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田园与都市之间的乡土文学——师陀小说研究的回顾与反思

2013-08-15 00:54姚喆
文艺论坛 2013年8期
关键词:大公报文学史小说

○姚喆

在20世纪30、4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师陀(30年代以芦焚为笔名,1946年改为师陀)是一位颇受瞩目的青年作家。师陀是创作上的多面手,小说、散文、戏剧,样样造诣不凡。1937年5月15日,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谷》 (署名芦焚)与曹禺的《雷雨》、何其芳的《画梦录》一起荣膺《大公报》文艺奖金。抗战期间,师陀改编的戏剧《大马戏团》在孤岛“上海”上演后,广受欢迎,好评如潮,是那一时期最出色的戏剧作品。然而在师陀涉足过的诸多文类中,他用力最勤的还是小说。依据现有资料,从1931年到1949年,给中国现代文学史留一下了一批无论是取材内容还是艺术表现均不落俗套的佳构。印行出版的除《谷》之外,尚有短篇小说集《里门拾记》、《落日光》、《野鸟集》、《果园城记》等,中篇《无望村的馆主》,长篇小说《马兰》和《结婚》。这些作品在当时即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李健吾读过《里门拾记》后,称赞师陀有卓尔不群的艺术性格。沈从文在1936年将师陀视为不追随一时的文学风尚,走着寂寞的独创之路的青年小说家。正是因为这一份不求闻达的创作个性、一种难以标签化的创作风格,使得他的作品虽然在不同时期均有学者予以关注和探讨,但从整体着眼,现代文学研究界对师陀小说的研究视野和阐释力度与其创作实绩相比,仍处于不对称的状态。本文将从以下四个面向对既有的关于师陀小说的研究成果进行述评,以期对师陀小说研究的拓展与深化有所助益。

一、京派批评与左翼视角:民国时期的评论文章

依据现有资料,民国时期关于于师陀/芦焚小说的评论共有八篇,皆以书评的形式出现。文章的写作时间集中于30年代,具体而言是1936年-1937年,在此期间有六篇评论,分别为李影心评《谷》 (刊于1936年8月2日《大公报·文艺》),刘西渭(李健吾)《读〈里门拾记〉》 (刊于1937年6月1日《文学杂志》1卷2期),杨刚评《里门拾记》 (刊于1937年6月20日《大公报·文艺》),孟实(朱光潜)评《谷》和《落日光》 (刊于1937年8月1日《文学杂志》1卷4期),王任叔《评〈谷〉及其他》 (刊于1937年8月1日 《文学》9卷2期),汪金丁《论芦焚的〈谷〉》 (刊于1937年8月10日《光明》3卷5期)。这些文章对于我们理解师陀/芦焚的小说创作是很重要的资料,因为它们传递了当时的文坛中人对于芦焚小说的看法,有助于我们把芦焚及其作品放回彼时的文学语境下去加以考察,并不能因为它们是所谓感悟性批评而其轻轻看过。

六位作者的政治倾向与文艺主张,或是迥然有别,如朱光潜与王任叔,或是同中有异,如王任叔与杨刚,因此,他们在评论芦焚的小说时,各有其关注点,或者说问题意识。但概而言之,朱光潜、李健吾、李影心与杨刚,同属于萧乾所组织的以《大公报·文艺》为园地的书评作者群。在30年代的平津文坛,书评写作曾有数年的繁荣期,是30年代“京派”文学活动的重要构成。萧乾对此厥功至伟。他在执掌《大公报·小公园》和《大公报·文艺》期间,以其对报纸副刊的功能与定位精准把握,对书评之于新文学发展的作用的独到理解,对书评这一文类的长久热爱,积极提倡书评写作,砥砺作者创作,培养读者对于新文学作品的阅读兴趣,并逐渐组织起一支专业的书评队伍。李长之、李健吾、宗珏、常风、李影心、黄照、杨刚、陈蓝、刘荣恩等人为其中骨干,1933年至1937年,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大公报·小公园》和《大公报·文艺》上,他们发表了数量可观的高水准书评。为保证书评的独立与公正,萧乾拟定了如下原则,不接受书商赠书;持论客观、不捧不骂。他定期将值得一评的书寄给上述作者,邀请他们撰写书评。李影心与杨刚的评论文章,也是因此而写。李健吾与朱光潜的文章虽不是刊于《大公报·文艺》,但他们亦属于《大公报·文艺》的书评作者的系统里面,他们对芦焚的关注,仍有萧乾与《大公报》的背景在里面,《大公报·文艺》,是芦焚30年代发表作品的重镇之一。

