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阳友权 贺予飞
湘西作家彭学明曾说:“一个散文作者,要写一到几篇好散文容易,要写几十到百的好散文很难。”刘克邦先生就做成了这件很难的事,他潜心于散文创作,佳作迭出,好评如潮,在30多年里积淀了百万余字的文章,有100余篇佳作被多家刊物发表。继散文集《金秋的礼物》《清晨的感动》之后,其新作《自然抵达》又一次让读者收获了生活的感动和灵魂的洗礼。正如散文集名《自然抵达》一般,刘克邦的散文承接大地气脉,汲取人间大爱,以人性的光辉铸造出生命的“灯塔”,傲然独立于众声喧哗的散文天地。
海德格尔曾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谈到“诗意”,我们不禁联想到江南烟雨中的小桥流水,落日斜阳下的墨色群山,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畔,宁静夏夜的荷塘月色……古往今来的散文家们追寻诗意,在中国散文史上留下了许多语言精致、意境优美的篇章。而刘克邦先生的诗意却与之不同,他散文中夹杂着泥土的气息,顺着脉脉温情流入读者心田。
刘克邦先生的散文取诸生活,毫无刻意雕琢之痕,质朴的语言中散发着浓郁的生活况味。例如《飘香的鱼汤》《一对金戒指》《星期六的早餐》《家长座谈会》《下乡记》……这些生活中的一幕幕剪影被作家妙笔撷来,细腻的笔调渗透着对生活饱含深情的阅读。在《飘香的鱼汤》中,妻子为丈夫所熬制的那碗鱼汤里不仅蕴含浓浓的关爱和感动,而且也让读者体味到了生活原本也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真谛。在热气腾腾的汤香中,我们的思绪跟随着作者一起纷飞。据刘克邦先生回忆,“妻子爱孩子,爱丈夫,爱生活,更以一颗善良、宽厚、仁爱的心对待周边所有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二十多年来,她从未与人红过脸、吵过架,计较过别人的差错过失,在人前背后说三道四、搬弄是非。她既是我的生活伴侣,又是我的良师益友。她的品行和气度让我钦佩,潜移默化深深地影响着我,使我从中学到了不少的东西,长进了许多。”①妻子的形象工笔勾勒,朴素的话语中浸润着对妻子深切的爱。从冲破父母的阻力一定终身,到初建家庭的艰辛,再到教育孩子的长大成人,夫妻俩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走过了20余年的风雨历程。他们的爱情正如这飘香的鱼汤,在岁月的文火慢熬下浓情四溢。
巴金说:“艺术的最高技巧是无技巧。”刘克邦没有选择华美浮躁的文风,宏大空泛的叙事,而是用朴拙的画笔勾勒出生活的脉络,通向了一条回归本真、诗意栖居的散文之路。从《星期六的早餐》《<故事会>的故事》《一篇日记的“蝴蝶效应”》《遭受冤屈的故事》《羽毛球拍子》等一系列散文作品中,他有做饭错把味精当成糖的哭笑不得的经历,有三番四次接到骚扰电话的苦恼,有被一篇日记改变命运的感奋,有被村民冤枉成小偷的委屈,还有被朋友拿走羽毛球拍一借不还的尴尬……克邦先生敏锐地洞察着人世的纷争,细腻地品味人生的酸甜苦辣,把温厚善良注入世间百态,用文学笔墨娓娓道出。在日常生活叙事中,我们看到了湘西汉子的那份洒脱随性,也看到了热血男儿的那份侠骨柔情。口语化的表达拉近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也给散文增添了一份自在自然的舒畅。
