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寿桐
身在特别行政区,对于紧邻的特区自然了解颇多。但如何理解特区文学,自己还缺少心得。倒是从张奥列、郭海军的特区文学研究中得到不少启发,尤其是郭海军的《边缘的前卫》一书,令人感悟到特区文学生存的价值:虽然处身于边缘,却又体现出前卫的素质并施放出相当的影响。边缘与前卫,乍一看似乎是相互龃龉的两个中心词,但它们也的确可以在文学的价值形态上整合在一起,而且只有这样,才显示出特区的文学风致,特区的文学价值。
郭海军不是特区人,但他工作于斯,生活于斯,写作于斯,其情感所钟亦在于斯,于是他写的《边缘的前卫》,便以特区文学的人和事为主,评述地处边缘而状态前卫的特区文学创作。
作为一个熟悉珠海特区的读者,我总觉得郭海军对于特区文学的研究总体印象上有点珠海的品相。或许是其中有论述小说的篇幅和谈论诗歌的篇什,对应着珠海有蜿蜒的山坡更有灵动的海滨;或许是炽热的褒扬与犀利的批评所构成的对比,恰似珠海广阔而富饶的腹地与逼仄得有些吝啬的街巷并存,有时,字句的舒缓其宁静犹如金鼎一带散落的乡村,而有时文笔节奏的峻急其喧闹又像拱北周边湍急移动的人流。不过我最想说的是,这本书更像闻名遐迩的情侣路,道路宽阔流畅,路面清洁明净,迁延数十公里,纵贯珠海,气势如虹,多少名胜连缀其上,尚有雕刻分布左右,依山傍海,美不胜收,不过那有点俚俗的名称却并不如路本身那么精彩、雅致并极富内涵。他研究的内容及其穿透力早已超出了“特区文学”的内涵设定,而在学术涉猎的广度和深度上都指向当代前卫文学的凝思与感悟。
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郭海军的文章具有执着的理性追寻精神,体现出在理论上试图建立自己的学术视角,建构自己的批评视野的总体努力。这使得这本书的几乎每篇文章都渗透着鲜明的问题意识,都勃郁着理论的力度和追问的热忱。在《沉静而忧伤的诗性歌吟——陈继明近年中篇小说创作漫评》中,他对通常的小说概论产生了怀疑,因为他无法用这一类理论甚至一般的阅读经验对付他面前的这个作家的作品,从中很难概括出一个明确的主题,其中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都似深潭水面的浮萍或是冰山的八分之一部分,这意味着作品主旨蕴含的多种可能性。其实他“遭遇”到的曾维浩的小说创作同样如此,他意识到这样的小说面临着“转变中国汉语文学读者‘单一向度’审美习惯的难度”。在《新市民诗人的真情吟唱——卢卫平诗歌创作谈片》系列文章中,他对抒情诗拥有情节叙事的现象发生了浓厚兴趣并付出了探讨的热情。他对于这些问题不光是显露出痴迷的探索眼光,更重要的他其实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思考和淡定自如的把握。他通过解剖一系列小说和诗歌作品,对文学创作现象的丰富性及其与之比照中的理论教条的苍白性进行了低调而有层次的揭示,由此透析出颇有份量的理论质感。
文学评论有很多种。有的评论只是为了推介和解读特定的作品,这样的评论充其量只能算是作品评论;有的评论除了论及作品而外兼及作家全人,那可以算是特定的作家评论。其实评论文章的较高境界应是所谓知人论世:从一个人的创作和文学追求论及较普遍的社会文化问题,至少通向对文学创作和文学行为、文学存在的一般性问题的论析。郭海军的文章凭借着理论思考的力度和学术追问的热忱,普遍地达到了较高层次的文学评论水平。
