也以游戏心态读之不好?

梁 鸿:经典是一个需要时间证明的名词。当代无经典。即使在面对当代纯文学创作时,我们也只能这样说。但是,以什么样的标准确立经典,则是每一代批评家都必须面临的问题。就目前的网络文学而言,类型小说更多。玄幻、穿越、惊悚、纪实等等,分类比较清晰,彼此之间也似乎有壁垒森严之势,这就需要对不同类型的小说进行概念的和美学的界定,在此基础上,再进行总体批评。网络文学经典和纯文学经典不应该、也不会有本质的区别,好的文学最终都殊途同归,都是写人与世界的关系的文学。这也是唯一的标准。

房 伟:其实,网络文学的经典化过程,特别是被传统文学界接纳,进而进入传统经典的过程已开始了呀。中国作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网络小说作者“唐家三少”甚至入选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这至少意味网络文学开始走入主流文坛,同时,茅奖中网络文学的入围,也是一个信号。但对网络文学来说,我并不认为,这能带来繁荣。其实,网络文学的某些手法,也在与传统文学“互动”。比如,韩松的科幻小说,就有很多网络文学末日类“废土小说”的影子;又比如,网络文学对现实的批判,有《十宗罪》这样不错的作品,尽管有些粗糙,但在手法上和阿乙的小说,也有相似之处。网络文学可以被经典化,也应出现好作品,但绝不能夸大技术对文学的影响。比如,有人认为,网络对文学的意义,犹如印刷术对于长篇小说的意义。网络的兴起必然导致“超级文本”的产生,即超长度,超级的文本生产方式(例如和多媒体结合)。但我觉得,这些做法,本身就是反文学的。印刷术产生的长篇小说艺术,还有资产阶级兴起、公民伦理的教育法则、民族国家叙事的共同体想象等外在意识形态规定。而如果真产生了超级文本的话,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一个碎片化社会,文学本身也将走向异化繁殖,进而变成一堆碎片。网络文学的解放,还在于人的思想的解放,智力的解放和情感的解放,而不是简单的技术形式。所有网络文学经典的塑造,如果脱离了文学性的提高,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当下的网络文学,是当下中国半官方化的纯文学体制和相对封闭的出版媒介体制所共同“逼出来”的文学“亚类型”。国外很难找到这么大的文学消费群体,这么强的文学生产和消费冲动。这其实说明,这些所谓网络文学产业化,还只是传统出版行业的资本变种。而大规模兴起的网络文学,其实还在验证着一个延续性话题,那就是中国文化语境的悖论。而在目前这些文本中,可以肯定的是,能被经典化的,绝不是唐家三少的小白文。经典化还要符合几个基本标准,如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空间、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的变动、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观念等条件。我们并不能因为“网络”,因为“点击率为王”,就忽视文学性标准。这样的话,不但不能使真正优秀网络作品脱颖而出,且会导致网络文学的后劲不足。其实,有很多相当有实力的作者,特别是在纯文学性和开放性、现实针对性上都有不俗表现的作家,如骑桶人、天使奥斯卡、纳蓝天青、树下野狐等,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这也于目前的网络文学的经典化筛选体制有关。目前的网络文学的经典化的筛选和评判体制,是以网络传媒为主导的,现有的作协体制的经典化标准,虽有所松动,但依然匮乏对网络文学的经典话语主导权,而学院化经典标准,则表现为技术幻觉下的文本缺失和标准匮乏,理论很玄妙,很乐观,却不能提出具学院权威性的经典文本和经典标准。这样的情况下,大量具有“一次性消费气质”的小白文,成为占据各大网站排行榜显要位置的情况,也就不足为奇。

