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五题

2013-08-15 00:54刘克邦
文艺论坛 2013年23期
关键词:馄饨老师

○ 刘克邦

清晨的感动

我有一个习惯,每个星期天清晨,都要步行半个多小时,专程到三王街双燕楼,花上五块钱,吃一碗馄饨,一则早上车辆少,空气好,是散步走路的好时机;二则双燕楼的馄饨价廉物美、别具风味,吸引了我。既锻炼了身体,又品赏了美味,可谓一举两得,物质精神双丰收。因此,不是出差或者是遇上特殊情况,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又是一个星期天,阳光和煦,风轻云淡,早早起床,伸伸手,弯弯腰,踢踢腿,吸一口清新空气,晃晃悠悠走出机关院子。

长沙,古老、文明而又美丽。我沿着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楼房商铺,踏着方格彩砖铺就的人行道,尽情地吸吮着路旁玉兰树上飘送的花香,上城南路,经天心阁,到南门口,顺着步行街,折入太平街,转进三王街,径直来到著名百年老店——双燕楼。

店子里,整整齐齐,清清爽爽,给人一种舒适、惬意的感觉。靠门口右侧,有一个收银台,后面墙上挂着一个灯箱,上面红底白字密密麻麻载明着馄饨的种类和价格,什么酸辣馄饨呀,三鲜馄饨呀,鸡丝馄饨呀,虾仁馄饨呀,腰花馄饨呀,云耳肉片馄饨呀,香菇菜心馄饨呀,等等,一目了然,尽在其上。可谓品种多样,一应俱全,按质论价,价格适中,任顾客随意挑选。厅堂中间,有条不紊摆放着七八张长方形小桌、三十几条漆木靠背方椅,既留足了人进人出的空间,又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室内每一寸地盘。桌子上面,高高矮矮的小杯、小壶、小瓶子、小罐子,里面分别装一些盐、味精、辣椒、酱油之类的调味口,方便顾客根据各自的味口和喜好自由选用。店堂里,早有人光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是与我一样对这里情有独钟癖爱有加的老食客,或是慕名而来尝一次鲜享一回口福的新顾主,三三两两,团团伙伙,或安坐等候,有说有笑,或无声无息,埋头饕餮。

这里的馄饨,闻名遐迩,有口皆碑,新鲜的肉馅,薄薄的面皮,营养的原汤,精心调制的配料,端出来,放在你的眼前,水汪汪,亮澄澄,皱巴巴,鼓胀胀,肉香、葱香、胡椒香、酸菜香,还有面皮香,浑然一体,氤氲而上,缭缭绕绕,向四周飘散开去。闻一闻,定让你垂涎三尺,欲罢不能;咬一口,你会咂嘴舔唇,心醉神迷。更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里服务的大姐、小妹和师傅们,和蔼可亲,笑容可掬,服务周到,热情似火,让人有一种温馨、惬意、宾至如归的感觉。

我付了账,要了份鲜肉馄饨,将筹码递给一位跑堂的大姐,找一空位坐了下来……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男一女,看样子年龄均不过三十,两人一左一右,牵一五六岁小孩,像是三口之家。这时,店子里已满堂顾客,少有虚位,他们进来后,站在过道中打量,见我所坐之处的侧旁和对面有两个空位,走了过来。

“请问,这里有人吗?”明知是空座,见我在旁,那年轻女子还是先问后坐,轻声细语,彬彬有礼。跟后的男子也不失风度地冲我点点头,笑了笑。

我心头一热,被他们的行为举止所感染:“没有人,你们坐吧!”投桃报李,我顺手把凳子拉正一下,友好地示意他们坐下。

三个人,两个位子,男人站着,女人、小孩分别坐在我的对面、旁侧。孩子天性好动,加上高兴,坐在凳子上,一点也不安分,手舞足蹈,又拍又踢,一只脚竟踹到我的膝盖上来了。我微微笑了笑,下意识地拍了拍裤上的灰尘。

女人见了,急得不行,赶忙起身,拉住了孩子活动不止的双脚,哄劝起孩子来:“崽崽听话,不要乱动,看你踹着伯伯了!”