四位作者里面比较特殊的是杨刚。杨刚,学生时代(1928年)即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1932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英国文学系,与萧乾是校友,二人私交甚笃,情同姐弟。30年代,她是北平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也是北方“左联”的发起者与组织者之一。有论者在探讨民国时期的芦焚小说评论时,将杨刚、汪金丁与王任叔的文章视为左翼文学界对芦焚的解读,将李健吾与朱光潜的文章当作京派评论来看待,如是泾渭分明的划分并不确切,忽略了杨刚身为《大公报·文艺》书评作者的身份。杨刚的《评〈里门拾记〉》刊于1937年6月20日《大公报·文艺》第351期,该期为书评特刊,杨刚这篇为起首一篇。另外三篇分别是黄照的《评〈南行记〉、〈夜景〉》,宗珏的《评〈野火〉》,刘荣恩的《评〈吉卜龄自传〉》。四篇文章的目录在之前的《大公报·文艺》上已有预告,亦见编者萧乾对这一组书评的重视程度。说来芦焚小说的最初的读者,应该是刊载这些作品的报刊编辑。芦焚30年代的好些作品都是由沈从文与萧乾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改版后的《大公报·小公园》以及《大公报·文艺》上的。1936年5月和1937年1月,文化生活出版社接连出版了两本芦焚的短篇小说选集——《谷》与《里门拾记》。这两个集子皆属于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系列。其中,《里门拾记》中有不少作品,即发表于《大公报·文艺》,作为编辑,萧乾对芦焚的小说自是熟悉,且见证了芦焚作为30年代的文学新人的成长。芦焚出版自己的创作选集,自然会引起萧乾的注意。《谷》出版于1936年5月,《大公报·文艺》在8月即刊出李影心的评论文章,动作可谓迅速,也看得出萧乾对于芦焚的期许。这也是目前所知对于芦焚作品最早的专文评论。

回到这四篇《大公报·文艺》系统的评论文章。李影心、李健吾、杨刚、朱光潜的批评文章可归为一类,汪金丁与王任叔的文章则是另外一类。概而言之,李影心等《大公报·文艺》书评作者的文章都肯定芦焚在文字表现技巧上的努力,“《谷》的作者有一种特出的风格,使创作永远保持着清新的生机,现在我们愿说,亦是那特出的风格,支配了通篇创作色调的一贯。看作者展开了题材,鲜明生动,不落凡俗;且看作者进行了事件,曲折宛转,仍能丝毫不紊,各有其可写水的来源与去脉,文章起伏,一丝不苟;又且停顿结尾,有奇突有稳重,概皆沿着合理的顺序,虽说故事终结,尚有余响。”①杨刚则指出了芦焚写人物的技巧所在,“作者写人写物是中国水墨画的风味,是山水楼阁画的铺排,所取只在其意境和神韵,和西洋油画之心理人物妙肖浓重纯为两路。”②朱光潜对芦焚的写风景有些微言,但也说明了芦焚在描写风景上的用心,“他爱描写风景人物甚于爱说故事。在写短篇小说时他仍不免没有脱除写游记和描写类散文的积习……但是在芦焚先生的大部分作品里,描写多于叙述时,读者不免觉到描写虽好,究竟在故事中易成为累赘。”③此外朱光潜与杨刚还敏锐地注意到芦焚的取材所向,即农村(乡土)题材在芦焚的小说中所占比重甚大。《里门拾记》取材于农村的人事,写的是“破毁得只剩一些鸡零狗碎”的“有毒”的农村。“倘若中国的农村小说有它的前途,芦焚正在试着一条中国的有着迷惑性的路径。这条路可以向晦涩诡僻回去,也可以把这个懵懂的尚不曾十分明白自己的民族性揭发出来。”④