当然,也要警惕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单纯地,用原有“纯文学标准”去看待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如果仅站在当下体制的“圈子化”、“精英化”的态度去看待网络文学,那么除了“不满意”,就是视为“垃圾”——忽视了网络文学作为当下一种特殊文学样态,它的文学潜力和可能性。当下的网络文学经典化,既不能放弃文学标准,又不能讲文学标准过分“窄化”,以过去的趣味和口味去简单套用。网络文学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和喜爱,如没有一些新的元素,创新的变化,是不可能实现的,简单地以暴力、色情、意淫来指责网络文学,似乎既有欠公允,也不能服众。因此,对网络文学的经典化,还是要在通俗类型化的基础上来考察。通俗文学的类型化发达,是一个国家文学充分工业化的产物,也是一个国家的文学对社会生活反映广度的再现,更是一个国家个性化和多元化的产物。比如说,我国的校园文学长期不发达,其原因在于校园文化难以形成独特的价值观念。而伴随新世纪网络文化的拓展,庞大的学生群体和日渐发展的个性化追求,网络校园文学类型有了很大的发展。既有校园爱情小说,如《恰同学少年》,同时,校园类惊悚小说,也有很大进步。如TINA的冤鬼路系列小说,曲北雁的《校北鬼事》等。这些小说给我们展现的,不仅是悬疑和恐怖,更有很多让我们感动的因素,比如理性精神、责任感、独立意识、爱、友谊和同情。可以说,离开了通俗文学这个维度,我们谈论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无论是褒是贬,都缺乏具体针对性。

张 莉:不管能否经典化,展望网络文学的发展,大家也有很多话要说。

杨庆祥:对于网络文学这个命名,我一直持怀疑态度。我个人对网络文学涉猎不多,我曾请教过几个青年作家,据他们介绍,在国外没有网络文学这个说法,虽然国外也同样有很多作家通过网络写作和发表作品。网络文学,如果从表面上来看,就是通过互联网写作和发表、阅读、传播作品,也就是说是用“网络”这一媒介来命名的一种文学现象。这么命名准确吗?如果媒介可以来命名某一时期的文学现象,那么是否就应该有“竹简文学”、“甲骨文学”、“羊皮卷文学”等等。很明显,问题不是这么简单,文学史上并没有出现类似的命名。因此,网络文学这一概念如果要成立的话,就必须给予比较严格的语境化,而不是这种大而化之的命名。在我看来,网络文学之所以在当代中国成为一种广受关注的现象,与中国的比较特殊的历史情况有关系。我们知道,中国当代文学的生产其实一直具有某种“一体化”的倾向,也就是说,国家通过各种形式的掌控(比如期刊、出版、评奖等)实际上控制着整个当代文学的生产过程。从1983年的出版改制开始,这种“一体化”的情况有所松动,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民刊”的出现,比如80年代后期以后的诗歌,最好的诗歌基本上都发表在民刊上面。网络文学在互联网时代借助技术便利进一步推动了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的转型,发表、传播和阅读的形式对传统的文学生产机制产生了很大的冲击。在这个意义上,网络文学是有别于中国当代官方化的生产机制的一种新的文学生产形式。这种生产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1990年代以后对写作民主化和自由表达的一种想象,其背后有深刻的意识形态的根源。在这个意义上,网络文学在话语的层面提供了市民社会的写作图景,更多是一种社会学层面而不是文学层面的命名。我觉得这是首先需要厘清的问题。

霍俊明:不同的人,对网络文学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甚至当这些接受者以各种文化类型的面目出现的时候,其结果更是出人意料。显然,对于那些网络控和微博控,以及在动漫网游和“cosplay”中成长的青少年而言,更为类型化的天马行空的网络文学更适合他们的胃口。而对一部分“80后”和更多“90后”而言,尤其是对那些在城市的黑暗地铁口挤来挤去的屌丝们而言,网络文学也成为了他们打发时日的消遣方式。但对于很多经受过学院教育的研究者、文学批评者们而言,网络文学在很多的时候无疑是作为一种与主流文学、高雅文学和精英文学相对立的话语和文学类型出现的。显然相对于前者更为主流也更为传统的文学方式,网络文学作为一种通俗、边缘甚至庸俗的、娱乐的、消费的、及时性的文学方式而被一贯的轻视和诟病。