听妈妈一说,孩子停止了动作,转过头来,瞪着一双大眼,直直地望着我。我生怕惊吓了他,微微一笑,轻声细语:“不要紧的,伯伯没有怪你。”

“还不赶快叫伯伯,对伯伯说声对不起!”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男人、女人都向儿子发出了指令。

“伯伯,对不起!”稚声稚气,怯生生的,一股热流一下子从我的脚底直冲头顶,暖遍了全身!多么纯真、可爱的孩子!我长期在外,很少见到有如此通情达理、文明礼貌礼待别人的。有这样的父母影响和教育,这孩子日后定会崇尚真善美,嫉愤假丑恶,明了世事,宽以待人,融合社会,长大成材的。

“没关系!”听一声孩子道歉,别提我有多高兴了。我情不自禁,伸手向前,握了握那又嫩又软的小手,打心里头十分喜欢这孩子,也非常赞赏孩子的父亲、母亲。

馄饨上来了,为了早点让出座位,我顾不得热汤烫口,狼吞虎咽、三扒两口,很快就把它消灭个一干二净,赶快起身,离座而去。

“伯伯再见!”甜甜的、脆脆的,那童声竟从身后追了上来。

我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微笑着,向他们摆了摆手:“再见!”

我头一回吃过馄饨以后,忘情得不知馄饨的滋味,第一次在一位幼小、天真、活泼的孩童面前,接受了一次最生动最深刻人生意义上的教育,品味到了,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男人与女人、大人与孩子、生人与熟人,要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尊重,多一份真诚,多一份爱心。若如此,世界将是何等的和谐、美好,我们的生活将充满阳光、绚丽多彩!

出得门来,一阵凉风吹过,好甜,好爽!

六娭毑

岳母家住在河西窑坡山,一栋“筒子楼”的二楼。一楼有位邻居,大家都叫她六娭毑,大眼睛,厚嘴唇,高鼻梁,宽脸庞,黑里透红的皮肤略显几分粗糙,微微发胖的身材格外结实稳健,走起路来三步并作两步,像一阵风似的,风风火火,猴急狗急。在长沙土生土长的她,俨然一派北方女性粗犷、豪爽,却也有几分异常。

六娭毑早年丧夫,拉扯着几个儿女,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儿女均已成家,且个个生活条件不错,但她却拒绝了儿女们的安排,一个人继续住在既窄又矮还暗的老房子里,经常披一头看不到半点柔软和一丝光亮的齐耳短发,穿一身洗得青不青蓝不蓝不见底色发了白的平布衣裤,趿一双剪去后跟帮子且脏兮兮的塑料凉鞋,过着清清淡淡、平平实实的简朴日子。她待人和气,人缘极好,碰见熟人老远就打招呼,也喜欢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串串门子,唠唠家常,终日笑声不断,好像永远也没有烦恼和忧愁似的。

我因为上岳母家,经常与六娭毑照面,但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叫一声“六娭毑”问一声好以外,并没有太多接触,对她的了解也就甚少。

一次难忘的相遇,不,准确地说,是一次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她的热情相助、雪中送炭,使我对她有了深切的认识,并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敬意。

那一年,元宵刚过,春雨绵绵,寒意依然,人们还陶醉和沉浸于新春佳节欢乐之中的时候,我的儿子要降临人世了。一天,挺着大肚子的妻子突然发作,疼痛难忍。慌乱之中,没有一点经验的我,急急忙忙中搀扶着她就近去了岳麓山下的一家医院。没有料到的是,这家医院病床爆满,医生说:“我们现在没空床,你们到别处去吧!”我不知所措,一下子像掉进了深渊谷底。我仍不甘心,找这个,求那个,结果还是热脸碰冷脸,得到的都是冷漠无情的拒绝。妻子越来越不行了,已经实在撑不住了,听着她一声声揪心的呻吟,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万分!

正在上下奔忙求助无果的为难之中,六娭毑出现了。她因感冒也来此看病,见此情景,二话没说,把自己看病的事撂到一边,急匆匆地找到医院的一个熟人,借来一副担架,对我说:“快!快点!我来帮你,我们一起将你爱人抬到那边山武警三六六医院去!”六娭毑这么大年纪了,又有病在身,这么重的担架,我怎么好意思要她来抬?“来不及了!快走!”她见我犹豫着,不容分说地早已把担架带套上了肩。

就这样,我与六娭毑一高一矮,一前一后,顶着寒风,冒着细雨,抬着妻子往三六六医院跑。

这段路虽然不长,但经过一段马路以后,还要爬一段山,坡陡人重,路湿脚滑,心急步骤,体力消耗很大,开始还起着跑步,慢慢地只能拖着步子往前挪了。我们走一段歇一下,歇一下再走一段,一步一步,一段一段,艰难地向前迈进。走着走着,腰痛了,腿酸了,上气不接下气,汗水如雨般地直往下淌。松不得呀!我咬紧牙关,挺起身子,坚持着不让担架从肩头上滑下来。好漫长的路程啊!短短的三华里路,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竟走了半个多小时。汗水从身上冒出,雨水从头顶落下,模糊了眼睛,湿透的衣裳,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到了山顶上的医院门口,我已经汗流浃背,精疲力竭,全身骨子像散了架似的。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都累得如此,实在不敢想象,年过半百的六娭毑是怎样挺过来的。惟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美德中的意志、精神下的力量!

