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 艳
电话响的时候,郑蕊正用笔尖在答题卡上做着最后的挣扎,prospectus这个词在耳边听得明晰,落在笔头上,却拼不对顺序,她在卷面上列出中间几个字母的多种排列组合,还拿不定主意,豆大的汗珠在鬓角上滚着,头皮和脸颊都湿漉漉的。
时间所剩无几,监考老师提醒着墙上挂钟的倒计时,听力只是漫长战役的第一个关卡,郑蕊就感觉自己遭到了强有力的阻击,一千五百元的考试,刷了几次系统才刷到的考位,她可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又努力把几个不符合语法规则的拼写划掉,在最后三个中做取舍,每个都越看越像正确答案,她把试卷来回翻了几次,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也没找到一丁点提示。
就在她要将答案交给命运来决断时,感觉到口袋里有一个定时炸弹在震动,那声音是发闷的,像暮年老者咳痰前的喉音,在嗓子眼里翻滚着。她一惊,随即捂住口袋,把手机狠狠地按在大腿根上,隔着裤子也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凉,她希望手掌像棉被一样能把那声音盖住,可没多久,清脆的铃声响起,致爱丽丝的音乐,引得好几个有相同铃声的考生回头,很快他们发现不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就又把头埋进了考卷里。
监考老师皱着眉头,将收卷的时间延误了半分钟,她环视四周,重申了考场纪律,强调不许把手机带入场内,违者论作弊处理,取消考试资格。
郑蕊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把手掌挪开,又移回桌面,努力按住试卷的一角,在三个可能拼写里随意取舍了中间那个,胡乱填在卷子上,手机铃声刚好在这时停止了,她大舒一口气,落下笔,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拼成prospecuts的单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监考老师轮番收听力试卷,为了加快节奏,走路有风,裙摆被甩起来,郑蕊发现她裙角暗紫色的花朵上有一圈黑线缝补过的痕迹,高跟鞋的后跟蹭掉了一块皮,露出黑色的内里,两个发现,就让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低了一截。许是郑蕊眼神里透了一点轻蔑,监考老师在收她卷子时放慢了节奏,逐一核对她的考号、照片、身份证,女人身上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郑蕊又借机发现她眼角的弧度太向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几道皱纹交错,厚重的粉卡在纹路里,嘴唇干燥脱皮,想是上了岁数。
女人打量了她试卷半天,终于收到了口袋里,就要离开时,郑蕊口袋里的手机又发出沉闷的震动声,她一惊,把准考证蹭在地上,弯腰去捡,身体成一个极其别扭的形态,她左手捂住裤袋,右手去捡掉在左脚外侧的证件,妄想那声音因此能消失不见。
致爱丽丝的钢琴曲在考场里流淌,声音好像被放大了数倍,震得郑蕊耳膜疼,其他的考生投来嘲笑的目光,女人站在她身边,双臂胸前交叠,似笑非笑地说:同学,你被取消了考试资格,收拾东西出去吧。
在瞩目中离开教室,她反而感觉浑身轻松不少,本来对这考试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考前找了无数理由说服自己放弃,到最后又心疼那一千五的考费,仓促上阵,最后还是乱了阵脚。她想这样也好,可以把不光彩的放弃归结为那两通不合时宜的电话,又想早上明明记得把手机调成了完全静音,才随意揣在了口袋里,不知道碰到了哪个键,转换了声音模式。
郑蕊走出考场大门,深秋的北京,地上铺满了银杏叶子,空气中飘着银杏果实的腐臭味道,焦黄的叶子很少保留了完整的扇形,虫蛀或者折断,都丧失了形态的美,她索性踩在上面,一脚深一脚浅,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破坏得再彻底一点。
掏出手机,她想着要找出那个恼人电话的作俑者,两通电话都来自师妹,师门关系并不深厚,平常只是点头的交情,逢年过节才群发个短信问候。郑蕊把电话回拨过去,电话那傲慢的女孩一改往日漫不经心的声音,把一句话拆成了急促的几个音节。
“师姐,老师病了,住院了。”
郑蕊紧了紧衣服的扣子,被初秋金黄色的阳光照着,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天开始要冷了,她想。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并不浓,这是郑蕊一大发现,书里常常出现的“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是骗人的。她觉得医院有一股生涩的味道,生的是血,涩的是那些污物。她穿过急诊大厅才到达住院部,正好赶上推进来一个断了臂膀的年轻人,他躺在发黄而黑的担架上挣扎,胳膊在肉最丰腴的地方断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还连着鲜红的血肉,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袖子已经变成铁锈色,像女人身体污血的颜色。陪同来的人,在帮他托着那似断非断的胳膊,跟着往前跑,随着奔跑的节奏,那胳膊跟着上下摆动着,像个木偶。等电梯时,前面排着一个老人,戴一顶灰蓝色编织的毛线帽子,脸上有褐色的斑,他仰头在看电梯上变换的红色数字,同时喉咙里也在酝酿着,数字变成“1”的时候,他把酝酿出来的浓痰狠狠地吐在了地上,是姜黄色的,还夹着绛红色的血,他用布鞋鞋底踩在上面,来回蹭了蹭,拖着痰丝走进电梯。郑蕊跨过那滩污迹,依然排在他身后,眼睛死死盯着X光片被不断涂抹过的诊断结果:肺癌晚期。
骨科的病房在四层,正是探病的时间,病人被亲友们推出来活动,楼道一时变得很热闹,尽管姿势很难看,他们仍尝试借助各种工具重新练习行走。
朱同则不然,他躺在405B的房间里,动弹不得。郑蕊趴在窗户上观察了一下,朱同的病床在最里面,身边已经围满了人,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把他包围住,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她认出他有些尖锐的头形。
推门进去,她混迹在人群中,从缝隙里看朱同,他正努力地把身子坐直一点,腰部垫了两个枕头来支撑起他的身体,他一只手指挥大家随便坐,坐在病床上也不要紧,另一只手则托着后腰,用力挺直。郑蕊能看出他的吃力,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入秋了头上却在流汗,嘴角弧度向上牵引的勉强。
朱同一眼认出她来,招呼她到前面来,众人闪出一条通道,给他最得意的学生。
“你来了?你不是在准备出国么,准备得怎么样了?”
郑蕊不敢提上午考试的事情,“正在准备。老师,您身体怎么样了?”