而从主流媒体的角度而言,网络文学尤其是近几年来颇为吸引眼球经济的“穿越小说”,已经被视为了某种不良的文学现象和不雅的文化口味。一部分网络文学成了“低级趣味”、“娱乐至上”的“文化垃圾”。比如在《甄嬛传》的小说和电视剧一路收视飘红和大行其道的时候,《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对其的批评和批判就很具有说服力。而至于国家广电总局在2011年3月针对着网络文学的“穿越”小说以及就此改编的“穿越剧”所提出的警告更是形成了对网络文学的某种压制和不满。那么,就此笔者感兴趣的在于为什么现在各个网站上流行的类型化的网络文学会被一部分媒体和受众指责为不良的文化趣味和文学倾向?而与此相反,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却热衷于这些网络文学?这种两极化的评判方式正说明了网络文学存在的合理性以及存在的偏颇性。我想我们不必要正襟危坐地在严肃和高雅文学的庙堂之上来贬低网络文学就是通俗甚至消费文学。既然有读者喜欢这样的文学,那么我们就生产罢了。实际上在新文学历史上,消费和娱乐文学一直就是存在的,甚至不乏大量的读者。只是在我们的文学史叙事上这些文学和作家受到了贬抑和忽视罢了。既然我们允许文学不再一味沉重和端庄,那么我们也只能说网络文学的存在是必要的。当然,对于那些坐在屏幕前码字谋生的伙计们,我也奉劝一句:这些文字在换得生活费的同时,还是要注意你敲打出的文字是文学。我们不必要求他有知识分子的良知,只是要让这些写字者们明白,写作是有底线的。看看网络文学的极其芜杂错乱,我们的担忧仍然是有必要的。网络文学在我们一贯的文学视野中仍然是难以真正登堂入室的。而网络文学作为一种大众性的话语方式显然又受到了这个时代文化生态最为直接也最为明显的影响甚至规范。

值得注意的是,网络文学将文学的类型化(比如穿越、盗墓、谍战、武侠、东方玄幻、西方玄幻、悬疑、婆媳、婚恋等等)推向了极致,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在某一种类型的文学中获得满足和欲望化的达成。而有意思的是,以近几年流行的穿越小说为例,当以西方化的视野来看待时却呈现了一种非常特殊的结果。2011年10月9日齐泽克在“占领华尔街”的街头演讲中专门提到了中国的穿越小说以及被改编成的穿越剧“被禁”的问题——“2010年4月中国禁止电视、电影小说中包括另外可能的或时间旅行的故事,对于中国来说,这是一个好兆头,这意味着人民仍在梦想另外的可能,所以不得不禁止这种梦想,而我们这儿想不到禁止,因为占统治地位的制度已经压制了我们梦想的压力”。当齐泽克将穿越小说视为中国“人民”的另外的可能性梦想的时候,自然有其视角带来的合理性。但是在我看来他过高地将中国文学尤其是网络文学和影视剧抬到了意识形态的高度。文学已经不再单纯是故事或者虚构,而是成为了一个国家的寓言。显然,在一部分西方学者那里网络文学已经成为中国新世纪的一个重要的寓言表征了。

周立民:网络文学,尽管这已是大家耳熟能详或者约定俗成的名词,但我想在纳入学术研究之前,还是有必要做个界定。至少在我自己,这是一个让我困惑的问题。从字面意思上,可以理解成“在网络上发表和传播的文学”吗?似乎是。传播媒介的变化会引起文学本身的变化,比如现代报刊的发达对于现代文学的催生,特别是消费文化的催生有着极大的作用。网络相对于过去的纸、笔、油墨和书本也是非常革命化的变革。但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比如说很多网上出类拔萃的作品不久都变成了纸面出版物,这怎么说?它们算什么文学?更不要说,一些在网络上出了名的作家,今后都是在传统文学刊物上发表文章,同是一个人在写作,前后也并无截然不同的变化,难道他又变成传统作家了?现在提到网络文学,讲的就是小说,那么散文、诗歌呢?那么多人在博客上写文章,还有微博;这么多年来,大约网络也成为诗歌刊行和传播的最好渠道,可能没有几位诗人没在网络上发过诗,它们都能算网络文学吗?我们不应当回避与模糊这些问题,因为它涉及到网络文学的特点究竟是什么,它不能总是一个在边缘地带游弋、若有若无的东西。