看着气喘吁吁,被汗水和雨水湿透了全身且抱病在身的六娭毑,我满腔愧疚,万分感动,眼睛里闪着泪花,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言词来表达对她的感激之情……

在三六六医院医生和护士的热情接治和精心护理下,儿子呱呱落地,妻子平安无事,我也幸福地当上了父亲。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儿子长高长大长成人了,岳母已不在人世,从涟源调回长沙的妻兄住进了“筒子楼”。偶尔去一趟窑坡山,只见一切如旧,地方还是那个地方,楼房还是那栋楼房,邻居也还是那些邻居。六娭毑仍然住在楼下老地方没动,除了头发白了几缕,皱纹多了几道,人苍老了几分,还是着一身褪色的衣服,趿一双灰旧的布鞋,这家串串,那家遛遛,整天乐呵呵笑哈哈的,像开心果一样,无拘无束,无忧无虑,那份实在那份忠厚那份亲近那份热情常存常在,依然不减……

我们心怀感激,无限敬佩,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位纯朴、善良、助人为乐、极富爱心,怀有一颗金子般心的六娭毑!

无法归还的借款

人生旅程,千姿百态,千变万化。人生如路,有平坦,也有崎岖;有顺畅,也有波折;有快乐,也有烦恼;有教训,也有启迪。我走过很多路,有山路,水路,大路,小路,弯路,直路,但感受很深,经久不忘的行路,却屈指可数,寥寥无几。

1986年5月,我带队,与一位年轻的同事一道,到洞庭湖区沅江草尾一带调查乡镇财政经济情况,经过二十多天的走村串户,内查外调,情况摸清了,事实核准了,问题发现了,原因分析了,措施也提了出来,总算吐了一口气,按要求完成了任务。到县城与当地领导通报情况交换意见以后,我们马不停蹄,到汽车站搭上了长途客车,兴高采烈、风尘仆仆地返回省城长沙。

任务完成了!就要回家了!心情也轻松、舒展了许多。汽车在公路上奔驰,公路在车轮下延伸。车窗外,一片片田野,翠绿吐鲜,生机勃勃;一泓泓湖水,碧波荡漾,银光闪烁;一道道山岭,绵亘起伏,茶果飘香。田野镶嵌在湖水和山岭之间,湖水浸润于山岭与田野之中,以及山岭、田野中的万物生灵,山岭像一个个风吹不倒雷打不动的卫士,巍然屹立,终日守卫着蓝天白云下的方方翠绿、顷顷碧波。美丽富饶的洞庭湖,好一派如花似锦诗情画意的湖光山色!伴随着一幕幕一闪而过秀丽壮美的景色,沐浴着一阵阵拂面而来清新爽朗的凉风,我的心,竟飞了起来。飞呀,飞呀,飞过了那山峦水乡,飞上那晴空蓝天,飞回那眷恋不舍的单位,飞进那温馨快乐的家中……

到了益阳,已是中午时分。过了资江大桥,到了桃花仑,汽车一拐,进了汽车站。“吃饭了!”司机回头喊了一声,车子“噗哧”一声紧靠着站内的一家餐馆停了下来。我站起身来,举手正待将头顶行李架上的提包取下的时候,年青的同事拉住了我:“就一会儿,又没走远,不必了。”我望了望车下餐馆的桌位,近得很,车上的一切一目了然,全在视线中,也就没有坚持拿提包了,随着大家一起下了车。

完全出乎意料,我们刚一下车,客车又启动了,往前面开去。有人说,车子到前面加油去了。我心中一愣,望着离去的车影,总觉得有点不踏实。一碗饭、一个菜、一份汤,简便清淡,旅途就这样,将就点对付一下肚子就行。我牵挂着车上的提包,三扒两口狼吞虎咽很快地扫荡完了碗中的食物,赶紧起身往车站门口走去。