朱同一泄气,身体又往下滑了滑,“老骨头了,一变天觉得腰疼,贴了几付膏药不管用,就去找了家盲人按摩,结果当时舒服点了,一回家躺床上就起不来了,直接拉医院。医生诊断是腰椎间盘突出,本来不严重只是疼,现在错位了,必须要动手术。”
许是觉得这个姿态不好看,朱同看了一眼梅虹,她会意,把枕头给他重新铺平,胳膊挽起他的手肘,把他身子往高架了架。郑蕊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叫了一声“师母”。
“不是师母了,朱同已经不是你老师了。”梅虹的身子圆润,上身的肉贴在朱同削瘦的后背上,像块肥瘦相间的排骨。她撅着嘴,尽量不去看这个女孩,对其他探望的人却投以肤浅的笑意。
梅虹表现得太过明显,以至于人群中发出窃窃的笑声,他们在病房里寻得一点乐趣,朱同最得意的学生背叛师门,报考系里同方向另一位老师的博士,谁都知道两人在争研究所所长的位子,手里都握了一项国家社科项目,郑蕊的叛逃,使得朱同不得不把项目的完成时间延后,眼看就要失了所长的位子。而郑蕊的导师已经许诺她明年有出国交流的名额,只要英语通过,她就是学校派出去最年轻的访问学者。
走出去看看世界有多么大,是郑蕊二十岁时许下的心愿。那时她窝在一所二级城市的师范学院里,未来像苍茫的雾,一片惨白,看不清方向。家里设定的路,是用免费师范生的资格读完本科,成为一名中学老师,找了一个条件相当的人嫁了,生个孩子,按部就班地生活,这是她人生轨迹的唯一设定。如果不是朱同的出现,她的天空只有巴掌大的一块,这个城市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只要一小时,抬头看天,连云彩都是同一形状,每个人都有着深浅不一的关联,谈话不过半个小时就会冒出一个彼此相熟的名字,稳定安逸却枯燥无趣。
朱同来他们学校讲座的时候,刚过了四十二岁的生日,是意气风发的年轻教授,出版了第三本学术著作,他的海报贴在了食堂的门口,好让进进出出的学生看见。往来的人太多,带起一阵阵风,海报被吹在了地上,郑蕊一不注意就踩在了上面,刚好踩在他照片背景的书柜上,她蹲下来仔细辨认,只认得后面书柜那套莎士比亚的全集,她当见习图书管理员时,亲手惮掉了上面的灰,而其他的书,诸如布莱希特,梅特林克,斯特林堡她听都没听过。她把海报捡起来,在朱同脸上折了两折,塞在自己的书包里。
刚开始时,讲座没那么多人,朱同提前一刻钟到会场,静静地坐在听众席上,没有PPT也没有讲稿,他闭上眼睛梳理演讲的内容。到了时间,学生会的人开始满处寻他,他才从人群中借过,坐在了台上,开始还被淹没在人群中的他,一上台就像镀了一层金边似的,焕发着光芒,他激昂地讲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文学,讲诗人变化多端的想象和轻快、洒脱、飘逸的幻想的不同,讲自身解放的迫切性。每句话都给郑蕊的身体剖开了一个口子,洒了点盐,又照进点光明,她开始懂得生活所充斥着无数多种可能性,是排列组合般的变化万千,而不是循环往复的一成不变。她狠狠地抓住口袋里那张被叠成手帕大小的海报,用指甲在折痕上抠,一节课下来,指甲缝里堆满了白色的纸屑,她揣着这些白色的希望,绕过报告厅越聚越多的人群,挤到了朱同面前,她说我很少读国外的作品,班里的女孩都在读张爱玲,可我更喜欢萧红,我都大三了,却说不出为什么喜欢。
朱同笑了笑,他说萧红并不比张爱玲差,相反她还有一种生命的粗粝感,张爱玲是精致的对世态的描摹,从微小的感官感触切入,而萧红的情感要大开大合,扑面而来。他抿了一口茶,望着眼前平静且普通的女孩,我想你平静的内心下,一定有很汹涌的感情,所以才会更喜欢萧红。
郑蕊感觉自己的心被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从来没有人用汹涌来形容过她,深夜里,她无法入眠时感觉到身体涌动的一波波潮水,原来“汹涌”是最恰当的形容词汇。在朱同面前,她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脚底下的血液不断向头顶翻涌,烧红了她的面颊,晕出一朵娇艳的红花。她不敢直视他,怕再被看穿,眼睛死死盯着他桌面上那本书——《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法国的浪漫派》。
很快有别的同学挤过她,站在朱同面前提问,问题都很无趣,他却都能回答得精彩,讲座比原定的时间延长了一个小时。天黑了,她随着送朱同的队伍走出教室,还有女生缠着他不放,咨询考研的事情,考研是能离开这里的唯一出路。郑蕊从人群里退出来,脸上的温度恢复了正常,她站在人群外面远远地看着他,一个因为知识而有魅力的男人。她从不知道知识除了应付考试,也能使人变得迷人,她以为知识是死的,是扎根于枯燥书本的,现在才发现知识是流淌而延绵的。
病房里的人走了一拨,剩下的人在病床前零散地站着。郑蕊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旁边的铺位,一个男孩,绑着绷带的一条腿高高地架在空中,另一条腿弯曲着圈在床上。床位旁边没有人,男孩一个人捧着IPAD,脸上的红晕让人熟悉。
梅虹努力把朱同的身体挺直一点,她托住他的背,一只膝盖在床上顶住他削瘦的臀部,在他脖子后面嘟囔着:“你问都没问我,就去按摩,这下踏实了吧?”湿热而哀怨的气喷射在朱同的后脖颈上,弄得他很不舒服,不断移动着身体的位置,屋里就剩几个学生,他也不能松懈,绛红着脸支撑着,白的不自然的棉被下,脚趾在不停交织发出一点力气。手机扣放在枕头边,他以前总是要不停地接电话,如今一点声音也没有。
把四年前第一次见到的朱同和眼前这张脸重叠在一起,比对着不同,他看上去很平静,只是鬓角白了,他十分在意仪表,有课前都特地染一下头发,现在躺在这个不自由的地方,那白色霸道地蔓延开来,不断盘踞着地盘,在胡茬上也安营扎寨,他老了不止四岁。眼神却比四年前硬了,瞳孔射出一道光,穿透所有人,也劈开她的身体。她局促地站着,脚踩在自己的影子上,手摆不对位置,像个不受欢迎的人。朱同主动跟她说话,问她学校和出国的事情,她的心又沉浸在上午的失败中,脑海中充满各种凛冽的句子碎片,却连不起来。
局促被推门进来的护士拯救,她提醒探访时间到了,病人还要准备手术呢。这才想起告辞,她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知道这并不能对疼痛起到缓解作用,却是她能组接起来的唯一有逻辑的句子。路过隔壁的病床上,男孩已经躺下了,腿还在那里高高地架着,不知是否真能睡着,摊在床上的IPAD,武藤兰正卖力表演着高难度动作,没有愉悦的声音,只有激烈的动作,那是她唯一叫得上名字的日本女优,可惜去了天国。
一出医院门口,就和师妹分开了,她们的关系曾经很亲密,现在却形如路人。走在路上她听见口袋里隐隐的撞击声,掏出来一看,一条未读短信,来自朱同,他说:“我想抱抱你。”
叹出一口温热的气,抚在掌心,颤抖着卷曲手指,她按下了几个字母:我也想。
办公室里听老师们议论,朱同的手术被推迟了,手术前化验有一项指标不稳定,是肺部的毛病,医生给他挂了几天的点滴,把数值降下来了才动手术,加上休养他接下来的大半个学期基本不可能在系里出现了。
那次探访以后,她有半个多月未曾见他,来北京后从未试过这么久没见面,朱同是难得负责任的老师,他喜欢叫学生去家里沟通,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现在跟的博导,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香港任教,另一半回来看看,师门聚会时轮番问问大家的情况,就算学业上做了指点。
晚上,她在宿舍尝试着给朱同发了一条短信:朱老师,您手术还顺利么?方便时我去看看您。每一个字都精心雕琢,生怕有什么纰漏。
发完短信,她就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身体侧转过去,怕自己等得太久,只能保持这个舒服的姿势,又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刚好够手机提示灯的光线射进来。她总是这么盼望着朱同的短信,既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入睡,用无意识抵抗等待的煎熬,又可以在有光闪亮的一刻睁开双眼,清醒的品读他发来的字句。
朱同时常忙得顾不得回短信,这次却没让她等太久,他说:“来我家吧,我出院了。”
郑蕊闭上眼睛,把手机捂在怀里,眼泪掉得有些莫名其妙。
朱同的家离学校不远,走路三十分钟的距离,他不开车也不买车,觉得毫无必要。郑蕊在路上买了水果,挑最贵的进口水果做了一个果篮,那些饱满的果实戴上绸丝的围巾,又覆盖上一层薄膜,看起来更加诱人。
她叩开他的门,映出梅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笨拙地提着那篮水果,很小声地叫了一句“师母”,知道她还因背叛师门的事情而恨自己,以前她总是热情地招呼学生来家里吃饭。梅虹说朱同在卧室里,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还不能来回走动,她弯腰把39码的脚费劲地塞进一双方头牛皮鞋里,说要出去买菜,一会儿就回来。郑蕊盯着她硕大而突兀的脚骨节说了一声“好”。
郑蕊每次进朱同家的客厅,都要找那张海报拍摄的地点,他书桌后面的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从房顶到地面,没留出一点空隙,都用来装书,他家里的专业书要比图书馆还全,第一次来,朱同就拉她参观书柜,有几本她怎么也借不到的书,好像绝了版,又在这里寻到踪迹,她把书抽出来,来回抚摸着那光滑的封皮,不舍得放下。朱同在她后面说你想要哪本,可以借走看,她一口气挑了十来本,他又帮她推荐了一本,郑蕊回到旅馆反复洗干净手才敢触摸那些书,阅读则像一场虔诚的仪式。
朱同在床上看书,他的身体已经可以立起来,看见郑蕊进来,他把手里那本竹久梦二的画集放在床头,伸出手来。
郑蕊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手给他,他的手还是那么有力量,把她拉到床边坐下。她坐在床沿,起初不敢看他,后来又忍不住把身子转过来,把视线集中在那本画册上,偷偷用余光瞄他。
朱同又努力把身子挺直了一点,把臀部往她的方向挪了挪,直到大腿贴到了她的身体,他起身,双手钳住她的身体,把那颗转来转去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胸前。他心跳得很快,像是特地让怀里的女孩听见,唇在她头发上胡乱地蹭着,她头发有一股玫瑰花香的味道,他能分辨她身上的任何一种味道,头发的味道,脖颈的味道,手腕的味道,大腿根处的味道。在她身上,他的嗅觉仿佛被打开了,他以前不认为自己具备这种能力,直到认识她,他才发现自己能像读一本书一样,去读出一个人身上的微小差异。
她蜷曲在他怀里,睫毛微微抖动,一旦被他的双臂捕获,她的身体就开始变得不安,裂开一个缝隙,有东西要破土而出。她周身躁动着,不是想要挣脱,而是要被抱得更紧,隔着衣服也要把彼此的身体嵌在一起。
“我担心死你了。”郑蕊的声音被挤压在怀抱中,像一条微弱的线。
朱同细长的手指插进她乌黑的头发,“别怕,就是一点小问题,很快我就可以痊愈了。”他把她的头释放出来,用手拉下她衬衣的领子,露出右边那块尖锐的锁骨,用无名指轻轻地按在上面,“我的脊柱就长了一个小东西,已经被医生拿掉了,再休息几天我就可以去上班了。”
“长什么也不可以,我不允许你出事情。”郑蕊把手环抱开来,主动围住朱同的身体,手在他身后交叠,指甲狠狠地抠着指肚,用痛让心情平复下来。接到那条短信,她的恨意竟然大过了关心,恨他一直瞒着自己,忍着痛过了那么久。
抱了很久,他们才分开,她捧着他的脸,两周未见,他肌肤的纹理又加深了,眼角的皱纹从四条变成了五条,下巴的胡茬来不及剃掉,划在掌心里很刺人,他的身体削瘦,能摸到一条条骨头,第一次见他,她就想原来知识丰盛的人身体却如此单薄,而那些知识仿佛又支起了一个巨大的屏障,帮他挡风遮雨。
朱同把手伸进郑蕊的衣服里,温热的手触摸到了她冰冷的肌肤,“你怎么这么凉?感冒了?”