如果说李影心等人的文章代表了所谓“京派”文人对芦焚小说的看法,汪金丁和王任叔的文章则代表了左翼批评视野下的芦焚小说印象。汪金丁是芦焚初到北平时的知交。他和芦焚以及徐盈合办过左翼文艺刊物《尖锐》。汪金丁指出芦焚的取材是富于“积极的实践性”,然而因为过于用心于技巧,反倒使技巧盖过了主题,使得主题意识稍欠明确。“但我们敢说,作者不曾遇到技巧无法处理题材的那种困难,而相反的无处不在利用题材来发挥技巧的努力……”⑤由此可见,左翼文学者更关心的是题材的实践性、作品的时代性,表现技巧是第二性的东西。但汪金丁并未抹煞芦焚在技巧上的努力。也看到芦焚喜欢文中有画。与李健吾等人的看法一致。这也向我们说明左翼与京派的对立在历史的现场并非那么泾渭分明,左翼作家中亦有不少人讲究艺术的表现,京派也非对社会现实无所关心和表现。与上述五篇书评相较,王任叔的这一篇纯然是批判。王认为芦焚在思想上是反动的,与沈从文一样是逃避现实的空虚的作家,写的都是空想中的人物,而非生活在社会中的真实人物。王任叔文章是针对沈从文在“反差不多论争”中对芦焚的褒奖而发。总的说来,这六篇书评各有其写作的背景与语境,亦映照出彼时文坛(特别是北平与上海)中,不同的文学思潮及流派多元并存的复杂格局,也显现了30年代文坛,特别是以《大公报·文艺》为园地的书评家们的批评活力与水准。文章中所论及的芦焚小说的诗性色彩抒情性和讽刺性、农村(乡土)题材,文体风格,共同构成了日后芦焚小说研究的批评视野,后来的学术研究,乃是基于上述议题的拓展与深化。

二、史料的发掘和整理

收集史料是学术研究的起步工作,也是对作品展开批评性分析的前提。研究师陀的小说创作亦不例外。考订作者的生平及文学活动的脉络,查证作品的作者、创作日期与发表情况,甄别校勘同一作品的不同版本,搜集相关研究资料如作者自述及他人的评论文章,这些皆是研究师陀小说必不可少的初阶工作,唯有经由如是“历史性的了解”,才能展开“批评性的分析”。关于师陀,在史料整理上用力最久、成绩最大的是刘增杰先生。出版于1984年的《师陀研究资料》及出版于2004年的《师陀全集》,皆是他负责编纂,对师陀研究的展开与深化做了奠基性的贡献。

“文革”结束后,在拨乱反正与改革开放的政治经济气氛中,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亦有了重建的契机。彼时的研究界将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作为“重构”中国现代文学史初始课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为此统筹编纂了《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丛书》。分甲乙丙三编。乙编为单个作家的研究资料。刘增杰先生承担了《师陀研究资料》的编选工作。是书分为生平资料、创作自述、评论研究论文选编、著作年表、著作目录和研究资料目录索引六个部分。其中著作年表、著作目录与研究资料目录索引最能体现刘增杰先生深入史料的功夫。师陀的文学创作以小说为大宗,刘增杰先生将其每一篇小说的写作时间、发表及入集的情况一一进行了考证,并在年表中注明。如在研究资料索引中,起首一篇是1937年5月15日《大公报》写给芦焚的小说集《谷》的颁奖辞,对于研究师陀三十年代的小说写作,是弥足珍贵的史料,只有翻阅当日的《大公报》才能获得。正是因为上述目录、年表的存在,研究界才能够对师陀的小说创作进行全面的、历史性的考察。如今观之,这三份年表虽小有疏漏,但在当时的学术环境中能编制起来已属不易。可以说,《师陀研究资料》对师陀小说研究的展开有创始之功。

《师陀研究资料》出版后,刘增杰先生继续对师陀的作品及相关史料进行发掘、整理。2004年,他主持编校的《师陀全集》由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对刘增杰先生而言,《师陀全集》的编纂不仅是单纯的作品汇集,而是融合了文献考证与校勘的学术工作,完成起来很不容易。《全集》按文体分为5卷,共8册,收录师陀创作生涯中的全部作品,包括小说,散文、散文诗,诗歌,戏剧,未刊稿,书信,日记,创作谈、回忆录等,大体按写作时间先后顺序编排。其中小说共有2卷4册,第1、2册为短篇小说,第3、4册为中、长篇小说。在作品的编辑过程中,刘增杰先生以求全和选择好版本为准则。短篇小说卷中收录的未入集的作品有21篇,而师陀写于40年代的两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雪原》、《荒野》,亦收入第2卷。在版本的选择上,刘增杰先生也是精益求精。诚如刘涛在《师陀研究的新开拓——评刘增杰编校的〈师陀全集〉》中所指出的:一是选用初版本;二是对每一部作品的版本沿革做了详尽的说明;三是以初版本为底本,把其他版本中有异动的文字一一注释出来,共研究者参照。全集第5卷还新收入了师陀晚年写下的多篇回忆生平和创作历程的文章,如《我如何从事写作》、《谈风格》、《师陀谈他的生平和创作》、《杂记我的童年》等,这些师陀的自述文字对师陀小说的研究者而言,亦是很有价值的史料。此外,刘增杰先生在《报刊发展与中国现代文献学的创立——以师陀作品为例》、《进展中的缺憾——略谈文学史建构中的史料问题》、《脆弱的软肋——略谈现代文学研究文献问题》、《建立现代文学的史料学》等文章中也以《师陀全集》的编纂为例,谈及师陀研究中的史料整理。