见车子停在门口,我放下心来。走近一看,车门是开的,驾驶室不见了司机的踪影。我预感到情况不妙,一望行李架上,糟了,上面空空的,我那熟悉的黑色提包没了,同事的提包也不见了。很显然,是我们的大意和司机的不负责任,让贪财之人有了可趁之机。我们气愤极了!虽然我们都是“穷光蛋”,包里面没有几样值钱的东西,但里面的衣物、书籍都是我们的随身之宝和心爱之物,特别是那些调查笔记和资料,是我们二十多天的心血汗水和劳动成果,要恢复补充起来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情。平白无故地惨遭一次“洗劫”,太冤了,也太亏了,越想越急,越急越气,心情暴躁,情绪激动,与司机大吵了一场。见我们丢了东西,司机自知理亏,脸带愧色,无话可说,只好与我们一起去寻找那可疑之人。找啊,找啊,那偷提包的人早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之中,更不会突起善心折转身来把包交还给我们。时间一点点过去,同车的乘客们耐不住了,吵着、闹着要开车走路,我们没有理由也不忍心要他们一起“赔罪”,只好让司机开车走了。

找汽车站领导,到派出所报案,寻觅偷包人线索,上上下下,前后左右,折腾来,折腾去,瞎忙乎了半天,一切徒劳无功。眼见得太阳西斜,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这才想起还得赶回长沙去。这时,有“国老大”身份的汽车站已无开往长沙方向的班车了,怎么办呢?几经打听,好心人指点,到路上去可能还拦得到个体户经营的中巴车。

我们沮丧极了,早上乘车的那股高兴劲早已烟消云散,拖着疲惫的步子,悻悻地离开了车站。来到319国道旁,一辆中巴车驶了过来,见我们招手,司机放慢了车速,但车上已满满地塞了一车人,人贴人,人挨人,人挤人,把个车厢堵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连车门都关不上了。售票员双手抓住车门把手,两只脚踏在车门边,连声疾呼“坐不下了!坐不下了!”司机听后,一踩油门,中巴急驶而去,车后扬起一股灰黄的尘埃。

无奈之下,只好耐心地再等,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又等来了一辆中巴。中巴靠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我们跨上一步,正待上车,有人从门里边探出头来,“到哪里?”“到长沙!”“只到衡龙桥!”衡龙桥是益阳界内与长沙宁乡搭界的一个小镇,我们只好无可奈何地望着车走了。

太阳落山了,天渐渐地昏暗下来,街上的路灯全亮了,行人也少了许多。我们站在路边,等啊,等啊,望眼欲穿,心急如焚,一辆辆大卡车、小货车呼啸而过,唯独不见有大客车、中巴车踪影。这么晚了,可能再难等到车了。此时此刻,我们饥肠辘辘,满脸灰土,全身汗臭,狼狈不堪,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们心慌意乱措手无策的时候,倏然间,两道剌眼的灯光射来,一辆中巴“吱……”地一声停在了我们的跟前。“到长沙!短途不上!”没错,就是它!我们也不搭话,竟顾自爬了上去。又是一辆个体经营的车子,也只有个体车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精明的车主知道,这时候,国营车队早收班了,但仍有一些人因特殊情况需要赶路,有客源,没有竞争,这是一个可多赚收入的极好空档。上得车来,座位上早已坐满了乘客,中间走道虽站了几人,但足可以容纳我们两人插进。按座位载客,这是客运管理的规定,车主赚钱,我们赶路,两厢情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买票!”车子刚刚启动,我们还来不及站稳,背着钱袋子、手拿票夹子的女售票员走了过来。

“多少一个人?”年轻的同事问。

“八块!”报价的声音特脆亮。

“多少?”同事以为听错了,反问一句。上午从沅江上车,到长沙的票价是四元,距离短了一大截,票价怎么反倒高了一倍?

“告诉你是八块,没长耳朵?”她很不耐烦,话中明显带“刺”。

“这么贵?抢钱哟!”窝囊了一天,正气没地方出,同事毫不相让,声音好高。

“这是晚班车,小车,乡里鳖!晓得啵!”对方火气更大,跟着又来一句,“坐不起?莫坐!”那时,我们虽为机关干部,但都出身农村,经济并不宽裕,衣着打扮的确很“土”,被她叫为“乡里鳖”,一点都不足为奇。