一种新的文学样式的诞生,我认为最终不取决于它的传播媒介,也不取决于某种预设的理论,决定因素还是它的文本,文本究竟呈现出新的元素或革命性变化没有。这个变化也不能拘于一时一地,比如有多少新的词汇的诞生。其实从《诗经》到《红楼梦》,也不知有多少新的词汇诞生呢?所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那是风格的变化还是本质的不同?又比如,从四言诗到五言诗、七言诗,那都是变化,但这个变化如果放在漫长的文学史中,究竟算多大?它们仍然属于古体诗,属于格律诗。好了,直到自由诗的出现,我们才能说现代诗歌的诞生。那么,网络文学呢?严格来讲是否有着这样的变化,或曰文体上的创新?从预想中看,我认为像网络这样的传播媒介的诞生,肯定会对当代文学产生影响或者已经产生了重要影响,但是这个过程可能是漫长而缓慢的,现在还难以匆忙认定。同时,所谓的传统文学也不是铁板一块,它本身也在变化,这种变化是与所谓的网络的合流还是分道扬镳呢?比如蒋子丹的长篇小说《囚界无边》,就是以网络文学的创作方式,一章章首先在网上发布的,但它显然又与大家认定的网络文学相距甚远,它还是一部“传统小说”。

恕我直言,现在为止,我接触到的所谓网络文学,我不认为它在文体上有什么建树和创新。说得好一点,我还没看出它们与传统文学有什么不一样。所以,网络作家在传统刊物上发表作品也得心应手。传统文学写作的作家不写这样的东西,不等于没有这样的东西。从玄幻到穿越,中西方的文学传统中何尝没有这样的东西呢?我们过去讲仙界与人间的故事,“天上一日,人间五百年”之类的,不就是穿越吗?只是中国当代作家丧失了某种创作能力,或盯着大历史,或纠缠于男男女女,这样单一的文学局面反衬出网络文学之“新”,实际上不过传统文学太“旧”而已。放宽眼光看,网络文学也并不新。说的坏一点,它们比传统文学显得语言涣散、思想无力,是情绪的宣泄,是脱离现实的妄想,甚至于不乏语言垃圾和梦呓。相对于保持着精英传统的传统文学,网络文学是大众文学,是当代消费文化的一部分——当然,这都是指小说而言。而网上的诗歌和散文,有很多比传统文学还传统或者更加僵化而缺乏创造力。我见过有评论文章,指责网络YY(意淫小说)折射出青年人价值取向问题,常以精神胜利法面对现实,极度的利己主义,赤裸裸的暴力和色情描写等等,如陈金霞《网络小说,能否YY得少一些》中所言。

现在谈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经常割裂起来谈,结果就是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实际上放在一起来谈,什么是“网络文学”都成了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我认为归根结底还是网络文学没有拿出有所创造的文体,更拿不出能够代表这种文体的样本(代表性作品),使之无法与传统文学完全区分开来。比如说有人强调的网络文学有着充分的互动性和即时性,作者发表一个文章,马上就会看到读者的反应,似乎有意强调传统文学的封闭性和网络文学的开放性。其实过去张恨水写连载小说,也会很重视读者的反应。小说在连载中因为读者的反应而改变作者设定的情节和人物结局的事情,在中外文学史上都发生过,只不过网络比传统的读者反应时间更迅速和直接而已。但是,文学创作毕竟不是舞台表演,它需要文字的表达和作者的思考的,即便作者第一时间得到读者的反应,也未必就能真正影响他的创作。或者说,读者反应不过是创作者在创作中未必起关键性的一个影响因素而已。所以,至少在目前,两者的畛域不是分得那么清楚的情况下,我只能凭最终文本一视同仁,靠文本说话,而不是靠网络或者纸质品来说话。