她摇摇头,抓住他的手,想把它从身体里移出来,她小声说着:“不要,你身体还没好。”话没说完,嘴唇就被他覆盖住,医生不许他抽烟,他就狠狠地吮着她的嘴唇,在她的口腔里一吸一呼。
他们的动作小心翼翼,郑蕊不得不第一次占主导,这让她有些难堪,她俯视地看着身下那个男人,一时无法接受不处于仰望的地位,闭上双眼,任身体随着欲望而律动。她做得并不顺利,很快就从他的身上跌落下来,躺在他的身边穿着粗气。看了一眼时间,她立刻跳起来穿好衣服,像狗一样地趴在床上,一根一根地捡着头发,长度超过五厘米的毛发,她都不放过,捡完以后用面巾纸包起来塞进口袋里。
郑蕊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打开窗户,让风吹在她的脸上,好把脸颊的温度尽快地降下来,她推开窗户的时候,看见楼下的梅虹,提了满满两兜子的东西走进楼道,她伸手拿出那缕头发,扔了下去,被风吹没了踪影。
梅虹上来的时候,郑蕊跟朱同都恢复了平静,他们聊着学校里的事情,谁有可能升上副教授,哪位学者又要来学校做讲座,他们的表情和语气很自然,是无数次练习快速转换身份的成果。
郑蕊主动告辞,梅虹也没留她吃饭,她瞥见购物袋里新鲜的排骨,对她抱以感激的目光,好像梅虹在代替她行使照顾朱同的责任。临走的时候,朱同叫住她,告诉她信箱里有封信需要她帮忙处理。她点点头,说了一声“老师再见,师母再见”,就蹭蹭地跑进电梯,害怕再多呆一会,就会被揭穿伪装。
回到学校,快接近下班时间,楼道变得热闹起来,郑蕊尽量低头蹭过他们的身体,不得已的时候才打一声招呼,她从不热衷交际,所有人都认为冷漠是她的本性。
她找到信箱,学校的信箱是根据老师的职称排列的,这让教授高高在上,而年轻的讲师不得不弯腰甚至蹲下,朱同的信箱刚好和郑蕊的视线保持水平。她从包里掏出钥匙,那把钥匙她掌管了三年,每周替他取一些工作上的信件和学术资料,这也为他们的见面提供了正当的理由,他还会提供给她一些票据,让她整理好拿到系里报销,数额小的他就拒绝收下,让她拿去买些东西,他说无法尽到一个做情人的责任,这微薄的钱算作补偿,那钱郑蕊一分没动,两人每一次约会,她都用这钱和自己的身份证提前开好房间,烧一壶开水,拉上窗帘,在黑暗中静静等着他。
打开信箱,里面被各种工作通知和学术杂志塞得要溢出来,这些东西朱同看也不看,他说除了书,能印刷在纸上的都是没用的废话。朱同瘦削的手指飞快翻动着那些核心期刊,用红色的钢笔在题目上画一个巨大的问号,轻蔑地说:“这也能叫论文题目?看王蒙小说里的职位升迁变化?好莱坞电影里的字幕字体研究?读起来都好笑。”郑蕊告诉他行情,一篇核心期刊的版面费已经涨到了3000块钱还要排队半年,为了省钱大家把文章越写越短,但没办法论文是硬通货,朱同狠狠地抽了两口烟,把烟灰弹在那些期刊上,“这学问,不做也罢”。
郑蕊找到那封信,是用快递寄出,寄出的时间刚好是朱同出院后不久,这是他们联络的一种特殊方式,各自处在密集且封闭的环境,只能还原通信这种古老的方式,他们后来甚至热衷这种方式,见字如面。她撕开信封,露出他刚劲有力的字体,一点不像在病中书写,白色的打印纸上列了几篇论文的名字和相关的语句。她手指摩挲着那些字,叹了一口凉气,该来的总会来。
她靠在信箱上,沉住气,拨通自己导师的电话,要了那几篇文章的电子稿。
晚上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女孩在电话里傲慢地报上自己的名字,郑蕊一时回忆不起来,请她再多提供一点信息,她又报出自己学校和父亲的名字,郑蕊这才回忆起来,她是本科那所学校教务主任的女儿。
女孩说要来北京考研,也要考郑蕊的学校和相同的专业,这专业在全国排名第一,任第二和第三如何厮杀,也撼动不了它的地位,每年报考的人数稳居全院首位,每年朱同要用一整月的时间来处理招生的事情,从考前见面到批阅试卷再到复试的取舍,他从汪洋人海里捞出那一颗珍珠,再用三年的时间精心打磨成型,他一直按一个优秀学者的标准要求郑蕊,可当他的手插在她冰凉且日渐稀薄的头发里,又忍不住劝她放弃这条道路,他比谁都清楚女人做学术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代价。
电话里,女孩当考研是场游戏,她从父亲那里打听到当年郑蕊默默无闻,却一举考上了最高学府的研究生,离开的那天她也来出席郑蕊的欢送宴,还是一个叛逆期女孩的轮廓,穿着亲手改造了款式的校服,自顾自地包着白灼虾,面前摞起小山似的虾皮,趁大家不注意往郑蕊的位置上推了推。郑蕊没吃几口,和父母一起忙着敬酒,本科生贬值的时代,出了一个名牌硕士生又成了不起的事情,学校开始动员她毕业留校任教,父母满口答应,她瞥了他们一眼,不做声。
朱同讲座结束的第二天,郑蕊起了大早在图书馆门口排队,天还只有一点蒙蒙的亮,像个笨重的锅盖扣下来,她站在锅盖下面,环抱着手臂,心却是彤亮的。她借来勃兰兑斯的那套《十九世纪文学主流》,认真翻看,觉得每一个句子都充满力量,在各国的文学思潮里纵横交错着,但又是一个浑圆的整体,她看的外国文学并不多,因此难以理出一条线索,只能被那激情流畅的文字裹挟着往前走。朱同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她为了能看懂,把书里提到作品的索书号都列了出来,在图书馆里浸泡了一年,隔得老远就闻到一股书香的味道。她发现知识是神秘之门的钥匙,打开就关不上,只有不停地找钥匙去叩开新的一扇门。
决定进京那天刚刚入秋,郑蕊大四不再有课,全力准备考研,她变得愈发沉默,更多的时间用来阅读和搜集朱同的资料,她有半年多未见他,却觉得他是那么熟悉,好像每天都在自己身边激励着。
她用省下来的饭钱买了一张硬座车票,坐了整晚的火车,才抵达北京,凭借脑海里烂熟于心的地址找到了朱同的学校。在学校门口,她用像素低得可怜的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照片里她轮廓线条还很清秀,红彤的脸,头发梳成了一根粗粗的辫子,一只手抓不住,她手指着背后学校的名称,想万一要考不上也当作到此一游的留念,那天天还很暖,像踩在夏天的尾巴上。
郑蕊到系里,找不到朱同,才知道原来他这学期没课,系里的秘书劝她回去,说每年联系他考研的大有人在,他如果一个一个接待就别做学问了。她不死心又等了一会儿,站在系里阴暗而狭窄的走廊里,努力辨认着出出进进的脸,没有朱同。终于有快递模样的人来给系里送信,她拦下他,说要替朱同老师拿信,翻到最后,真的被她翻到朱同的信,信封上有他的手机号码。
她默念几遍,把号码拨出去,很努力地介绍自己是谁,想唤起他的记忆,她甚至提起那次讲课的内容,她当时录了音,后来反复在听,连他说话惯用的语气助词都变得熟悉。等她结结巴巴地说完,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记忆里打捞关于她的浮萍,她祈祷着一切顺利。
“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喜欢萧红的女孩,我没课不在系里,如果你方便可以来我家,很高兴你想考研,我们可以当面聊聊。”
那是她第二次见到朱同,隔了一年的时间。
朱同坐在家里等她,穿一件藏蓝色的衬衫,胸口有个复杂的图案她描绘不出,质地很好,贴在他身体上,衣领随意解开了两个扣子,露出白皙的脖颈,颈侧有一颗黑色却干净的痣,点缀在上面。他理了平头,戴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有些许光芒,像民国里走出的人物。
他招呼郑蕊坐,给她沏了上好的大红袍。她不懂茶,但觉得很好喝,不由得多喝了两杯,第三杯时,她把温热的杯子捂在手里,给自己的勇气添了把火。
“我想跟您读研。”她怯怯地说,这话在火车上演练了无数多遍,当面对他讲,却有种敬畏的心情。她从茶杯上的反光去瞅他,声音因为内心激动而微微震颤:“我准备了一年,我读了很多的书,我不光看了您所有的书,还把您课堂里提到过的书都看了,我听过您讲课的录音,还买过您的课堂笔记,我想能继续跟您学习。”她从包里翻出那些笔记,承载的内容太多,纸张变得清脆,她亲自递到他的手上,无意间,两人手指有一秒钟的交叠。随后,她渐渐不再恐惧,闪亮的双眼看着他,眸子翘着,落地窗的阳光扑洒在她身上。