受此羞辱,同事的脸,一下子红涨起来,正待发作时,我赶紧撑扶着座椅背移步过去,一边拉扯着同事,示意他冷静下来,一边向那售票员陪着笑脸并表示歉意,“对不起!八块就八块,我们买票就是!”见我如此态度,同事只好忍气吞声,伸手去口袋里掏钱。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手伸进口袋以后,突然停住了,没有抽出来,一脸惊愕,转而恐慌起来。

“怎么了?”我感到不妙,问他。

“这、这、这……”他结结巴巴,半天才把话说出口来:“这钱包不见了。”

那时,我们工资低薄,垫不起钱,出差费用都是向机关财务先借支后报销。我们两人,我年长,他年轻,我负责工作,他负责生活,差旅费借支、保管、结付、报销自然由他负责了。每次出差,他都小心谨慎,细致周到,收支两清,从未出过差错。

“不要急!再仔细找找看。”我偏着头,尽量把语速放慢,宽慰着他。

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把所有口袋都翻个遍,还是没有结果。“在汽车站餐馆吃饭时,钱包还在,吃完饭,结了账,将钱包放在裤子后面口袋里……”他停下手来,沉思良久,将白天的情景在脑子里又过滤了一遍。“哦!明白了。”突然间,他把脑袋一拍,“我们提包丢失后,去候车室门口与车站值班主任交涉,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我身后有意无意地碰了我一下……对了!就是他,这个没良心的,趁火打劫,偷走了我的钱包。”

听他一说,我也慌了手脚。每次出差,尽管我不管生活,仍免不了带上两百三百的,以备私用,但这次钱放在提包里,提包没了,钱也随包而去。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背时背到底了。两人都身无分文,这票怎么买呀?这车还怎么坐呢?

一直在关注着我们的售票员,听我们一问一答,早已明白了几分,鼻子一耸,脸上浮出一丝冷笑,俨然一位胜利者在得意地嘲讽和戏谑着手下败将,在一旁幸灾乐祸,瞅着、盯着、观望着,等着看我们的“西洋镜”。这边,恰恰相反,我的同事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不知所措,明知道钱包不在了,仍在不停地反复地摸着、捏着、翻着自己的衣袋、裤袋,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怎么啦?买票呀!”她斜视着我们,催逼着。

“对不起!我们的钱包被偷了。帮帮忙,让我们搭车到长沙,到那里一定叫家里人将票款送来。”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事至如今,只能忍气吞声了。

“谁知道你的钱包是不是被偷了,一个人被偷,两个人都没钱了?我看你们是想赖帐。”她口气特硬,不依不饶。

“不买票,就请下车!”那司机早在驾驶室里侧耳听了半天,附和着,一脚刹车,车停了下来。紧接着“哐当”一声,车门开了。这时,全车厢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没有一个人吭声,静观事态的发展。

“下车就下车。我们走!”同事咽不下这口气,拉了我一下,就要下去。

此时此刻,要尴尬有多尴尬,毕竟我们没有买票,理屈词穷,说不起话。车门外,前不着店后不挨村,万籁俱寂,黑漆漆的一片。逐客令早下了,是下去,还是不下去?

“不要下去!我借钱给你们!”正在万般无奈左右为难之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大家不约而同转过头来,顺着车厢内暗淡的灯光望去,只见一位面目清秀、身材苗条、衣着朴素的姑娘从车厢后座站了起来,手中拿着两张10元的票子,走过来递到了我的面前。我不知所措,激动得不知道该如何说是好,反复絮叨着:“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双手却不由自主将钱接了过来。钱刚到手,那售票员一把将钱抢了过去,扯票,找零,手脚麻利得惊人。

车票买了,车又继续在夜色中前行。是感激?还是敬佩?我茫然不知,应该两者都有吧!车厢内,昏暗中,我想多看她几眼,我又不敢多看她一眼,但我肯定,她特漂亮,美丽动人,无人能比。

我的同事走了过去,感谢之余,要求她留下姓名、地址。她开始不肯,说不必了。同事说,你是借钱给我们,不知道你的姓名和地址,我们怎么还你呀!在同事的执意要求下,在一张烟盒纸上,她提笔写下:杨文娟,益阳麻纺厂二车间。

事后,我的同事按照她留下的姓名和地址,通过邮局将20元钱汇了过去,同时寄去的,还有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不久,汇款退回来了,信也无人接受,回条上都签明:“查无此人”。多少年以后,我几次出差益阳,托有关方打听,答复的都是,益阳麻纺厂没有此人。

姑娘啊!我们不期而遇,千载难逢,有缘同路一场,你为什么要留给我们一个假名、假地址呢?你让我们把钱还给谁呀?