另一位对师陀创作的相关史料关注较多的是马俊江。他根据自己对于师陀作品的钩沉,写了《〈师陀著作年表〉勘误补遗及其他》,从篇名、写作及发表时间、发表作品的刊物、入集情况等几个方面,对上述年表的错误与疏漏进行了补订。如研究者一般都知道师陀在1931至1932年初到北平时和汪金丁、徐盈合办过左翼文艺刊物《尖锐》。但关于此刊的具体情况,则少有人去查考过。马俊江在《北方左翼文化运动资料》 (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中查到了两期尖锐的目录。其中1卷2期的目录上刊有署名芦焚的小说《三十六人与一匹马》。这篇作品一般不见师陀的研究者提起,《师陀全集》也未予收录,是师陀的一篇佚文。(不过马俊江写此文时《师陀全集》尚未出版,文中提及的大部分问题在全集本的著作年表增定稿中已有所修改。)师陀小说作品的版本问题亦是马俊江此文关注的重点:“熟悉师陀的人该知道,师陀作品的改动是很厉害的,甚至可以说他是中国新文学史上同一部作品拥有最多不同版本的作家。他的作品首次发表、再次发表、首次入集、再次入集往往有很大差别,尤其是建国后、他去世前再版的作品几乎都经过很大改动。”⑥他提醒师陀小说的研究者必须对同一作品的不同版本细心甄别,如此才是科学的、历史的研究,研究成果才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往昔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有重论轻史、以论带史的倾向,近些年许多治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对此已然有较为深入的反省,中国现代文学的史料、文献问题日益成为研究界关注的焦点。许多学者愈来愈有“史”的自觉,将“论从史出”作为自己的研究准则。刘增杰、马俊江对师陀的作品进行整理与钩沉,亦是出于此一自觉的文献学实践,为师陀小说研究打下了扎实的史料基础。史料整理是一项寂寞的长期工作,在史料研究中,疏漏自是在所难免,因此需要更多的人来搜寻补遗,刘增杰、马俊江的工作理应唤起更多的师陀研究者对于相关史料的注意。

三、文学史叙述

文学史的基本功能,不外重现文学发展的史实,对作家作品做出相对公允的评价,并据此估定其在文学史上的价值。但文学史的书写又是变动不居的。新史料的发现会带来史实的改写,而书写语境的变迁、文学基准的更迭以及学术风尚的转移则使得一个作家的文学史形象有其多样性,因此难于产生绝对正确的定评。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而言,由于其特殊的政治敏感性,让上述情形更为显著。在不同语境、不同基准的衡量下,同一位作家所得到的文学史评价往往有明显的差异,关于师陀的文学史书写亦是如此。下面我将选择一些有代表性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包括文学史与小说史),对其中关于师陀小说创作的论述作一回顾与评价。我要述及文学史著作包括分别是:王瑶著《中国新文学史稿》,唐弢、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 (50-70年代);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80年代);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许志英、邹恬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主潮》 (90年代);丁帆等著《中国乡土小说史》 (2000年以后)以上为大陆部分。海外部分则是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耿德华《沦陷区文学史》 、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

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肯定了芦焚在文章风格营造上的努力与实绩,但碍于彼时题材内容重于文技巧章的文学基准,他难以给芦焚的小说写作以更高评价,只能不无保留地说:“但他不只是冷静的观察,更有兴趣的是他努力在做好文章;就是说他对于文章风格的兴趣超过了它对表现主题的兴趣。”⑦总而言之,王瑶在写作这一节时一定参考了民国时期关于芦焚小说的多篇书评,对李健吾、杨刚、汪金丁、王任叔等人的观点进行了提炼总结,以当时的文学基准对芦焚的小说创作给予了估价。在王瑶的论述语境中,“文体家”是一个贬词,尽管王瑶的文体意识很强。