朱同翻看着那些笔记,蹙着眉,眼神里偶尔显露一丝明朗的喜悦。他看了有十分钟,郑蕊的血液凝固住了,她已经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感觉,只是静静等待着结果。终于,他放下笔记,向上推了一下眼镜,“我很高兴你能来学习,你当时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的东西打动了我,我愿意收下你,只要你的基础课考试通过,我没有问题。”
郑蕊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刚刚凝固的血液又沸腾起来,幸福得将颤栗感传遍全身,她不曾想象会如此顺利,嘴唇微微张开,舌尖抵住齿龈绕了一圈,又咬住嘴唇,目光围绕着他和身后那面书柜,除了不断重复“谢谢”,她说不出其他完整的句子。
朱同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烟,他请求得到她的允许。她哪里敢拒绝,这是在他的家里,她早就习惯了男人在她面前随意吞烟吐雾,嚣张地把烟雾喷射到她脸上。她甚至想替他点火,可桌子上那个造型别致的打火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在他面前,她不敢轻举妄动,两腿紧紧地并在一起,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指甲抠着膝盖上的布料,颤抖的目光看着他,生怕他反悔。
朱同放下了烟,看出她的紧张,招呼她参观书房。她起身时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那封快递,递给他,说如果不是快递上的电话号码,她也找不到这里。
对她的小把戏,朱同笑得很开心,赞许她的聪明。她被夸得面颊绯红,散出光彩。
郑蕊看出来他对自己藏书的得意,他说这只是一部分,他大概藏了一万多本书,书柜被塞得满满当当,地上还有。很快,郑蕊的目光就飞在这些书上,仔细辨认每本书的书脊,很多书在学校的图书馆根本寻不见踪影,她又跑去市里的图书馆找,上网托外地的同学复印,可还有很多书她是第一次见。
“想看那本就借走吧,复习的时候用得着。”
郑蕊的手指在书脊上飞舞着,她不敢借太多,但对每本又都渴望已久,她犹豫不决,迟迟不肯抽下一本,怕失去了借另一本的机会。朱同的手突然上来,第二次碰到她的手指,又落在她手指的上面,指向本雅明的《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借这本吧,你应该用得着。”
她绯红的面颊像珊瑚,有着异样的光彩,在他的书柜前站了有半个小时之久。他就站在身边陪着她,替她讲解每一本书的精髓,往往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出一本书的价值所在。郑蕊不敢再站在这了,她害怕自己站得越久越不愿离去,她强迫自己迅速选定了十本书,加上本雅明那本,牢牢抱在怀里。
郑蕊跟他道别,双腿紧紧合拢在一起,想把自己缩成一条线,在他面前,她是如此的渺小与浅薄,需要不断摄取精神食粮才配跟他坐在一起。
朱同提议要送他,固执地打断了她的拒绝。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下午四点的小区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纷纷出来遛狗,看狗撒欢而自己原地不动,朱同告诉她不要小瞧这些孤单的老人,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教授,做学问注定是孤单的,要耐得住寂寞,我很少收女学生的原因是女人更需要全情投入这个世界,而男人可以忍受寂寞。
郑蕊想告诉他我耐得住寂寞,我已经忍耐了一年之久才敢站在你面前。她又怕这话太造次,只是点了点头,踩在他的影子上往前走。
朱同送她走了很远,沿着他家附近的河向地铁走去,河面比地面低不了多少,还有夏天的余温,河里有孩子在游泳,衣服就放在石块上,铺着没有写完的作业。
呼喊声是从河中央传来的,河边只有他们两个路人,一个男孩在河中心挣扎着,不停地挥手,随时都有沉没的可能,他的同伴们纷纷靠岸求救,有些胆小的孩子发出了让人心慌的抽泣声。男孩的力气越来越微弱,脚向下乱蹬,想把身子浮起来,他先是一只胳膊在摆动,接着变成一个手掌,再下来五个手指都要被水没过,口腔里充满了腥味的河水,想吐出又被迫咽下更多。
郑蕊害怕地要去叫人,她对水仿佛有天生的恐惧,朱同按住她,把身上的钥匙手机眼镜塞在她怀里,让她站着别动。
她看着他跳下去,划开双臂,一直游到了河中心,那件藏蓝色的衬衫和河水的颜色相互映衬着,逐渐混为一体。朱同死死地拖住孩子的胳膊往岸边拉,孩子越来越没有力气,被水浸泡的身体也更加沉了,朱同像漂浮在河里的水草,缠住孩子的四肢,把他往外托。郑蕊吓得说不出话来,有好几次两个人好像要一起沉没,又突然在更近的距离冒出朱同那有些尖的脑袋,她喘了一口气,又再次担心起来,她紧紧地怀抱着那些书,觉得如果当时坚决地拒绝他送自己,就不会现在看他一个人在河里挣扎。这种谴责在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在水浅的地方甚至向她挥了挥手时,依然没有减弱,她狠狠地踩着自己的脚,恨着自己。
等到朱同费劲地把男孩托了上来,他的父母已经赶到,他们顾不得对朱同说谢谢,就奔向了自己的孩子。朱同向她走来,浑身湿透,衣服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显出身材的单薄。她那受惊的目光终于回缩,抱着书呜呜的哭了起来,配合着抽泣的节奏肩膀颤抖着,泪珠结在眸子上,害怕极了。
朱同搂了搂她的肩,身上的水滴在她的肩膀上,冰凉一片,混合着烟草和河水的干腥味,那股味道贴得郑蕊又近又紧,“傻姑娘,哭什么,我没事,我还要带着你学习呢。”
宿舍里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郑蕊的灯还亮着,强烈的光线射在她脸上,把她的脸打得煞白。
她强睁着眼睛,不断对照着朱同的信和导师发来的电子文档,在电脑上标记着一些句子,桌子上摞了十几本参考书,每本书都夹满了彩色的便签纸。这工作她已做了半个月,按照朱同的提示,找到导师文章里未标明出处的章句,以此形成一份认定他抄袭的报告。郑蕊知道,这份报告一旦发表,就会在学术界产生巨大的震动,会有人挖出更多的证据,也会有人借机站队以示清白,而更多的人则在茶余饭后添了一件谈资,大家热衷看权威倒掉,如有余兴,更愿意亲自踩上一脚,沾点泥土和血水,洗掉对学术束之高阁的指责。
朱同已经联系好发表的媒体,只等郑蕊的结果,他会化名写一篇言辞犀利的文章——从知名教授的抄袭论学术的倒掉。这事他酝酿许久,从主动放弃招博开始,他就计划好把郑蕊派到他对手身边,故意完不成科研项目,故意在研讨会上示弱,他乐意看对手嚣张的样子,心里想象着他被拉下神坛时的粉身碎骨。这几天,朱同不停发短信提醒郑蕊注意时机,年底新一届的研究所所长位置就要揭晓,这篇文章一旦发表,他对手就不会再有翻身的余地,他把捅出这个巨大学术黑幕的机会给了一家畅销却格调不高的报纸,又联系了几家学术期刊的负责人,等声势一起,就火力全开,把它孕育成2012年度最热闹的学术事件。
郑蕊犹豫过。他在床上抱着她,手掌抚住她隐隐作痛的腹部,在耳边说出自己想法时,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缭绕的烟雾里她看见他陌生且坚定的眼神,“这场战役,我必须要打,必须要让人知道糊弄知识的代价,学术的规范性必须重新被建立,如果不是他们把做学问当成争名夺利的资本,中国的学术环境也不会一片混乱。我当上所长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整顿所里的学术风气,挨个筛查论文,一旦有抄袭的情况发生,就禁止继续升学,取消评职称的资格。”