霍俊明:我来谈谈网络诗歌的问题。如果说最初网络时期为数不少的诗歌论坛似乎还多少能够让批评家们在迅捷的电子媒介链接法则和共享原则中了解诗坛的现状、走向和某些变化,还能够通过回帖和邮件的方式及时接受到来自各种诗坛的最新讯息,那么从2005年左右开始的博客诗歌写作似乎已经改变了这种现状。作为个体的批评家已经无力对这些博客诗人和博客文本进行全面的甄别、臧否和分析,这使得诗歌批评不得不远离了诗歌现场,也使得传统诗歌批评话语方式的式微。而网络文学中似乎有一种文体天然地被忽视了,这就是诗歌。而诗歌似乎一直被认为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的文体,这就与网络文学必须具备的大众性有了差异和矛盾。而网络和神奇的“老鼠”成了宽带性、高速性的全世界性的图腾仪式,在一片欢呼雀跃声中新媒体诗歌实现了所谓的诗歌的“大众化”。传播的流行化、时尚化和世界化,空前地缩短了诗歌、诗人和接受者之间的空间差距和时间距离,扩殖了诗歌发表的渠道。在点击、滚动、粘贴、链接中增强了信息流通的速率。确实,不可否认的是——网络和数字化的媒质使诗歌的传播方式、刊载媒质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诗歌空前和网络、影像、通讯、绘画和音乐连接。超级链接体诗歌,多媒体诗歌,“赛博”诗歌(cyberpoetry),PTV诗歌,广播诗歌,短信诗歌,广告诗歌等崭新的诗歌传述形态在空前的程度上扩殖了诗歌作品的广义性、普泛性和最大可能的阅读接受的快捷性,从而打破了沿袭已久的传统传播媒质(主要是纸质)的诗歌载体传播的单向的线性结构和出版集团、编辑特权的垄断地位。将诗歌权利下放给无限的多数人。但这带来的一个最大危险是很多人误解了什么是诗。这不仅降低了诗歌的难度,也使得更多的人进一步误解了诗歌。当网络诗歌更多成为展现私人生活和公众事件的容器,这些所谓的诗歌在点击率的幻觉中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广告和消费品。这就是“你所赢得的,正是你所失去的”悖论式存在症结。从纸质文本到网络传媒载体的时代的转换中,网络诗歌成为比一切时尚、另类、先锋、哈XX更逼近常人的生活事件。但是我们困惑的是网络文学遵循的是什么法则呢?毫无疑问,是消费时代的快乐法则。聊天,交友,色情和挑逗性的信息,玩弄的、所谓解构的“好玩”的段子,这一切都像游移不定的暧昧的灯光下的舞厅和酒吧,网络就是异性之间的相互黏结、互相勾引和发泄的骚动之下的抚摩,登陆上网的交费法则成了无聊文人和庸众常人的插科打诨的意淫、口淫的章台酒肆。省掉编辑工序的网络成了诗歌操作和可控性、可操作性、可计算性的生产流水线,使想发泄倾诉的大多数找到了空前自由和方便的发言权利和文字在转瞬间发表并被快速点击阅读和回复的快感冲动。就网络诗歌而言,如今已经不是第三代诗人和莽汉们、三脚猫、撒娇者和豪猪的天下了。他们当年肆意叫嚣和呐喊的“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市民一样生活”早已成了明日黄花。在毫无节制的情感宣泄,在过度快感高潮的喷涌和鼠标巨兽的疯狂点射以及板砖劈头盖脸的暴力中,网络诗歌简直就是越快乐越堕落,越堕落越快乐,他们拥抱世俗,渴望堕落。如今“像网民一样思考,像小姐一样堕落”已经成为数字时代的座右铭,抑或墓志铭?

房 伟:的确,网络文学的发展,离不开真正的批评介入,但目前有关网络文学的批评,却很难让人满意。

张 莉:现在的网络文学研究是个热门,我认为未来可能还会更热。我指导学生写学年论文,每年都有报网络文学选题的同学,就像每年都有学生坚持要写金庸作品是一个道理。前一阵子有个同学还写了篇关于《步步惊心》的学年论文。她对我说,她虽然觉得这部小说其实是“灰姑娘”故事的变形,但就是很喜欢,很通俗、很狗血,学习累了就跑去看会儿,好玩儿,放松。这就是现在的年轻读者对这些网络文学的定位,网络只要不断有读者涌现,就一定会有文学批评的生产。但还是前面那个问题,我觉得需要找出独属于这一种文学现象的话语体系,不能拿纯文学批评的那套理念去套。至少目前来说,我还是认为把网络文学批评放到文化研究的范畴中比较恰当。