散文家韩小蕙曾在评论散文创作要素时谈到,只有情感才能载得起千古文章的重量。我们今天身在一个人人皆作家的时代,文化散文、科学散文、思辨散文、艺术散文、先锋散文、荒诞散文……各种散文类型的涌现如黄河之水浩浩汤汤。在市场经济和文化资本的巨大冲击下,散文也沾染了浮躁化、时尚化、物质化的气息。刘克邦没有陷入散文创作的这些泥沼之中,而是用真挚的情感沉淀散文之厚重,以温暖的笔触细陈生命的感动与痛楚,在汗水与泪水中开出花朵,在坍塌之上积淀升华。阅读《与母亲夜行山路》《疤痕》《漫漫风雪路》《六娭毑》《罗盘的主人》《吴老师》……一桩桩往事感人至深,让人潸然泪下。我们忘不了不顾自身抱病依然顶着寒风在雨中抬担架的六娭毑,忘不了在危机关头不记前仇下水救人的廖传禄,忘不了年近花甲还跑几里山路与儿子分享高考录取喜悦的父亲,更忘不了深夜孤身一人背着昏迷的儿子在乡间奔走就医的母亲。大音希声,大爱无言。克邦先生历经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是爱支撑着他在散文的大道中不断前行。
一个作家的童年经历对他的创作至关重要。我们看到,刘克邦在这部新作中俯拾的童年点滴,常常是忧悒的,苦涩的,甚至饱含血泪的。在《漫漫风雪路》中,我们跟随着作者的脚步追思慢忆,重温了他父亲命途多舛的一生——父亲原在湘西黔城教书,兼任数学、物理、体育三门课程。由于父亲自身的勤奋钻研和多才善教,成为了学校一名优秀的教学骨干。在一次“大鸣大放”会议中父亲大胆直言,对校长提了许多意见,导致接下来的“反右”运动中成了批斗讨伐的对象,“他被开除公职,清除教师队伍,判刑服役,强制劳动改造,然后遣送回原籍湘乡农村,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劳役生涯”。从此,克邦的童年蒙上了苦难的阴影,年仅10岁的他跟随父亲回湘乡后,政治上遭人歧视受人欺负,吃不饱、穿不暖、读不起书,干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苦力活。他在《生死之间》写到:“我每天起早摸黑,连续工作,在黑烟滚滚灰屑弥漫的铁匠铺里,俯首弯腰,忙上忙下,穿梭于风箱与铁砧之间,一边要有节奏地拉动着长长的风箱,不停地添煤铲渣,把炉火烧得火红旺盛,一边要在师傅把通红的铁坯从炉膛中夹出放在铁砧的时候,跑过去挥舞八磅重的大铁锤”“长时间高强度的体力活,一天下来,腰酸臂痛,全身像散了骨子架一样”。即便如此,苦难也没有浇灭他读书的渴望。他年少时,曾怨过、恨过父亲误了他一生。父亲默默承受着儿子情感上的疏离,费尽辛苦为儿子找来中学课本,鼓励和辅导儿子自学成才。在爱的感召下,儿子对父亲的情感由爱恨交织最终转化为理解和体谅。父爱正如一坛老酒,在时间的酿造下愈久弥香。
人常说,父爱如山,而克邦先生的母亲留给他的正是如大山一般的形象。在父亲被打成右派回湘乡农村的岁月里,她承受着心理巨大的压力和痛苦,独自带着小克邦在一所偏远简陋的初级小学生活。从《与母亲夜行山路》《疤痕》一系列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克邦的母亲为了她一心热爱的教育事业,为了山里面求知若渴的孩子们,年复一年默默无闻地奉献着自己的精力和心血。由于母亲是唯一科班出身的公办老师,一个人要同时上两个班的课,“这样一天满负荷运转下来,母亲累得精疲力竭”。(《与母亲夜行山路》)更为难得的是,克邦母亲在对待儿子的教育问题上没有丝毫的溺爱:在黑夜荒郊野岭的坟场中赶路时,她鼓励摔倒求助的克邦自己爬起来;在儿子头部无辜重创几近死亡时,她拖着重病背着昏迷的克邦四处借钱求医,却免去了肇事者一家的经济赔偿。在孩子的成长道路上,她毅然选择让稚嫩的花苗接受风雨的洗礼,在邻里之间的宽容大度面前,她默默把苦难和伤痛咽进肚里。不幸的是,母亲由于身体透支、忘我工作,再加上父亲遭受政治迫害精神备受打击,她“最终因心力交瘁,积忧成疾,在一次上课时,倒在了讲台上”。(《与母亲夜行山路》)母亲的去世对于刘克邦来说无疑是生命无法承受之痛。这样一位伟大坚强的母亲,也留给了克邦宝贵的财富。正是母亲的影响,坚毅、宽厚、温和、善良这些美好的品质在年幼的克邦身上生根发芽。