她不是没问过自己,朱同究竟是为了学术风气还是为了所长的位置,但很快她就说服自己相信且是坚信前者。她必须帮他完成这项任务,朱同停止招博,她立刻投奔另一导师门下,所有人都没想到她连这一年都等不起,她在博士面试时语气坚定地告诉自己的导师,女人年纪和精力都有限,她必须坚持不断地读下去,不会为任何人浪费时间和精力,而且她需要获得出国交换的机会,和海外学术圈基本隔绝的朱同俨然不是一个好选择。从那天起,她就断绝了和过去师门间的联系,偶尔系里开会的时候,郑蕊也在,他的导师就会跟朱同道谢,感谢他把这么高素质的学生拱手让她。周围一片唏笑,朱同也笑笑说随她去吧,勉强不来。只有趁着四下没人的时候,他们才敢把视线交错在一起,互相鼓励着把这幕剧合演下去。
度过今晚,一切就要结束了。导师不是没有问题,他把别人的整句揉碎了塞在自己的句子里,只不过那些书选得过于偏门,很少有人能看出来。郑蕊像择菜一样把那些句子择出来,数量多得有点让人悚然心悸,作为证据富富有余,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朱同继续。她希望在最喧嚣的时候离开北京,随便躲在哪里都好,不想看见他们残杀,也不想给任何人怜悯自己的机会,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扯下自己善于伪装的面具,在脚底下踩个稀巴烂。也要给自己的情绪重新着色,每日从梦中醒来,眼角都挂着晶莹灼热的泪水,她实在不想醒来,宁愿在混乱的梦境中找不到出路,也不愿在清醒的世界里粉饰自己不光彩的身份。
关上电脑,她筋疲力尽,夜幕覆盖她的周身,她感到自己被一股股翻涌的波浪所裹挟着,向前移动,身不由己。从前她能掌控潮汐的节奏,如今她空荡的身体只是被潮水所灌满,又从各个孔洞里流出,水在她身体过滤时,浑身冰冷,身体震颤的厉害,她死死咬紧牙齿止住颤抖,空洞的眼睛盯着上方被浓重夜色倾泼的天花板的阴影,强迫自己入眠。
郑蕊在门口定了定心,才叩开朱同家的门。
梅虹错开臃肿的身体,让她进来,头发蓬乱脸上挂着冰霜,她和朱同性格迥异,什么事都挂在脸上,为了朱同的病,她已经请了一个月的假,不知是心疼钱的缘故还是责怪丈夫的病好不利落,她在厨房把排骨剁得生响,扰得人心烦。朱同坚决不要孩子,怕耽误自己的事业,梅虹当时同意了,后来发现生命里连个寄托也没有,朱同有满屋子的书,她有什么?几件打折买的羊毛衫,托人从美国outlets带来的coach书包,学生送的彩妆,一个相对无言的丈夫,这就是她的全部。
朱同在烟雾里等着她,烟蒂积了满满一缸,断在桌子上,他也不去理会,换作从前,他从不让污物近身,连一根毛屑都要掸干净。郑蕊打开屋内所有的窗户,风飕飕的进来,好让烟雾散得快一点,他们在一起后,他就不再顾忌地在她面前抽烟,抽烟是大学养成的习惯,书看得越多烟抽得越凶,从来没想过戒掉,好像在烟雾里思考就能看得更清。
梅虹一转身,朱同的手就搭在她手上,她手指冰凉,从他掌心下抽了回去,她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从包里递出那沓资料给他。果然他没有抓住她的手,而是飞快地翻阅那些资料,他第一次对不是书以外的东西那么感兴趣,脸上始终荡漾着笑意。他看资料时,郑蕊在看他,他更瘦了,恢复得不够理想,身体佝偻着,脖颈一线显得十分脆弱,左右腿来回交替上下的位置,鬓角的发白了一片,有几块褐黄的斑从外沿向中心发展,眼睛覆盖了一层霜,好像一月间老了几岁,女人的衰老是可逆的,而男人的衰老却回天乏术。他那件衣服穿了有几天,皱巴巴地挂在身上,袖口有块斑驳的油渍,领口的扣子掉了也没察觉,身上馅饼的味道混合着头发的味道,油腻腻的。郑蕊看着他觉得无比陌生,仿佛他不再是知名学者,而只是一个无为的中年男人,这病让他突然垮掉了。
“你真的要这么做么?”郑蕊的声音在梅虹剁排骨的乓乓声中,显得轻飘,她问得没有底气,知道根本无法左右他的选择。
“是的,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等我当了所长,我会把你重新招到我下面来做博士,我还可以帮你争取留校的机会,你会和我一样把学术做好的。”这话传到郑蕊耳朵里,却很刺心,她替自己感到羞赧,仿佛答应帮忙是因为贪图留校的机会。
“可这么做,会伤害到一些人。”
“如果我不这么做,会伤害到更多的人。你有想过所有的学术资源被他们所垄断么,我和你一样是从学生做起来,我有机遇可以成功,他们呢?他们尝试几次失败以后就要为了养家糊口打算,这些没有创新没有能力的人却一直占着那个位置占用那些资源,他们手里握着多项国家课题,用科研经费出国,仅仅是这样,我都可以忍,可连学术成果他们都是靠抄袭和剥削学生得来,做学术是苦,但做学术不是恶,他们把这个圈子变成了最肮脏的圈子之一!”朱同说得激动,两眼突出,喉咙嘶啸,他开始不断咳嗽,涨红了脸,那抹鲜红映衬在惨白的肤色上,让郑蕊不自觉地想到了人血馒头,再一看他表情的确有些骇人。
郑蕊不忍让他继续说下去,咳得简直使人心惊肉跳。没多久,咳嗽声惊动了梅虹,她举着柄刀闯入书房,指着朱同的烟灰缸:“抽烟抽得话都说不利落了!”郑蕊又骇了一下,那情景像被捉奸在床,刀柄随时可能调转方向指着她的额头。
“你把刀放下,像什么样子!”朱同发起脾气,咳嗽得更厉害了,他弯腰,像一只被抽干了的虾米,郑蕊赶快递上一张纸巾,他来不及铺平就把喉咙里的浓痰吐了上去,带着猩红色的血块。
梅虹和郑蕊同时去接纸,梅虹举着刀,让郑蕊不敢靠近,纸递到了梅虹手中,她油腻的双手把纸摊开,血块似的东西把她吓了一跳,她止住言语,奔出屋子,在窗下察看。
“谢谢你肯帮我,我希望你能在忍耐一下,就能看见我们的胜利。”朱同清了清喉咙,声音如一根细丝,飘忽不定,他阖上眼皮,脸显得更加瘦长,额头上涨着两条青蛇似的血管,像一不小心就会爆掉。
郑蕊的目光透着惊吓,她不敢多做停留,害怕看见他这样难过。临走时,她从包里掏出了一本书,递到朱同的手上,是那本《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她一直珍藏着,不曾找机会还他。
朱同接过书的手微微抽搐,嘴唇哆嗦着,肺部靠不断收缩才能说出话来:“没想到这本书你还留着。”双手相触时,她能感到他身上的热度,火焰般灼烧,一刹间她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书一不小心被掉在了地上,掉出一张纸。
上面刚劲有力的字写着:给郑蕊,2009年比较文学研究生专业试题。
入学以后,郑蕊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跟朱同说话。
她躲着他,上课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下课的时候第一个离开教室,偶尔在楼道里碰见,也只是轻微地点一下头,然后迅速离开。她把本雅明的书藏在衣柜里,用羽绒服包裹着,任谁也不会发现。考试的时候,面对着和纸条上相同的题目,她有些不知所措,迟迟无法下笔,周围刷刷的答题声让她回过一点神来,回忆着第一次扫过这些题目时心中预想的答案。
学期中段,郑蕊渐渐适应新学校的环境,她和周围人相处的友好而克制,心中因知识结构的薄弱而自卑,就在图书馆里抓紧补课。刚开始在图书馆她迷了方向,上百万本藏书,是原来学校的几倍,后来她学会在知识的汪洋大海里打捞自己所需的营养,日渐变得强壮。
感恩节过后,她在上课,朱同打电话给她,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她,她犹豫一下还是挂断了。下课以后回拨过去,怕他生气,先做了一连串的解释,他爽朗地说没事,我只是通知你月底有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在海南,我要带你去。
郑蕊第一次领略到朱同的固执,他仿佛全盘计划好了,说“我要带你去”而不是“我想带你去”,根本不留给她拒绝的余地。她只得答应,心中又暗暗期许,那学术会议的规格在国内首屈一指,各所大学的专家都会出现,有好几位是她的学术偶像,她对流行明星一窍不通,却痴迷有学问的男子,他们身上有股被书本长期浸染的油墨味道,让人沉醉。