“唐弢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是前三十年的一部总结之作,它的成就代表了前30年的水平,它的不足也反映了前30年的局限。其关于师陀小说创作的论述与王瑶本相比,没有质的不同,甚至更为简略。唐弢本将芦焚放在30年代的其他作家作品中做附带的讨论,亦点出师陀小说的乡土气息与文体风格,认为师陀与彼时出现在《大公报·文艺副刊》、《水星》上的新人一样,对作品的艺术形式探索怀有浓厚兴趣,对政治现实则缺乏关心,即或写出农村生活的不幸,也没有能挖掘其社会根源。显现了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界对师陀小说研究水准的文学史是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四人合著的《现代文学三十年》。

《三十年》对于芦焚的评述并无特别之处,值得注意的是《三十年》将芦焚置于“京派小说”一节中加以讨论,将芦焚归属为京派小说的作者,是显现了80年代在去政治化的研究语境中对于京派作家的重视,这一论断为后来的师陀研究者所引用,被视为不证自明的公论。京派的地位在提升,被视为京派小说扛鼎之人的沈从文在80年代迅速崛起,文学史纷纷列专章来讨论他的成就。文体家在80年代的研究语境中成为了一个正面称谓,文体是与艺术性、技巧、审美等名词相关联的,上述名词在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中成为关键词。此外,《三十年》还将芦焚与师陀归入不同的时期来讨论,芦焚被放入三十年代,师陀被放入四十年代。笔名的更迭会对研究带来一些技术性的困扰,也容易让人认为是两个不同的作家。从芦焚到师陀,他的写作经历了完整的30、4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史灵光一现的作家所在多有,但像芦焚这样,从一个尝试投稿的文艺青年成长为名动文坛的成熟的小说家的则并不多,沈从文可谓另一个出色的例子。这种稳定的持续性,对于研究者而言,是诱惑也是挑战,可以探讨的议题很多。9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在文本的阐释上有新意。“为我们创造出‘大野上的村落,和大野后面的荒烟’特定的中原文学意象。对于芦焚,‘知识者还乡’,就不仅是《春梦》里的青年尤楚和《掠影记》里的大学教师西方楚,这些人物真有一次回乡的过程,实际上,他的全部作品都有这样一种潜在的‘精神还乡’的结构。”⑧《三十年》修订本认为芦焚在京派中有其艺术个性,并对之进行了总结,“第一,芦焚农村人物贫富的清晰度很明显。上人就是上人,下人就是下人,下人里面贫苦的、愚昧的、朴素的、狡黠的,各占据自己的位置。第二,是他的讽刺的加重。由于芦焚的抒情性与讽刺性的掺和,就增添了奇幻、神秘的气氛。第三,小说叙述更讲究。这里包括总体的‘回叙’的品格、风俗的旁观叙述人的确立,以及多样的叙述角度的熟练运用。”⑨上述观点基本反映了90年代以来师陀小说研究的进展,并成为近些年师陀小说研究的主要议题。在论及师陀四十年代的小说创作时,《三十年》修订本对《无望村的馆主》、《果园城记》与《结婚》进行颇有新意的文本分析。

此外对师陀小说研究产生引领作用的文学史叙述是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夏志清版对师陀的基本评价为:以故乡河南村镇生活为背景的一些素描和故事,文笔典雅,饶有诗意。这是和当时北京年青一辈作家丽尼、何其芳、李广田、陆蠡等人共为京派。但由于师陀过于追求文体雕琢,导致早期作品中如《谷》 《里门拾记》 《野鸟集》 《落日光》等短篇小说和小品散文这两种文体的界限很不分明。这一点和王瑶版、钱理群版是有相似或一致之处。师陀早期的创作概括起来为:乡村题材、京派特色;语言纤细、文体雕琢。