吴老师

童年时期我与老师的一段往事,让我刻骨铭心,愧疚难忘……

那一年,我还小,什么事都不懂,什么事又都懂一点。我父母亲都是老师,父亲早年因“不安分”被打成“右派”遣送回了遥远的农村老家,母亲因精神遭受打击积劳成疾也离世而去。在母亲同事的照料下,我在那所偏僻的山区小学过着“孤儿”般的生活。

那所小学是全公社唯一的一所完全小学,学校里有十几位老师,除了几位有家属的老师外,其他老师都要和十几位寄宿同学在一个食堂里吃饭。三年“苦日子”刚过,生活还没有好的转变,餐桌上每人除了一小钵子米饭外,每天不是白菜就是萝卜,看不到多少油星,一个月也难得开一次荤。我那时好动好玩,又要上课读书,消耗量大,又是长身体的时候,这点饭菜与身体所需相差甚远,饥饿袭来,经常感觉到心发慌、头发晕,走路打撇脚,上课没精神。

我的反常反应,被一位细心的老师注意到了。他姓吴,名希伯,是我母亲的同事,也是我的算术和音乐老师,四十开外,方正脸,黑皮肤,身材略显瘦小,但两眼炯炯有神,性格开朗,乐观得很,待我们也非常和善,同学们都十分喜欢他。

一天,下课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一边:“你今天到我家吃晚饭,好吗?”我没做声。我知道,他也挺不容易的,他的爱人我叫师娘是一个家庭妇女,没有工作,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比我大,初中毕业后一直呆在家里,一个与我相当,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正是吃长饭的时候,一家四口全靠老师一个人工资养活,日子够艰难的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依然向食堂走去,吴老师的儿子、我的同班同学在食堂门口拦住了我,说他爸爸妈妈非要我去他家不可。没有办法,只要跟随着到了他们家。他们所谓的家,就在学校里两间教室中间,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间小屋,估计最多二十来个平方米,全家大小四口吃饭睡觉都挤在这里。算是特殊照顾,学校允许他家在教室顶东头搭了一间小杂屋做厨房。在我的记忆里,他家寒碜得很,桌子是公家的,床铺也是公家的,除此之外,没有一件像样值钱的东西。

我进了门,老师嗔怪着我:“怎么不听老师的话呀!”师母也边忙边热情地招呼我:“快坐!快坐!好遭孽的冒娘崽!”其实他家哪有坐的地方,我犹豫了一下,只好屁股一贴,顺势坐到床沿上。一会工夫,师母把饭菜做好了,一一端了上来。我一看,好家伙!像过年一样,一大碗晶莹剔透的红烧肉,一盆鲜嫩肥美的清炖鸡,外加一炉锅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饭,好久没见过如此丰盛的美味了,我差点没掉口水下来。老师把筷子递给我:“我看你一定好久没开荤了,这是你师母特地为你准备的,你就放开吃吧!”师母像待亲儿子一般,给我盛了一大碗白米饭,并一个劲地夹肉夹鸡往我碗里送……

以后,老师间三间四地把我叫到他家去打“牙祭”。听我那同学说,我每次去他家之前,他妈妈都要叮嘱他们兄弟俩,说我母亲去世了,父亲一下子又联系不上,小小年纪,怪可怜的,要他们少伸点筷子,让着我多吃一点。听到这话,我哭了!

没过多久,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个偏远山区的小学校也不甘落后,不分老师学生,也不分男女老少,不停地开会、学习、报告、演讲,先是批判“三家村”,慢慢地风向一转,开始在学校老师中寻找批斗对象了。大家发现,我那老师是富农出身,是学校里家庭成分最差的人,也一定是思想和立场最黑暗最反动的人,便把他“揪”了出来,集中火力批斗起来。一时间,“坚决批倒批臭资产阶级分子吴希伯!”“吴希伯,你只有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不打倒吴希伯,誓不罢休!”之类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贴满了整个校区。

我惊愕!我疑惑!吴老师是好人呀!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反党反社会呢?我不明就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随着革命斗争的一步步深入,“一贯向学生灌输读书至上的资产阶级思想毒害青少年呀!”“发泄不满情绪反党反社会呀!”“教学生唱庸俗小调靡靡之音,妄图以资产阶级思想占领我文化阵地呀!”等等,一顶顶“帽子”扣在老师的头上。不能解释,更不允许争辩,吴老师只能忍气吞声、低头做人。