走的那天北京已入冬,海南却还是夏天,郑蕊对天气拿捏不准,竟然还带了秋冬的衣服,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衣本来是预备晚上睡觉时穿,却被海南扑面而来的热风逼迫着提前换上。身边的朱同,一下飞机就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衬衣,衬衣的胸口有一个马车的图案,她在候机楼里仿佛见过,又记不大清楚,她对时尚一窍不通。
出了机场就看见专门迎接他们的人,举的牌子分上下两层写着“新世纪比较文学前沿会议,欢迎朱同教授”,他们迎面走过去,朱同和举牌子的人相互握手、拥抱,像老朋友一样,第二天开会郑蕊才知道来接他的人居然是当地最有名气的学者。
上车,朱同和她一起坐在后排,他不是第一次来海南,热情地充当导游,郑蕊习惯了北方干燥和枯萎的生活,植物像是硬栽上去,整齐划一却没有生机,海南的植物是盎然的,肆意舒展的,那绿色让人心怡,一路她都望向窗外,贪婪地想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郑蕊做好和别人合住一间的准备,到了酒店才知道朱同安排他们一人一间房,房间是挨着的,准确地说是一个家庭套房拆成了两间,中间有一扇门是锁住的,郑蕊试着转动了几圈把手,门也不动,她这才放心地拉上窗帘,脱掉自己身上厚重的衣服,脖颈上密布着汗珠,她索性去冲了一个澡,头上湿嗒着就跑去参加欢迎晚宴。
朱同拉她坐自己的桌,她不肯,急忙跑到角落里的一桌躲起来,桌上都是会议的组织者跟刚入职的青年教师,他们都很拘谨,相互打探着各学校的工作待遇和科研津贴。郑蕊听不懂,四下寻觅,朱同坐在主桌,桌上还有几个知名的学者,看着眼熟却和书里的照片对不上号,只得小心翼翼地问同桌的年轻老师,他们是谁?这问题易遭到鄙视,他们回答了几次,脸上却露出“连他也不知道”的神情,渐渐郑蕊也不敢问了,专心吃东西,碗里的鱼翅嚼着像粉丝,没人动的扇贝她偷偷多吃了两个。主桌开了一瓶茅台,大家起身相互敬酒,最起劲的是一名中年女子,在做学问的女子里算有些风韵,她紧挨着朱同坐,不停往他杯子里倒酒,摆出一副“你随意我干了”的架势,郑蕊身边人议论这女人为了评教授在不停活动,从校长到系主任都得到了她的好处,他们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暧昧,郑蕊宁愿相信是喝了酒的缘故。
酒席过半,大家开始串桌相互敬酒,他们这桌少有人来,多是隔壁桌刚升到副教授的年轻学者们来看个热闹,每次郑蕊都得跟着起身,大家也不问她是谁,当她是会议的工作人员,她却很实在地每次都把酒喝完,红晕像条虫一样爬在脸上,她有些醉了。
朱同是唯一来这桌敬酒的教授,这让年轻学者们倍感荣幸争着要和他碰杯,酒盅在郑蕊的眼前交错着,她分不清哪个是朱同的,干脆胡乱碰撞。当大家就要喝的时候,朱同抓了一下郑蕊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让她清醒起来,“这是我的学生郑蕊,是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希望大家以后能对她多多关照,我这个做老师替她谢谢你们了。”朱同一饮而尽,把酒杯翻转,一滴酒在杯壁上旋转着,掉不下来。大家立刻把头转向郑蕊,怪她不早点说出自己的导师,郑蕊微醺地看着他,心里说了一声谢谢。
酒席散场,郑蕊挣扎着回房间倒头就睡,半夜听见隔壁的敲门声,却不想起身看个究竟。第二天开会时才听说,女副教授昨晚挨个敲教授们的门,叫大家继续出去喝酒,最后倒在一个房间里没有出来,至于是哪个房间,大家笑而不语。
郑蕊的头还有点疼,强打精神听第一场发言,所有重量级的学者都集中在第一场,朱同排在中间的位置,他换了一件黑色的衬衣,衬得表情有几分严肃,谈的是比较文学的学科建设,指出学科界限模糊的严峻现状,这是一个宏大的论题,他阐述得清晰而激情,引得台下专家的附和,商讨着要出一份向教育部提交的学科独立的议案。
这是郑蕊第一次参加学术研讨会,没有想象中的针锋相对,大家更像是一场老朋友的聚会,相互交流着最近生活上的琐事,都是关于房子和孩子,有年轻学者见缝插针地介绍自己,递上自费出版的学术著作,他们也只是笑笑,客客气气说一句鼓励新人的话。朱同领着她和大家相识,介绍得颇为隆重,此时她还没发表任何一篇有分量的论文,但朱同却把她的天资和勤奋放大,他说这要比什么狗屁不通的论文重要多了。本来围在一圈的年轻学者听这话时知趣地退下,留她被一群教授围着,她却试图捕捉他们脸上的蛛丝马迹,究竟谁给女教授开了门?她对此更感兴趣。
终于逮到和朱同单独相处的机会,她和他同时进入卫生间,出来时发现朱同靠着墙壁抽烟,像是在等她。
“很没有意思是不是?我已经很少出来开会,这次我带你来是为了让你认识一些人,以后会带你有帮助。”
她“嗯”的声音很小,像蚊子一样,“谢谢朱老师。”
朱同吐了一口烟,烟在她的头顶形成一个圆圈,过了好久才破掉。他们两人一起抬头看烟圈从完整到破裂的过程,“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没有。”她低下头,怕谎话被揭穿。
“你是有天赋的孩子,我想尽所能帮帮你,这没有错。”朱同拍了拍她的肩,手指上的烟灰掉在她的肩膀上,小小的一粒本不会有感觉,可她的身体却像过电般震了一下,觉得被他手指触过的地方有些发烫。朱同连忙帮她惮掉肩上的烟灰,整个手掌在她肩膀上抚着,她只穿了薄薄一件衬衣,那感觉穿透轻薄的布料直抵肌肤,更加强烈。他身上海洋香水的味道中和着烟草的味道,混合出一股奇妙的香气,郑蕊用力嗅了嗅,鼻黏膜捕捉气体微粒,传递给大脑皮层,她想要记住这股味道。
中午宴会,当地的领导上台讲话,讲了个有足足半个小时,郑蕊没吃早饭的肚子咕咕在叫,惹得周围人偷偷在笑。宴会上又开了几瓶好酒,有些学者喝得高兴,干脆不去参加下午的会议。
朱同下午没出现,这让郑蕊有几分失落,回忆着中午他的酒量,远不如昨晚。下午是青年学者专场,昨天身边那几个年轻人争着发言,互相反驳,气氛倒比上午热闹。
三点钟的时候,郑蕊收到朱同的短信:累了么?要不带你出去走走?
正在进行的发言颇有意思,发言的人昨天还特地留了她的电话号码,说以后有论文想请她指正,郑蕊慌了一下神,立刻反应过来说:“放心,我会跟朱老师一起探讨的,朱老师跟我提过你,说你是很有潜力的学术新人。”对方立刻露出得意的神情,走路的步伐都轻飘起来,发言的声音格外洪亮。如果不是这幅嘴脸,郑蕊还真愿意把这场报告听完,但手指不自主地回复了:“好,在哪儿见?”
两人约在大堂碰头,下午大堂的人很少,只有几个前台的接待人员凑在一起开着玩笑。朱同靠在前台等他,换了一件白色的POLO衫,好让身体显得结实一点。他跟酒店前台要了路线图,知道附近有海,提议去海边走走。
路上,郑蕊问起女教授的事情,朱同笑得很大声,说你不会以为给她开门的是我吧?我不惹那些能喝酒的女人,都是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你猜她昨天去了谁的房间?
郑蕊猜不到,让他揭晓答案,朱同在她耳边轻声说出了一个名字,以“华”结尾的名字,伴着一股热气往她耳朵眼里吹,她痒痒的,又挪不开身子,那名字骇了她一跳,是比朱同还有名的教授,今天下午的会仍端坐在主席台上,三十度的气温下一丝不苟地穿着西服,每个人的发言他认真做记录,她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
“没想到吧,这圈子有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带不带你来,我犹豫了很久,我希望你能好好读书,却不想你混迹这个圈子,一切圈子都是肮脏的,但如果你不进来,你永远成不了第一流的学者,这已经不是过去一门心思做学问就能受到人尊敬的年代。你看,学术会议也有当地的领导干部要来插一腿,他们把举办会议看成当地文化建设的成果,可没人关心你讲的是什么。悲哀,却没有办法,不是么?”