夏志清版本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以典型作品分析及其定位归纳来向读者展现师陀小说创作的发展脉络的。从《落日光》到《果园城记》,由《马兰》到《结婚》,夏志清版对师陀创作特征及其成败得失一一作简短又切中要点的评述。其中对长篇小说《结婚》的评述与肯定既是夏志清对师陀小说成就定位的依据,也是改变甚至颠覆研究界长期以来对师陀偏见的重要因素。师陀在《结婚》一书中摆脱了以往沉思默想的哀悼气氛和乡村小镇的题材。夏志清对《结婚》的创作水准给予了一句结论性评价:“若纯就它的叙述技巧与紧张刺激而论,《结婚》的成就在现代中国小说中实在是罕有其匹的。”⑩我们不能说夏志清版对师陀的评价定位就完全正确,但他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给予师陀的一个长期定见,其正反评价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它至少能让我们反思过去对师陀的创作是不是有失公允。对于新时期的中国现代小说研究而言,夏志清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窗。

四、专题性的作品研究

师陀研究从20世纪30年代的杨刚、西渭等书评开始,至今已有70多年,漫长的历史穿越时空后是一条既凌乱又未中断的连线。师陀还是得到了文学研究界的重视。如果从整体研究和专题研究两个方面来考察,我们不妨给出以下两点评估:

(一)整体研究:成果不大,进展中有拓展

整体研究的重要开拓者之一是刘增杰先生,他主持编写的《师陀研究资料》、《师陀文集》当然也是整体研究的最重要组成部分。但以原创论说方式全面研究师陀的论文专著则并不多见。尽管这样,刘增杰的《师陀小说漫评》仍可算得上是较早地全面介绍师陀文学创作成就的专论。《漫评》的基本观点和表述并没有超出几种文学史版本的范围,但《漫评》的最后一部分对既有评论提出了一些看法,如针对尹雪曼对师陀的指责:“作者写到这就大卖其左翼八股,用胡去恶的嘴,说了些这是个吃人的世界;你不吃人,人就吃你等等唯恐天下不乱的话,充分地表露出他要向共产党靠拢的心态。因为作者不从人性的观点上去用力,去描绘,只知道一味地谩骂,一味地抨击,说这个人不好,那个人混蛋,这是为政治服务的一种文学作品,艺术价值显然不足。”[11]刘增杰直截了当地指出“尹雪曼先生把作家对现实生活的艺术概括说成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挑拨,这是在事实面前故意地闭起了自己的眼睛”。⑩即使对夏志清这样声望不凡的名家,刘增杰对一些定见也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如夏志清说“师陀之进入文坛,得沈从文帮助不少”,刘增杰亦认为这个说法并不确切,他以史料,如丁玲和巴金对师陀的帮助,还有师陀自己的叙述:“要说对我进入文坛帮助最大的人,那是巴金,他不但出过我许多书,对我私人生活方面也很关心。”这段话刘增杰解释说是师陀在1980年12月31日致刘增杰的亲笔信。以这样的史料来廓清一些不正确的定见,这是刘增杰研究师陀的一个特点和优势。

对于刘增杰整体研究上的贡献,还因为他对海外师陀研究做了梳理和阐述。整体研究的另一个角度是某一个方面的整体研究。包括对师陀小说的整体研究,对师陀散文的整体研究等。如有研究者将殷卫星的《略论师陀的短篇小说》 (刊于《中国文学研究》1990年第4期)邹午蓉的《论师陀小说的思想和艺术》 (刊于《南京大学学报》1985年第1期)等等也算师陀整体性研究。而从严格意义上看,这些又算不上整体研究,而只能算作专题研究,因此,我们的结论是:师陀的整体性研究成果并不大。

(二)专题研究:有所活跃,争鸣中渐有共识

自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传入大陆以来,经过钱理群等人的努力,师陀似乎也从默默无闻的后台走到了与学界人士见面的前台。但与沈从文相比,师陀的作品始终没有太多出版与印量。他似乎只能为学界有所关注有所重视。但对师陀来说,这已经很好。师陀已逐步走进了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视野。当我们择要梳理师陀研究论文时,就会发现师陀研究的“当下话语”也有一些值得肯定与期待的地方。

1.叙事特征新建构:反田园诗与反摩登

夏志清对师陀长篇小说的创作能力大加赞赏。长篇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三要素的安排,与作者的叙事能力和叙事风格紧密相连。关于师陀的叙事技巧,既有文学史中的传统定位,也有一些新的分析和新的思考。解志熙的论文作为师陀的专题研究,它对师陀的叙事风格用了“二反”,即反田园诗,反摩登,两者单一论述不但显得单薄,而且有老生常谈之嫌,但两者关联集成,它就有了新的观照。