一天,学校革委会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从革命的大道理到如何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地富反坏分子划清界线,足足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话锋一转:“听说你经常去吴老师家吃饭?”我说:“是的,他很关心我。”“关心你?你也太幼稚了点吧。他这是在拉拢腐蚀你呀!你可要擦亮眼睛,站稳立场,与他划清政治界限啊!”他看我没做声,接着说:“明天学校要开一个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所有老师、学生和家属都参加,主要是批斗吴希伯。交给你一个任务,你上台发一个言,就揭露吴希伯两个问题,一个是他经常吃肉吃鸡生活奢侈,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一个是他对你施小恩小惠拉拢腐蚀青少年妄想复辟翻天。”天啦!这是要我说什么呀!还有没有公平正义呀!我脑袋瓜子“嗡”的一下涨得老大老大,刚想张嘴说点什么,他不由分说,手一扬,“就这样定了,这是革委会的决定。”

第二天,吴老师被挂上黑牌子,戴上高帽子,拉上台接受批斗,按照预先安排,老师、学生一个个上台,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揭露和批斗他的一桩桩“罪行”。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人拉上去的,也不知道我在台上昧着良心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我又是怎么样心乱如麻地走下台的。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就像一台没有意识和思想的机器,机械地“圆满”完成了主任交给我的任务。我就像一个偷了别人东西的贼,始终低着头,红着脸,不敢见人,更不敢正视老师一眼。

惭愧呀!内疚啊!自从那次批斗会,我再也不敢到老师家去了。

后来,我被父亲接到了湘乡,在农村摸爬滚打,度过了“十年浩劫”,在恢复高考时才重新步入学习深造的殿堂。我也曾经几次回到那个伴我度过童年时代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双溪完小已改造升级为双溪中学,且搬迁到了新的地方。经打听,有人告诉我,吴老师自那次被批斗以后,精神恍惚,卧病不起,不久就携全家回老家去了,具体在什么地方搞不清楚。我试图寻找过他,但徒劳无功,始终未能与他相见。

快四十年了,这件事一直无法从我心中抹去,始终像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我的灵魂深处……

吴老师啊!你在哪里?你能原谅我吗?你还能接受我深深的道歉吗?

一段友情的波折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有个朋友,在一个工厂工作,尽管他是工人,我是农民,他拿的是工资,我挣的是工分,在当时看重社会地位职业身份,我们之间有着明显差距的时候,他毫不理会世俗的偏见,与我结成了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在长期的交往中,我们性格相合,志趣相投,关系密切,不分彼此,一人有困难,另一人定竭力相助;哪个弄点好吃的,必然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与对方共同享受。人说,我们两人,就像一对油盐罐子,贴得紧,分不开,谁也离不开谁。

他结婚时,作为朋友,我撂下手头要紧的事情,布置新房,操办酒席,上下招呼,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可谓真心实意,竭尽全力,把个婚礼办得热热闹闹、圆圆满满。当时,他开支大,手头紧,向我借钱,我身为农人,经济拮据,但为了朋友,还是忍痛割爱,慷慨解囊,将多年来死拼苦挣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赚下来的120元钱(那时的120元钱很顶用)一古脑儿全掏给了他,在关键时候替他解了燃眉之急。

恢复高考制度以后,我卧薪尝胆,苦苦攻读,终于考取了省会长沙一所中专学校,有幸跳出了农门。接到录取书以后,自己高兴,大家都为我高兴。那时期,家中喜气洋洋,宾客盈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来祝贺,钢笔呀,笔记本呀,毛巾呀,脸盆呀,提桶呀……礼物送了一大堆,不送礼物的也上我家里坐一坐,热闹一番。

按照常理,他与我是莫逆之交,知道我考上了学校,又即将起行,是不可不登门道喜祝贺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人来人往中,偏不见他的身影。别人不来我无可置喙,他与我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不来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像缺了什么样的,空荡荡的。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不知晓吗?不是!我早已托人向他报了喜讯。是工作忙,没有时间吗?不是!他家离不到两里路程,白天上班脱不开身,晚上过来还是不难的。是对我有意见吗?应该也不是!在此之前,我从未与他红过脸,吵过架,更没有道过他的是非,计较过他的长短,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哦!我终于想起来了,是钱,那未还的钱,可能是生活窘迫,一时期还不起那120元钱,不好意思见我。说实在的,当时我家有年迈的祖母和身体欠佳的父亲,除了远在外地工作的姑妈接济一点之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到长沙上学,总得像个学生的样子,日常所用的被子、帐子、席子、箱子,需要购置,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袜子,要有换洗备用,还真缺钱用。120元钱,对于我来说,还真是一个天大的数字,我不但希望他来给我送行,也希望他能把钱还给我。然而,望啊,盼啊,始终未见他露面,让我好生失望!