郑蕊发现他情绪有些低落,就把话题引开,“我们去看海吧,我还没见过大海呢。”
朱同有些惊讶,他摊开地图向海岸线前进,她紧紧地跟在后面,像个怕丢的孩子。
朱同有极强的方向感,没多久,浩瀚的蓝色就在郑蕊眼前铺开,海远比文学作品里写得壮观,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拍打在礁石上,噼啪作响。朱同提议向海再靠近一点,岸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像是海的主宰者。
郑蕊不敢,她穿了一双高跟鞋,走了这么久的路,脚已经有些一瘸一拐,踩在沙滩上都有几分吃力。朱同让她把鞋脱下来走,她不肯,脚不停地往回缩,藏在石头后面。一没站稳,她被碎石绊了一下,跌在地上,朱同赶快上前,他没扶起她,而是把手放在她的脚上,轻松地帮她脱掉了鞋。郑蕊尴尬极了,不停藏着大脚趾上那个丝袜的破洞,她悔死了,应该尽早扔掉这双勾丝的袜子才对,没了丝袜的保护,她大脚趾外侧的皮肤跟鞋摩擦起来,蹭破了一块皮,露出粉嫩的肉。
朱同不敢让她再往前走,怕感染了皮肤,就陪她坐在石块上,望着大海。
他们都关掉了手机,那个下午是安静的,只有海浪的声音。
雨意料之外的降临,两人身上都没有雨具,朱同拉起她,问她是否可以忍耐一下,跑回酒店。
郑蕊被她拉着跑,本来无力的双腿重新恢复了力量。天突然化作魔鬼,发出怒吼,伸出巨爪,想要抓住他们。
他们跑了很远,终于跑回了酒店,所有的人都去吃饭,走廊里是空的,地毯上很快吸附掉他们身上的水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进了各自的房间,郑蕊脱掉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用浴巾擦干身体,却发现自己没有可以替换的衣服,被淋湿远在她计划之外。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用浴巾捂住自己的身体,焦急地拿浴室里的吹风机试着吹干衣服,吹了十几分钟,衣服也只是干了一小块。她打了一个喷嚏,看镜子里的女孩满头蓬乱,像一只流浪多时又被拾回的小猫般无助。她拿起手机给朱同发了一条短信:我不大舒服,就不去吃晚饭了,您自己去吧,抱歉。
朱同敲她的门,她不敢开门,靠在门后,用浴巾裹住自己的身体,不想以这个样子见人。
那敲门声很快就中断了,郑蕊舒了一口气,打算一会儿等衣服干了去买碗泡面充饥。
紧接着,她听见细碎的钥匙声,房子中间的门把手慢慢旋转开来,露出一条小缝,朱同的脑袋伸进来,看见她在,松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敲你的门也不开。”他挤进来半个身子,但很快发现自己的无礼,郑蕊的胳膊和双腿完全露在外面,只有胸部以下被毛巾包裹着,包得很严,能看见她胸部突出的形状。她肌肤白得耀眼,上面铺了一层薄而疏松的绒毛,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金色的光泽。
他们都吓了一跳,呆住不动。
时间是停滞的,是结成的蜡,覆盖了一层不明朗的霜。
两人几乎同时迸射出的热情把这蜡融掉,朱同抓住郑蕊的胳膊,抽开隔在两人中间的毛巾,感觉他所怀抱的身体火一样地热,她在他的怀里迅速地膨胀着,想要长大。
郑蕊懵了,在他怀里完全不知所措,猫一样的呢喃不需要经由大脑控制而发出,她两只手垂在身体两侧,被他抓住,环抱在自己腰上,从微微用力到使劲钳住他的腰,不让他跑掉,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烫,额头发烫,脖颈发烫,胸发烫,大腿根处也在发烫,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不留神坐在了火山边缘,还好奇的伸出手想要一探究竟,火山岩浆弥漫出热气很快把她灼伤了,她不知闪躲,固执直行,直到整个身体被岩浆所覆盖,才发现身体里所流淌的不是血,是火水。
朱同引导她完成从女孩到女人的仪式,从笨拙而细密的吻开始,到床上那点点红色结束,他有些不敢相信,想起她刚才无助的表现,嘴唇快要被自己咬破,他又极端确定,把她的头摁在自己的怀里,听到她小猫一样的低吟声,他慢慢滑下自己的身体,和她的脑袋处于水平,轻轻地在她眼睑上一吻,“直到现在我才相信,我第一次见你时不是错觉,我那时就想这样抱着你,留你在我身边。”
朱同再度住院的消息绕过大半个地球,才传到郑蕊耳朵里。
手机上亮起导师的电话号码,郑蕊像握个烫手的山芋,不敢接也不敢挂断,她能想象导师在电话恼羞成怒地指责她的背叛,她默求他千万不要问“你究竟有没有……”之类的问题,一旦发问,就注定那个真实答案是“没有”。
最后还是接了,郑蕊觉得迟早需要面对,逃避不是办法,她屏住呼吸,等着接受导师从大洋彼岸发来的一连串质询。
电话出乎意料的平静:“朱同又住院了,说是肺癌晚期,你替我去医院看看他吧,一场同事,你又是他的学生。”电话那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弹拨着郑蕊的心弦,“人生无常,以前挺好的人,说得癌症就得癌症。”
电话跌在地上,咣铛一声,手机壳被弹开,像一个嵌入她心里的炸弹碎片。她心是乱的,沙沙作响,有锯从心房剖开。
不是没设想过身边人死亡的情景,但绝对不会是他,他是坚硬且完整的。
郑蕊跪坐在地上,把手机重新组装好,开机,屏幕晃了一下,她的心也跟着晃了一下,她发现自己看见一丁点波动,心都会跟着巨大的震颤,那荡漾的感觉每一次都让她精疲力竭。
“你还好吗?”她发短信给他,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她悄悄钻出他的怀抱,躲回自己的房间,半夜里有一条短信在她手机屏幕上无声地显现:“你还好吗?”她微笑地吮了一口眼泪,抱着这条短信入眠。
没有人回复她,她开了信息报告,又发送了一遍,还是石沉大海,维护他们关系的手机,突然断了线,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风筝孤零零地在天上摇曳着,飞不上去也掉不下来,就这么无依无靠的飘着,摇摇晃晃。
握着风筝线的人躺在医院里,室友回来传递着关于朱同的消息。朱同有一天晚上突然昏迷被送去医院急救,发现各项指标均不正常,照了CT才发现他肺部有一个巨大的肿瘤,已经是晚期,那瘤子狡猾地长在肺部后面,普通的X光片无法显现出来,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由于刚进行完腰部的手术,已经极端虚弱,无法进行化疗,癌细胞对器官的侵蚀肆无忌惮,那些邪恶的小家伙攻克下他身体的一个个堡垒,啃噬着他的生命。
几个女孩在旁边唉声叹息,说医生估计朱同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他每天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死亡。
她们说这话时悄悄观察郑蕊的反应,她在铺床,身体背过去,为了让肩膀不要抽动,她把手指狠狠地杵在了枕头上,枕头被捅出一个小洞,那是宣泄痛苦的管道,所有的绝望从那小洞连接到地面,和脚趾相通,脚趾伸出拖鞋死死地扣住地面,怕一不小心就会晕倒。她克制着,忍耐着,死死咬住嘴唇,牙齿沾了血,也不许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极缓慢的速度,她终于把床单撤换下来,抱着走出了寝室,表情干燥的状态只能维持到此,紧接着,所有的泪水倾泻而下,尽情而肆意的流淌,泪水和粘腻的鼻涕混在一起,覆盖了全脸,她把头埋在床单里,躲开宿管员的视线,坐在楼下的石凳上,放纵自己哭泣。她在月亮照射下的哭泣的脸有几分吓人,眼角和眉毛下坠,泪水滴在耳畔,嘴唇发青,嘴巴大大张开,让空气进来一点,不然随时有缺氧的可能,鼻子流出透明色的液体,顺着鼻翼两侧的纹路滑在衣服上,结成痂,她的手抠住石凳,身体后仰,月光如瀑布般覆盖在她身上,像烈士身上覆盖的国旗。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哭出声来,巨大的悲鸣以无声的形式宣泄,她像在卖力地演出一幕默剧,如同他们的关系,用力却无法发声。
拖了一个礼拜,郑蕊才决定去医院看朱同。
系里的老师轮番去过,朱同躺在床上像是动物园里的珍贵动物被参观着,他的痛苦被他们细细咀嚼,又把滋味播撒给自己的学生,全校都知道有个教授肺癌晚期,在死亡的边缘徘徊。郑蕊在食堂门口看见有学生在为朱同募捐,他的照片被打印在海报上,还是那张坐在书架前的照片,背景介绍却换为“病魔无情,爱心募捐”,捐款箱伸在郑蕊面前,她低头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些被团成团的零钱,慵懒的姿态像是一种侮辱。
朱同入院以来就不断昏迷,医生放弃了给他做肿瘤的活体化验,认为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于任何治疗,只是用药物维持着他的生命。他被腾到了单人病房,把死亡阴霾的扩散范围维持在这五平米的房间里。