“反田园叙事”的第一个层次观照是指对沈从文的田园诗叙事。沈从文将心中向往的牧歌甚至是甜歌式的世外桃源生活融进了自己的作品。而师陀笔下的乡村则显得破败而沉郁。接下来是第二种观照,即乡村的凋敝破败中还有宁静自然的一面。而摩登上海,表面上繁华则掩盖不住本质上的肮脏和罪恶。金钱至上,摩登是求,不择手段,尔虞我诈,十里洋场原来是冒险家的乐园。正如师陀自己所惊叹的:“这是一个怎样简单但又怎样复杂的世界啊!”上海在师陀的眼中并非什么现代文明。那时的一些所谓的海派小说家醉心于“摩登”生活方式的渲染和表现,并且把外来的现代文明和现代的文学当做时髦风尚来加以仿制和追随,“这是缺乏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反思意识和文学的自主创造意识。”[12]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反思意识与文学的自主创造意识,这两者的关联,与反田园诗叙事、反摩登叙事“二反”的建构,于是我们就可以看出作者解志熙的发现:“二反”均以沉郁之叙事风格向读者表达作者对这个社会,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无论是冠以美丽风光,还是标以十里洋场,对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和普通百姓都去不掉生活的悲惨和生存的艰难。师陀的“二反”叙事铺陈给读者的是一颗沉重的心。这恰恰可以成为我们比较准确客观地理解师陀的一把钥匙。

2.泛论中也有新发现

研究师陀的论文相对较少,一般会认为分析研究师陀有很大的难度。写鲁迅,写钱钟书,甚至写沈从文,几乎不需要一分为二,你从一个角度去评价就能被接受。但师陀似乎不行,对他一直有定见,也有偏见,这种定见与偏见要从研究者的心理完全消除不太容易。这也就是本论题在第一部分中写的,定见甚至偏见也是一种存在着的历史,而且,对师陀创作水平和文学地位一直难以精准定位,就算是“京派作家”的冠名,文学研究界认为给了师陀与沈从文、何其芳等相提并论的“礼遇”,但师陀在世时并不领情。长期以来,师陀一直否认自己是什么京派作家。师陀虽然得到过沈从文的帮助,但师陀对沈从文田园牧歌式叙事并不认同。以上种种都是定位师陀的难度之所在。这就难免出现不太多的师陀研究论文中泛泛而论的居多。它作为一种现象并不是那一个人的水平问题。但是,即使那些宽泛说理的宏大话语也并非没有一点价值,其中也会有有一些新的见解,新的发现。如马大康的《文化冲突·命运观念·感伤色彩》这三个偏正结构的短语构成一组话语,相当宏大。但作者将之放在中西方文学的比较框架中,而且具象到师陀的《果园城记》和都德的《磨坊手札》,这样就容易发现有价值的研究元素。“每当提及师陀的《果园城记》,我总忆起法国作家都德的《磨坊文札》。这不仅仅因为东西方文化的两位‘文体作家’文笔那么优美、高雅,他们都分别在各自熟悉的背景上——果园城和罗纳山谷的磨坊——编织着一则则平凡的小故事以此构筑富有地方特色的艺术整体。”[13]这段表述有两个关键词:“小故事”和“艺术整体”,故事虽小,但整体很大,这大与小形成的艺术特征就是师陀的风格,而这一风格的揭示又是置于和“都德”风格的比较之中,用这种方式揭示有着特别的说服力。作者写这篇论文所得出的结论是:在逝去的时代里,人类对因文化冲突而生的悲哀,特别是面对命运而生的悲哀的体验是共同的。

白春超的研究文章《泛指:师陀小说的写作策略》其新意是直接发现了写作过程中的“泛指化倾向”。以小说家的写作策略为话题,很容易甲乙丙丁开中药铺泛泛而论,但作者在泛化的策略话题中找到了一个特定的策略。作者在阅读师陀作品中发现了“泛指”。什么叫“泛指”呢?