两年的学习生活,生活够艰难的。在班上,同学中数我经济条件最差,开学时,父亲想方设法,东挪西凑,塞给我一把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皱巴巴的纸票子,总共不过一百多块钱,报到时交了一半学杂费,剩下一半,分分角角计算,把紧口袋,细水长流,一直熬到毕业。好在那时读书,生活学习费用几乎全由国家包起来,我是困难生,享受甲等助学金待遇,每月15元助学金,交12元伙食费,余下3元钱,买牙膏、肥皂、蓝墨水、笔记本、纸张、信封和邮票,余下的集在一起留作假期回家往返路费用。在这期间,没有吃过一次零食,不敢在食堂加餐加菜,更不奢望去买一件好一点的衣服抖抻抖抻,连同学们邀请到学校附近的餐馆去吃一碗面都借故谢绝,怕光吃人家的无法回请啊!有时节假日去城里逛逛街、散散心什么的,从校园到市中心,从河西到河东,坐公共汽车买3分钱车票都舍不得,要么当一回小人,红着脸、揣着心跳,逃票坐偷车(当然这是不对的);要么充当苦行僧,迈开双腿,一步一步走过湘江大桥去。那副寒碜相啊,别提有多难堪了。

或许是我太窘迫太无助了,或许是他的沉默和冷淡让我难以接受和忍耐下去了。终于,我下了好大的决心,向他写了一封信,重温了我们旧时的密切交往和友好感情,介绍了我在学校新生活的情况,也谈到了在学校生活困难的尴尬状况,硬着头皮向他提起了那120元钱的事,看他是否可以帮我一把,归还了那笔数额不大但对我来说也不算小的借款。信发出以后,我像做了一件亏心事一样,好一段时间心怀不安,辗转难眠,后悔得要死。我在想,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应该理解他,体谅他,而不能只顾自己,而不想别人。我生怕他产生误解,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接二连三又去了几封信,向他问好,并表示歉意,但犹如石沉大海,总不见他的回音。

我毕了业,参加了工作,结了婚,成了家,经济条件大大改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过得红火、滋润多了。为了旧日的情谊,也为了我唐突索款后久而未释的歉疚,几次回乡,与他联系,想当面向他说明情况,表达我一番真诚的歉意,找遍了整个县城,他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了踪影。

为此,我难以释怀,始终挂在心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次公差,我到了广州,晚上逛街,竟与他临面相遇。

他先发现了我,老远就叫我的名字。好熟悉的声音,我一愣,定眼一看,是他。“老朋友,二十多年不见了,好想念啊!”异地他乡,久别相逢,我们格外激动,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异常高兴,寒暄一阵,向我述说了当年的情况:他老婆生了一场大病,到了地区就医,吃药、打针、住院,花费了好几千块,不但把家底子掏空,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又碰上厂里生产不景气,效益不好,经常不能按时领到工资,生活的艰难几乎把他逼到了绝境。后来,在一个朋友帮助下,他买断了工龄,携一家老小南下,到了广州,经过几年的打拼,就职于一家公司,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头目,年薪几十万,买了车子,有了房子,总算熬出了头。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真对不起啊,你上学的时候,我正在招呼生病的老婆,没能前来祝贺,后来,又接到你的来信,知道你也好困难,但我此时正为钱的问题发愁,加上心情不好,实在没有心思提笔给你回信,一拖下来,竟把此事给耽搁了,真不好意思啊!我心头一震,劝着他,快别说了,你的苦衷我完全理解,你也太不容易了,我还能怪你什么吗?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在你最困难时期,不但不能帮你什么,反而向你提出要求,给你增添心理负担,还请你多多原谅。

就这样,两人肩并肩,漫步在花团锦簇、华灯映照的羊城街头,推心置腹,谈笑风生,天南海北,无话不说,一直到夜深人静、凉意袭身……

打那以后,感情之线,又把我们牵到了一起。但与往日不同是,我们都经历了几十年风霜雨雪的洗尘,体验了上万个日子酸甜苦辣的磨练,对人生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和理解,对未来生活更充满了期望和信心,建立在由此之上的友谊更真挚、更纯正、更浓烈溢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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