郑蕊一进来就能闻到高浓度的死亡味道,一股干燥的咸腥味道,微微发臭。
朱同躺在病床上,靠呼吸机维持,鼻子、嘴巴、手背被插满了各种导管,液体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里,把他身体里的血液稀释掉。他的脸比原来还要瘦,可是身体却是原来的几倍,肋骨凹陷下去,肚子却大大的鼓起,像一个快要被吹爆的气球,梅虹在床边不断活动着他的四肢,替他放松肌肉,避免萎缩在一起,她敲打着他的大腿一直到脚踝,把他贴在骨头上的肉在掌心揉捏,像是在料理一道美味的佳肴。
她进来的时候,朱同仰面躺着,微微睁开眼睛,他睫毛掉的奚落,眼睛覆盖着灰色的雾,透过一个狭小的切口望见她的脸,他像是在责怪她怎么现在才来,嘴里哼唧了一声,手往上抬高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针头撕扯了一下他的皮肤,却没有痛感。她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他身体裸露着,脖颈的颜色发紫黑,胡子已经有很久没刮,新长出的胡茬都是白色,头发黏在一起,鬓角落了霜,她亲吻过的嘴唇裂成一层层的干皮,像蜕皮的蛇。他比实际年龄老了要有十多岁,老天知道他不符合死亡的年龄,就要在他的样貌做出改变,好让他和死亡贴得更紧密些。
郑蕊知道她想握住自己的手,可她不敢,她躲在梅虹的身后注视他,看他努力想要坐起身子,不停用脚踹着被子,却遭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终于,他放弃了努力,平躺在枕头以下,喉咙里发出短暂、含混的音节,梅虹靠在他耳畔,要求他说的再大声一点,他又努力了一下,咕哝着:“我……我要……洗澡”,每说一个字就要吞咽一口唾液,嘴唇稍微湿润一下,很快又被风干,滑落的口水在胸前结成一个一个白斑。
“洗澡,等你病好了,我们回家就洗澡。”梅虹轻抚着他的肩,背过身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用手臂蹭了蹭,又装作若无其事的面对他,轻拍他的手臂,“快点好起来,我们回家。”
郑蕊呆住,他知道朱同想在她面前保持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他痛恨自己这幅模样,他宁愿留在她记忆里的全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谈论浪漫主义的自己。他像一株植物一样躺在这里,目睹着自己身体的枯萎,力气被抽干,水分在流失,心脏的速率越来越慢,偶然一阵爆发似的狂跳让他差点断了气。他的身体每天都起着变化,死神却没有立刻降临,它用一种更浪漫主义的方法折磨着他,让他在心爱的人面前来承受巨大的苦难。
“回家”这个词语刺痛了郑蕊,她与朱同没有家,两个漂泊的灵魂偶尔碰撞在一起,擦出一段火花,天下却没有容器可以承载他们。
郑蕊望着朱同的脸,他像当年被自己折起塞在口袋里的那张海报,脸上的表情被痛苦地挤压在一起,她不忍再面对死神对他的摧残,说了再见。离开时,她和朱同的眼睛同时有泪滑落,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出了医院,郑蕊靠在墙上大声地哭出声来,这是她目睹的人生中的第一场死亡,死神却选择她的爱人来表达自己的威严。她哭得声嘶力竭,滚烫的泪沿着冰冷的面颊滑下,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她纵情享受着痛苦。她感觉有人抱住了她,像是死神派来的使者,连怀抱都是冷的。
一个礼拜后,郑蕊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回到寝室,手里攥着一盒米非司酮片。她不吃饭也感觉不到饥饿,空腹吞下两枚药片,连续吃了三天。
第四天的时候,她一口气咽下三片,躺在床上,静默着时间,生命中的这一段时光,漫长而难熬。黑暗中,她靠倾听风声而度过时间,风呼啸而过,像一个暴虐的人在施展威严,卷起沙尘,撞击着窗户,粗暴的释放自己身体的能量。
恍惚中,她再度感觉到身体里潮水奔流的感觉,她的身体渐渐打开了一道口子,像是一扇闸门,潮水喷涌而出,裹挟着她前进。她听见汩汩的水声,闻到身体咸湿的味道,是海水的味道,她仿佛看见朱同在海水里向她挥手,让她勇敢一点,再靠近一点,她用尽力气,朝漩涡中心游去,把身体没在海水里面,在海浪里翻滚。
在海水里,她拼命打捞着那件宝贝,那件她不得不丢失的宝贝,终于她看见了,还不具备完整的形状,却已经是温热的,有了重量,她抱在怀里悉心的拍打着,呢喃着他的名字。忽然一个浪头打来,把她的身体冲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她的手散开,宝贝滑了下去,淹没在海水里,被浪冲的很远。她想喊朱同一起打捞,不见了他的踪影,只剩下自己被海水翻涌着,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把她推向一个又一个的高点,她望着湛蓝的天和透明的海水,却望不到自己的爱人。
郑蕊和朱同终在医院相遇,却是阴阳两隔。
郑蕊的被褥被血浸湿,滴答在地上,她昏迷了一天,被室友送去急救,诊断为流产失败,子宫受损。在她昏迷的时候,朱同终于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死于凌晨四点,陪在他身边的只有梅虹。
2012年12月的北京变得异常寒冷,整座城市笼罩在世界末日的阴影下。
郑蕊坚持着要出院,年底有一场政治课考试,这是她博士阶段的第一场考试,只要她修够学分,就能按照原定的计划出国。
那天风很大,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外套,还是感觉到寒冷,手术以后她身体仿佛失去了调节功能,无论在室内还是室外,她只能感觉到一种温度。
考试是开卷,她提前复印了室友的笔记,摊在桌面上,对照着题目从里面摘抄句子回答。
手机在这个时候,又在她的身体里翻滚起来,她愣了一下,趁着监考老师不注意,把手伸向了口袋里,低着头,瞥了一眼手机的提示信息,是朱同的号码。
她愣了,完全慌了神,笔跌在地上,发出咣当的响声。她看见监考老师把头转过来,望向自己,却无法控制去阅读那条短信的冲动,她按下了确定键,短信打开得很慢,几条短信合并在一起。
她的手被监考老师抓住,连同手机一起,郑蕊伸手去夺,监考老师钳住她的手臂,撕扯中她的指甲划了对方一道口子。
监考老师大声念出短信内容:
ACBDAB……
郑蕊低头,发现跟自己试卷的答案完全一样,她被判作弊,取消了考试成绩。
朱同的葬礼,有很多人来参加,郑蕊的导师从国外赶来,参加葬礼前刚刚接受了研究所所长职位的任命,他染了黑发,显得年轻了几岁,在朱同葬礼上接受着大家对他的祝福。
葬礼结束后,大家一起去了朱同家。在楼梯上,梅虹把郑蕊拦住,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藏住身上多余的肉,头发挽成了一个髻,在肌肤粗糙的纹理上擦了淡淡的颜色,隐藏住悲伤的踪迹。
“把钥匙给我。”她伸出手。
“嗯?”
“把朱同信箱的钥匙给我,你跟他的事情我早就知道,短信是我发的,流产的事是你咎由自取,他死了,你也抢不走他。”
郑蕊交出钥匙,她什么也没说,楼道的窗户被人砸破,风吹得她脸刺痛,血液在身体里被冻住,她却感觉不到冷。
这是北京近十年来最冷的一天,天气预报着夜间最低温将降至零下十五度。街上没有几个人,只剩下郑蕊自己,游走得漫无目的,她张开嘴想要哭泣,泪腺却被冰冻中,失去了效用,从嘴里不停向外翻滚着白气,迷蒙了她的视线。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朱同家旁边的那条河。
河里的水结成冰,调皮的孩子在冰面上凿开一个洞,向下不断投掷着冰块,那是一个无底洞,孩子们却天真地想要填平它。
郑蕊在旁边看了很久,六点一过,孩子们一哄而散,只留下那个冰窟在黑暗中闪着光泽。
她一点一点地向冰窟靠近,有几次差点要滑到,她稳住身体,把步伐放缓,离那片光泽越来越近,月亮和霓虹灯把冰面铺了一层银粉色。
她脱下鞋,脱掉袜子,坐在岸边,把脚伸了进去,她的脚立刻被冻住,脚趾回抠,开始有些发痒,渐渐失去了知觉。
她又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毛线衣,只剩一件单薄的衬衫,把身体的重量减到最轻。她的手撑住冰块,慢慢下滑,把身体浸泡在水里。她终于感觉到寒冷,骨头缝里冒着白气。她牙齿发颤,倒吸了一口凉气,两腿死死地并拢在一起,保持一个船型的姿态,沉入水底。
她重新感到血液加紧流动的感觉,身体荡漾开来,有一股股潮水向上翻涌。她的身体被冰块写满了一个个浪漫情怀的句子,这些句子朱同曾在她耳边反复吟诵。
她渐渐闭上双眼,沉浸在这冰冷的水中,在月光下轻声发出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