刘克邦在谈到自己的文学创作观时曾说,文学不能缺乏精神和思想,尤其是要有正能量。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克邦先生没有忘记作为一位文人肩头所承担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他高擎时代的标杆,把视角从个人性灵的抒写逐渐拓宽到社会时代精神层面,深刻地体现了文学对人性的观照。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曾是五四时期众多文人志士们所追求的文学状态。刘克邦先生的散文从精神血脉上继承了五四精神,他的散文有如喝过烈酒的壮汉一挥而就,具有一股洒脱的阳刚之气,读罢给人以酣畅淋漓之感。他用似火的热情讴歌时代的真善美,用尖利的铁笔戳穿社会的假恶丑,用宽广的胸怀容纳生活的不如意,让读者的灵魂和他一起,在他的散文中一次次的涤荡和净化,获得精神的抚慰和心灵的皈依。在《芙蓉路上的邂逅》《心中的丰碑》《铁嫂子》《平江行》《寻访英雄足迹散记》等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奋斗在各行各业中的道德楷模,从马路上的擦鞋女工到老红军战士,再到抗洪牺牲的人民公仆,他们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付出,在巨大的危难面前舍生忘死,无不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在《青年作家与“一把手”》《罚款风波》《送礼》《门诊遭遇记》《一次维权行动》等作品中,克邦先生对“官本位”思想、公职人员违法乱纪、看病难、乱收费等社会现象做了无情地揭露,尖锐地抨击了社会的阴暗和弊端,道出了平民草根的苦难辛酸,树立了正确的价值观导向。在《生死之间》《“蔬菜”与“花树”》《车祸现场》《<故事会 >的故事》《遭受冤屈的故事》等作品中,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展现出见义勇为、关心他人、宽容大度的美好品质,彰显了高尚的人格魅力。
美国诗人朗费罗曾说:“文学是一种导人向善的工具。”刘克邦的散文正具有这样的功能。在“时运交移,质文互换”的年代,他坚定地践行“文以载道”的人文情怀,用人性的灯塔守望心灵家园,照亮了黑夜中踽踽独行的人们。他的散文带给人的不止是温暖,更多的是心灵的颤栗。这种颤栗来自于人性中的灵与肉,善与恶,挣扎与坚守等对立面之间所产生的巨大碰撞;这种颤栗更来自于对美好人格的信仰和敬畏。哲学家康德曾说:“美是道德的象征。”克邦先生的散文无疑具有美。这种美是一种大美,它能使人解蔽去惑,走向澄明之境。这种美回归人之本性,体现出对人类、对社会、对宇宙的终极关怀。
刘克邦先生荣膺毛泽东文学奖的颁奖词中有这么一句话:“刘克邦以最质朴率真的笔墨,还原日常生活的丰厚质地,发掘平凡生活中的温暖诗意,讴歌寻常人物心灵中的真善美。”在文学的道路上,刘克邦带着质朴、真情、人性从生活的肌理走向了灵魂的旷野,实现了散文建构不断向着生活的广度、人性的深度和思想的高度抵达,这是一种从大地到灯塔的自然抵达。
注释:
①刘克邦:《自然抵达》,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