许多评论家都能意识到理论素质的重要性,于是一个个狂啃书本或疯览网页,将所能搜索到的理论警句以高度密集的阵势排列出来,而且时常伴之以莫测高深的逻辑论列以及咄咄逼人的雄辩表述。这样的文章过于端起架子,与处事为文同样低调的郭海军性格不合。事实上,他似乎有意识地尽量降低文章的理论密度,将论述中包含的理论思考和必要的思维逻辑放置在轻松自然的“叙述”甚至漫谈中,以一种多少有些温吞的风格和风细雨地吐露而出。他在论述作家的时候常常与生活化的记忆作链接,将生活的细碎甚至琐碎与文本的个性甚至创作的风格和融于行文之间,由此表现出批评的自如、舒缓甚至自由。《文艺争鸣》主编王双龙先生通过他的杂志近来倡导散文化的批评风格,为此我曾撰文响应,①认为批评者在进行批评写作的时候,大可以将原本紧绷着面部神经松弛下来,用灵性的感悟中和理性的稠密,用闲庭漫步的轻松替代眉头紧锁的沉重。郭海军做到了这一点,他的几乎所有文章都洋溢着这样的灵性与轻松。我喜欢他这样描述我的好友——“异乡诗人”傅天虹:“在傅天虹那儿,坦然与从容却如国旗般飘扬在他的粗糙里。这是真正的自信,根源于他的另一种精致——以精致的形式对世界与人生的诗性把握。”对于他所表述的傅天虹是他“感觉里速度最快的人”,我更是佩服之至:“傅天虹来了,庸常的日子顿时有了速度的动感,他让我难以在生活里从容地端坐。”这正是活脱脱、脆生生、急蹦蹦、响当当的傅天虹的风格和气派。郭海军以他那在一般文学批评文字中非常少见的灵动文字对此进行了极富风格和气派的传达。
虽说这是一种文章风格,甚至只是批评文字的写作特色,但它不可能仅仅来自文章作法或有限的写作训练,更重要的是要求作者对于文学作品有敏锐的思想感悟,精致的艺术体味,独到的审美感知力,以及将这一切交付表述的习惯和自信。郭海军在尽可能低调的理论态度之外,充溢着对于文学作品进行富有个性的精致而灵性把握的自信。正是出于这样的自信,他能够对陈继明那些挑战“文学智力和审美悟性”的小说进行有板有眼的分析,对曾维浩那些挑战想象力和逻辑判断力的小说进行有理有据的论辩,能够对唐不遇那些挑战情绪和感觉承受力的诗歌进行有张有弛的解读,这些分析、论辩解读都有相应的文学理论依据,但更重要的则是他面对这些新潮、复杂的作品,能够挣脱文学理论教条的束缚,以自己的全身心感悟去把捉蕴含在其中的全部灵性,去体尝藏匿于其中的独特个性,然后用富于灵动感的文字表述出来。作为评论家,他自觉地将自己置身于作家与读者之间,置身于作品与读解之间,用于连接这些端点的是他自己的体验和自身的品咂,现成的理论只能起着某种旁敲侧击的策应作用,逻辑的推证有时候只是对灵性的感悟作无可奈何的壁上之观。这种依赖于全人体验的文学感悟使得他能够迅速进入王海玲的文学世界,在那里他怀着感同身受的宽容和理解发现了作家探寻“新都市时代精神出路”的奥秘,当然更理解了傅天虹诗歌中异乡人的感受:自由、方达而伤感甚至痛苦。他将这样的体验与感受同样运用于对珠海乃至更广阔区域中的移民写作的论述,在充沛的“故乡经验”与特区感受之间表述着同样属于他自己的尴尬和撕裂感的痛楚。
如果一个研究者将自己的研究视野仅仅局限在深圳或者珠海特区的文学创作方面,在学术题材的选择方面和学术定位方面就难免显得拘谨、局促,而且也会较大地影响这样的研究所蕴含的学术张力和可能性。事实上,从郭海军等特区文学研究者的相应成果来看,他们选取的特区文学现象常常具有特区文化所特有的边缘的自由感和前卫性。正因为处身于特区,处身于改革开放的最前线,文学构思和文学创作的前卫性常在不言而喻之间自然形成,不过这样的前卫性往往因为其处身于文化边缘地带的原因,而不可能成为时代的标识和模仿甚至关注的对象,也就是说难以扮演先锋性的角色。这是一种文化的宿命,但同样也是一种关乎于整个社会整个民族文学的构成和文化走向的规律与现象。
这样的规律和现象对于任何一个评论者都具有极大的挑战性,然而特区文学的思考和研究都敢于面对这样的挑战。他们所面对的或者所选择的文学现象都典型地体现着边缘而前卫的文化特性和审美特性,他们所处的环境和话语场也充满着这样的时代特性和地域特性。无须太多的理论深究,他们关注到这样的文学现象,就可总结出这样的艺术规律,同时便揭示出这样的文化现实。这是一种有创见的学术发言,也是一种有内涵的文学贡献。作为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这样的相关成果就其学术选题而言无疑同样是属于边缘的,然而他们在理论见识和视角建构方面却显示出无可讳言的前卫性。
注释:
①朱寿桐:《重新理解文学批评》,《文艺争鸣》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