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引·伤逝

2013-08-15 00:48倪瓒
月读 2013年10期
关键词:桐树云林倪瓒

〔元〕倪瓒

门前杨柳密藏鸦,春事到桐花。敲火试新茶。想月珮,云衣故家。 苔生雨馆,尘凝锦瑟,寂寞听鸣蛙。芳草际天涯。蝶栩栩,春晖梦赊。

品读

这首词未知出处及创作年代,大约乃是倪瓒(号元林)一首题画诗,今原作已佚无从考。明代卓人月评价此词“幽异空泠,便是老迂一幅画”,确是的论。

这是一首以“追忆”为母题的词作,是诗人对于过往岁月的留恋和感伤。它的前提是,写作的“当下”被假想为不那么“美好”的状态,与之相对的是过去时光的“美好”,而不去计较那些“过往”究竟是否真如诗意中所展现的那般。这就有点像现代电影的蒙太奇,词篇在诗人的现况与记忆交叠中徐徐展开,文字所营造的画面笼罩上一层老照片那般黯淡而安详的色彩。

正如许多怀旧的诗篇一样,词的起首先描述诗人眼前的真实:在几句乌鸦孤独的啼叫声里,春天缓缓走向尽头,因为桐树已经开花。诗里的桐树,一般指梧桐,但也可能是指泡桐。倪瓒本人喜梧桐,他有洁癖,世传每日命童子汲水清洗庭前桐树,令之光洁如新。暂且不论梧桐或泡桐,总归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倪瓒在一个暮春的春日里,正闲度自己的时光,并专心做着一件事:“敲火试新茶”。明前雨前的新茶正已上市,倪瓒静静地煎茶,坐对窗外流光,开始追寻心中的往事:想月珮,云衣故家。

月珮云衣,乃是虚写,即云气月色,如旧时剪影,徘徊于心底之故家深处。心底的故园应是何模样?“苔生雨馆,尘凝锦瑟,寂寞听鸣蛙”——昔日馆舍静立在潇潇暮雨中,斑驳的苍苔着生于台阶墙角,舍内陈设的锦瑟早已布满了灰尘,经久无人,四下里只听得雨馆内外无边无际的蛙鸣声声。

“雨馆”的意象特别能够渲染寂寥的空旷感,王维诗“寒灯坐高馆,秋雨闻疏钟”,倪瓒词的意境与此相类,同样是一幅小品画,不同的是,摩诘诗是秋景,云林词却是春光。吴文英词“隔江人在雨声中”,也是动用了蒙太奇的雨声来剪辑诗词的画面,视觉之余更有听觉效应,感染力安宁而强大。“锦瑟”是另一则意象,表达对韶光流逝的感伤及无可挽回,出自李商隐的《无题》:“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李义山的锦瑟尚且只是放在眼前,倪云林的锦瑟却早已尘封,于是更显凄凉。惟有“寂寞听鸣蛙”——其实云林大概联想到宋代赵师秀的名句:“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也是一样的闲愁,一样的暮雨,听取一片的蛙声。

词至此,读者已经分辨不出词篇前后哪里是虚写哪里是实摹,更遑论当下与追忆了。不论如何,春天都已经快要过去,触目所及“芳草际天涯”,不管是白居易的“远芳侵古道”,还是李叔同的“芳草碧连天”,“芳草”已于潜移默化中成为送别的背景。而今倪云林所送别的,是一段永别的旧日时光,而这个旧日时光,真如庄生一梦,“蝶栩栩,春晖梦赊”,蝴蝶是如此的真切,春晖是如此的美好,但庄子迷惑于本我和梦蝶间,云林太息于旧梦的春光里,结局是,那个美好的旧梦,终将离他远去,一个“赊”字了却了他所有的幻想和企盼。

这个旧梦到底是什么?诗人没有说明,我们也不好妄测,但由倪瓒前后身世之变迁,或可窥知一条情感之线索。倪瓒祖父为当地富豪,家业丰厚,父早亡,其长兄倪昭奎为当时道教上层人物,享有种种特权,赖其照料滋养,倪瓒的生活安逸而优越。元泰定五年(1328),其兄突然病故,随后其母邵氏和老师王仁辅相继去世,接连的变故使倪瓒悲恸铁绝,生活上陷入窘境,自由安宁的世界瞬时崩塌,这段经历在他很多诗作中都得到反映。

家庭遭遇变故后的倪瓒,常年辗转游历于太湖周边,常州、宜兴、湖州、嘉兴、吴江、松江、江阴都有他居留的履迹。但既称“旧家”“故家”,当指故乡无锡。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即元朝最后一代皇帝元顺帝至正初年(1341),倪瓒忽然散尽家财与亲故,史载“未几兵兴,逃渔舟得免”。没有人知道这是由于自幼修习道教的倪瓒能够未卜先知,还是什么其他的缘由。

晚年的倪瓒,正如他的《人月圆》词中所云“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不知多少次,他在夜航的舟中,如唐代的诗人那样“江枫渔火对愁眠”,怀想着前尘往事,梦里家山。

这首词虽然感伤,却不悲哀,显露出一脉从容幽雅的气氛。应为时过境迁,重归淡泊后的诗人在一个偶然的春光里,追忆流年所发出的轻轻叹息。——谁也不知晓有多少轻轻叹息,融入了云林山水画中。那些画静谧、空灵、寂寥,没有人影,唯有心声。

猜你喜欢
桐树云林倪瓒
我爱青桐树
且有“蜗居”,梦不荒芜
桐树
倪瓒,洁癖患者画极简主义
图说书法(155)
元末画家:洁癖是—种生活方式
我爱青桐树
桐树花治烧伤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