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维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
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品读
自苏轼以“诗中有画”论王维后,以画境、画艺阐发王维诗者代不绝人。但诗和画的区别,并不仅仅体现在形式和技艺上。诗歌的本质是抒情的,其语言有叙述性特点;绘画是以线条和色彩一次性展示的,目的在于呈现某种存在的状态。或传情或示境,各有侧重,这在王维之前是十分清晰的。而以绘画的方式写诗,可能意味着:一要有抒情的需要,二是不希望读者看到自己的情感过程,由此导致迷恋于情感被消解时的姿态。打个比方,“诗中有画”就如一池清水,不管水的深处经历了怎样的动荡,它所显示出来的,只是水面上一圈圈优美的涟漪。
王维最先勘破了这层秘密,并对这种手段乐此不疲。
《木兰柴》是一首典型的“诗中有画”之作。画卷从一个秋天的傍晚铺开,夕阳西下时,山岚重叠处,层林尽染,倦鸟知还,宁静的画面上流淌着让人感动的脉脉温情。“时分明”即言“一时分明”,“无处所”则指“无所定处”。诗歌的后两句是说:随着光线渐渐下沉,林间妖娆的色彩也随之黯淡,就在它们即将完全湮灭的时候,山间生出了飘渺的烟霭,袅袅荡漾,宛如仙境。这是一个完整的画境,它似乎再现了陶渊明《饮酒》诗中的“真意”,是一首自然的颂歌。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比起陶诗来,王维的“画境”少了感悟的过程,因此,这份“真意”来历有些可疑,而且表现得也不那么确定。看起来圆满的“画境”,其实无法掩饰由残阳、孤鸟、迷雾所透露出的残缺和脆弱。
诗人将情感的线索刻意隐藏了起来,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只能观赏的画境。但是,被画境掩饰起来的情感线索对读者有着吸引力,而重拟这一情感事实也就成了解诗者最大的诱惑。虽然它可能永远得不到证实,但每一种合理性都会提供一重意义,不是为王维,而是为读诗的人。
有什么值得王维掩饰呢?最让王维不能忘怀的大约就是安史之乱中的经历了。有被叛军俘虏的霉运,却没有从容赴死的勇气,王维只能做一个贰臣。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王维一直沿着佛性的微光穿越生命的甬道,以为已经放下了尘世万千俗累,却终究在这个难以回身的时刻,与自己贪生怕死的肉身狭路相逢。这一次,他得以真正认识自己的懦弱,并毫不留情地展示在众人面前,这种糟糕的感觉,化为石猴头上一圈致命的金箍。更可悲的是,他无从辩驳。能说什么呢?他就是一个失节的人,再多的理由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更何况,不需要他的解释,大家已经仁慈地原谅他了。杜甫“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奉赠王中允维》)的劝慰,还有“肃宗嘉之”的恩典,鱼贯而入,锁住了他正要发声的喉。于是被囚禁时所受的羞辱和折磨,担任伪职时的怯懦和煎熬,劫后重生的愧悔和心悸,都像初冬树上挂着的寒蝉,张大了嘴,却再也用不着歌唱。在对自己的厌恶与怜悯中,他感受到虚无和孤独。
在此后的诗作中,王维一层一层地掩盖起甚至是否定自己的自责、反省、悲哀等感情,但他却无法摆脱这些沉重的感觉,于是,就在这欲言又止的感叹中,打磨出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圆融的画境,宛若天成。《木兰柴》正是这样的诗。诗人隐入山谷落日里,把自己的心事交付给寻寻觅觅的飞鸟,木兰光泽的明灭也一定触动了他什么,但诗人将一切都藏在漂浮不定的云气里,只一句“夕岚无处所”,隐约地暗示了人生的残缺和梦幻。王维早年就擅长的描写手法至此发挥到了极致。《辋川集》二十首,几乎首首如此。那些切齿痛恨或者切肤痛惜过的情感,通通化蛹为蝶,抽身而去,只留下薄薄的躯壳,搭成一片片云淡风轻的风景,而他则永远地退到一旁,成为了自己的观众。
我们的猜测也只能走到这一步。唯有退回到警戒线以外,放弃追问,才能重新看到这幅略带忧伤但终究是明媚鲜妍的画,还散发着夕阳漫过山谷的温度。这正是王维所希望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诗中的画境是他的无弦琴,随着时间的涤荡,所有难以启齿的歌唱都会变成无迹可寻的《广陵散》。当我们再提起王维,脑中只会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无限优美澄澈的画境,空灵若梦。那些他不愿提及也无法言说的,都不复存在。这些无限近乎于完满的画境,总会留下这样那样的光影交错的破绽,在这无法弥合的破绽中,隐藏着王维自我救赎之路,也能使我们“看见自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