“师陀在地域描写、人物描写等中体现出的泛指化倾向,超越了特定的历史对象而提升到整体象征的层面,扩大了理性涵括力。”[14]

3.异乡、故乡和废墟、荒原意象阐释的创见

梁鸿的《论师陀作品的诗性思维——兼论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两种诗性品格》 (见《中州学刊》2000年第4期)作者认为师陀作品中的“异乡”与“故乡”构成的矛盾统一体是他诗性品格的集中体现。不喜欢“异乡”又爱故乡,具有忧郁诗性气质的师陀而怀着“故乡”和“现实”的双重失落,这忧与爱的矛盾在师陀心中交织而成的是内心中悲剧情感的上升,师陀本质上带有人类终极关怀的价值取向。这也是我们有时不太看得明白师陀作品的原因。师陀孤傲的情感世界用语言表达出来需要读者有更多的时间,用更大的耐心去体验、体悟、体会。

我们注意到许多评论者都涉及“废墟”和“荒原”的意象。张永的《论芦焚乡土小说的荒原意象》(《齐鲁学刊》2002年第3期)是一篇标准的专论。“荒原”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它可解读的空间很大,怎么样捕捉得比较准确呢?作者认为对果园城异化的乡风民俗的描写、农民对于土地的追求导致的人性弱化、知识分子的异化等方面构成的“荒原意象”,凝聚着作家深沉而又复杂的乡土情结,从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作家乡土小说创作的审美意象和美学风格。这样的一些观点和表述当然并不新鲜。将“荒原”幻化为人性的异化、弱化,但也可以想象成农村百姓的精神麻木和钝化,封建思想的固化与僵化。对“荒原”文学意象的解读,张文给人的感觉是用了全力去挖掘,但并不能穷尽意象的内涵。如果能再换一个角度,即文学作品,特别像师陀这样的沉郁内敛的作家与风格,解读文本一定要预留一个空间,那就是不同的读者都会有一个再创造的空间。这个空间不但因人而异,也会因时间和空间而异。这样来分析阐述,也许又会有新的发现。

4.研究中的文化视野

研究中的文化视野,或者说研究中的文化批评视野,在论文标题上直接能反映观点的余党绪的《跋涉与沉思——论师陀小说的文化品格》 (《上海大学学报》1997年第2期)。有评论者认为该论文的研究价值就在于从文化视角来探究师陀小说的思想世界。赞扬该论文“将小说中的‘流浪者’、‘跋涉者’形象与作家本人身处的文化角色相联系凸现其文化悬置状态,严格完成了对师陀小说的创作意图的追索与价值判断。”[15]研究者常常把文化视野、文化批判、文化品格作为文章的基本立意。如评论者杨玉霞分析余党绪论文中的“文化品格”,用“文化悬置”来概括其特征与价值。在这儿无论是原文的“文化品格”,还是分析者的“文化悬置”都未能化开阅读者的疑惑。这些研究文章作者确实花了力气,试图找到一个新的角度并以新的话语系统地呈现,但实际效果并不理想,类似的文章还有如王理香的《从“百顺街”读师陀小说的文化批判》。该文虽然分析了山、乡村的环境及生活并试图从普通百姓的心理结构来说明乡村的文化变迁,但总的看,文化批判的主旨并没有说清楚。分析师陀的创作及作品,文化当然是一个重要的视点,因为“文化”就是“人化”,“文学”就是“人学”。事实上,师陀对“人”的心理还是吃得比较透的,在营造环境时总能将人的心理和行为融在其中。在师陀笔下,人是环境的结果,人又恶化着、固化着环境。这就形成了文化的呈现和文化的批判,但师陀是呈现大于批判,而温和的批判而非激烈的斗争,这也可视作师陀自身的一种文化品格。

注释:

①李影心:《〈谷〉》,《大公报·文艺》1936年8月2日。

②④杨刚:《〈里门拾记〉》,《大公报·文艺》1937年6月20日。

③孟实:《〈谷〉》和〈落日光〉》,《文学杂志》1937年8月1日1卷4期。

⑤金丁:《论芦焚的〈谷〉》,《光明》1937年8月10日3卷5期。

⑥马俊江:《师陀著作年表勘误补遗及其他》,《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

⑦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新文艺出版社1954年版,第245页。

⑧⑨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18页。

⑩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96页。

[11]尹雪曼:《师陀和他的〈果园城记〉》,《师陀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22页。

[12]解志熙:《现代中国“生活样式”的浮世绘》,《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

[13]马大康:《文化冲突·命运观念·感伤色彩——师陀的〈果园城记〉和都德的〈磨坊文札〉》,《外国文学评论》1991年第1期。

[14]白春超:《泛指:师陀小说的写作策略》,《周口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0年第1期。

[15]杨玉霞:《师陀研究综述》,《柳州师专学报》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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