房 伟:我们的很多批评家极力想把目前的网络文学框入现有的文学体制。然而,这种努力,很多读者和网络作者们并不买账。问题之一是批评的过分抽象化和乐观化。很多网络文学批评,不是立足扎实的文本细读,而是以晦涩的技术性术语进行新的学院化抽象整合,缺乏说服力和实践性。有些批评,甚至是过分的理论化,比如有的学者提出所谓“数字文学”的概念,就很让人看不懂。二是批评的道德化倾向。相反,还有一些网络文学批评,从单纯的批判立场出发,对网络文学进行简单粗暴的道德化评判,这也是很不适合的。任何文学现象的出现,都有着其背后深刻的文化内涵,不能以简单的道德评价进行判定。三是批评的文本研究极其不足。对于海量的网络文学作品而言,我们目前真正扎实有效的批评文章还是很少的,很多研究的文章都是从宏观的角度来谈的。可以说,目前的网络文学批评是“从主动缺失到被动的失语”,网络文学批评失去语言的原因,不仅是权威性的丧失,且是目前的这种权威根本就不能说服人。特别是原有的批评体系在面对网络文学时,很多标准失去了价值。这其实让我们去反思新时期以来形成的纯文学批评体制和文学认知,这种体制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僵化仪式。例如,对于现实问题的迂回和规避,对真善美的抒情性处理等。我认为,这种体制性的因素,也是造成目前批评失语的主要原因。

李云雷:在我看来,目前对网络文学批评,在谈到“网络文学”的时候,涉及到三个相互关联但并不相同的问题,第一是文学“媒介”的变化,即文学传播媒介从纸媒转变为“网络”,在这个意义上,文学的“网络化”、数字化与电子化是一个必然的趋势,网络作为一种现代传播媒介,具备其他媒介所不具备的优势,尤其是对更年轻一代的读者来说,是他们更适应的一种接受方式与生活方式,我认为在此意义上文学此后必将与网络发生更密切的关系。

第二是网络文学的“类型化”与“通俗化”。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新文学”是在对通俗文学的批判中建立起来的,现在看来,20世纪文学史对通俗文学有所压抑,这当然是不太公正的,1980年代以来已经有不少文学研究者在为通俗文学正名,但问题的另一方面在于,如果没有“新文学”,如果没有“新文学”所建立的“体制”及其在社会结构中的重要性,也就不会有“20世纪文学史”及关于现代文学(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批评等一整套关于文学)的知识,通俗文学自然也无所附丽,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通俗文学的价值也不必过于高估。通俗文学当然有其价值,具体到“类型化”与“通俗化”的网络文学,当然也有其价值,如对时代潜意识与情绪的捕捉、对大众审美趣味的把握等等,但另一方面,通俗文学的弊端也是很明显的,比如过分迎合大众的趣味,过分娱乐化,让读者更加虚幻而非清醒地看待世界等等,这些都需要我们辩证地去分析。

第三个是网络文学的“产业化”问题。如果说以前这一问题尚未凸显,那么现在这一问题已经越来越突出了,“网络文学”的产业化,让我们看到了资本对“网络文学”的渗透与把握,这对某些知名网络作家提高稿酬不无益处,但我们也知道,资本有自身的逻辑,那就是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如果网络文学的写作者陷入这一逻辑,那么不仅文学的“独立性”无从谈起,而且“文学”本身也只能落入帮忙或帮闲的境地,“网络文学”也将和资本同构,从一种解放性的力量转变为压抑性力量,让资本的逻辑潜入我们的意识乃至无意识,控制我们的生活,这是我们所不愿看到的,这也正是我们需要对“网络文学”研究与批评的重要原因之所在。

房 伟:云雷兄说的很好,这些问题的确值得关注。以上几位青年评论家,从网络文学的形态、特质、经典化和研究方法等几个维度,对当下的网络文学进行了很好的总结和梳理,网络文学是文学的创新还是堕落?网络文学的路在何方?这也许是一个敏感而难以有定论的话题,有待大家的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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