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蔚
《老人与海》中的主人公桑提亚哥,前史不清,我们只知道他年轻时在卡萨布兰卡跟一位力大无比的黑人掰腕子获胜,桑提亚哥成为老人后还在从事着年轻时的职业——捕鱼,故事就从捕鱼写起,他已经捕了八十四天的鱼,但两手空空,一条也没有捕到,第八十五天,他早早出发了,把船划到深海,命运之神似乎向他招手了,一条大得令人咋舌的马林鱼上钩了,他捕获了这条破记录的马林鱼,但当老人驶进小港时,鱼肉已完全被鲨鱼吃光了,只剩下巨大的鱼骨架,桑提亚哥既是赢家又是输家。
这是《老人与海》故事的全部,但又不是故事的全部,海明威似乎给这场老人与海的搏斗赋予了抽象的哲学意义,而作品的复杂性和多义性就隐藏在字里行间,就像隐藏在大洋水面之下的“八分之七”的冰山,召唤着读者的想象去深入探究。
我们说桑提亚哥既是赢家又是输家,但他最终还是输家:本来已经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没有捕到鱼了,最后捕获一条巨大的马林鱼,但在凯旋回家的途中,胜利的果实却变成干巴巴的鱼骨架,好似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的一切努力都毁于一旦,最终难逃命运的嘲弄。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多次写到一位名叫狄马吉奥的老垒球运动员脚上的鸡眼,写到桑提亚哥不知道鸡眼会不会使老狄马吉奥痛得太厉害。还写到桑提亚哥的脚后跟没有出过什么毛病,但他的手却受伤了,桑提亚哥自己也不清楚,他的手给他招来的麻烦是否跟鸡眼一样,桑提亚哥还这样想:“我不懂什么叫鸡眼。也许我们有鸡眼还不知道吧。”文中这些叙述很自然使我们联想到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英雄——阿喀琉斯,阿喀琉斯身手不凡,那是因为他曾被母亲倒提着双足将他全身浸入冥河从而使他的身体能够刀枪不入,但在交战中,敌人的暗箭恰恰射中了他的脚后跟(未泡进冥河),那是他的致命处;而桑提亚哥正是因为自己走得太远、手又受了伤,从而在和鲨鱼的搏斗中处于下风,最终也使自己的胜利果实化为乌有。实际上,荷马史诗中的《伊里亚特》就是围绕着“阿喀琉斯的愤怒”展开的,即由于希腊主帅阿伽农门侵犯阿喀琉斯的财产、女奴和个人尊严引起阿喀琉斯的冲天愤怒,拒绝出战,致使希腊联军遭到重大伤亡。如果我们分析一下希腊主帅阿伽农门与阿喀琉斯的冲突,我们就会发现过错当然是在阿伽门农身上。但阿喀琉斯为了个人的荣誉和自尊,不仅愤而退出战场,而且祈求宙斯让希腊人流血牺牲。这种以民族集体的不必要牺牲来换取个人荣誉的做法,使希腊联军中以智慧著称的老将涅斯托尔也感到痛心,名将埃阿斯尖锐地指责阿喀琉斯“不想再要那超于整个大军之上的荣誉”,也就是批评阿喀琉斯错误地把个人的荣誉放置于整个大军的荣誉上,走向了本末倒置,所有这些,都表现出希腊人对正在萌发的个人意识的忧虑,如果说,脚后跟是阿喀琉斯肉体上的致命处,但实质上,这种把个人荣誉和自尊置于民族集体利益之上的意识就是他思想上的致命处,阿喀琉斯的悲剧性表面上看是在他的脚后跟,实际上是在他的头脑里。反观《老人与海》中的桑提亚哥呢?是什么把他打败的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什么也不是”,“是我走得太远啦。”,“你走得太远,把运气给败坏啦。”什么是“走得太远”呢,还用桑提亚哥自己的话来说:“你把鱼弄死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卖去换东西吃。你弄死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鱼的。”也就是说桑提亚哥为了个人荣誉,为了报八十四天捕不到鱼的奇耻大辱,才驶进深海,最终导致自己的悲剧性结局。这样看来,桑提亚哥的悲剧性与其说是在他受了伤的手、鲨鱼这些客观因素,还不如说是在他的头脑里,是他自己造就了他的悲剧。如果说《伊里亚特》中的阿喀琉斯表明了古希腊人对自己民族精神的自我省察,那么海明威塑造的桑提亚哥是否也包含着海明威对桑提亚哥所象征的硬汉甚至整个人类不断地征服自然与自然为敌的深刻反省呢?我们这样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过度诠释,在《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捕获了大鱼后曾这样想:“如果一个人每天要去弄死月亮,情形会怎么样呢?那样的话,月亮就跑开了。再想想看,如果一个人每天要去弄死太阳,情形又会怎么样呢?”我们替桑提亚哥回答,那个人太了不起了,他能毁灭整个地球,这样,他也就把个人的荣誉放置于整个人类生存之上。
桑提亚哥也曾名噪一时,当他年轻时与那位力大无比的黑人掰腕子获胜后,那是一次辉煌的胜利,那次比赛从星期天早上开始,到星期一早上才结束,因此“以后很久,人人都叫他优胜者”。桑提亚哥与那位黑人大力士的较量意味深长,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最负盛名的代表剧作《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与狮身人面女妖斯芬克斯的较量,俄狄浦斯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铲除了为害忒拜城的妖魔,被拥戴为王,这样看来,不管是桑提亚哥还是俄狄浦斯的确都不是等闲之辈,但他们却共同具有一个悲剧性的结局,怎样理解或解释这种悲剧性的结局呢?如果我们追根溯源的话,根本原因在于人的有限性,或者说人性的某种缺损,俄狄浦斯勇敢智慧,但他性格暴躁,他虽然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但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却一无所知;桑提亚哥乐观顽强,但他还是免不了受虚荣的摆布,为了追求个人荣誉而走火入魔。我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实际上我们并不是指美好的性格决定美妙的命运,我们更多的是指不完美的性格决定了一个人的厄运,就是说厄运是人性某种缺损的外化形式,两者存在着必然的联系,而人性是永远不可能完美无缺的,对此,古今中外的文学家、哲学家都有连篇累牍的论述与描述,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在《思想录》里曾这样总结道:“在我们与地狱或天堂之间,只有生命是在这两者之间的,它是全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
帕斯卡尔对人类有限性的描述,很有代表性,而关于人的悲剧性结局,也是帕斯卡尔写得最触目惊心、最让人过目难忘的,他是这样写的:“让我们想象有一大群人披枷戴锁,都被判了死刑,他们之中天天有一些人在其余人的眼前被处决,那些活下来的人就从他们同伴的境况里看到了自己的境况,他们充满悲痛而又毫无希望地面面相觑,都在等待着轮到自己。这就是人类境况的缩影。” 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中,通过自传性主人公弗雷德里克·亨利之口也曾这样说道:“如果人们给世界带来太多的勇气,这世界就得杀死他们从而动摇他们的勇气,所以当然它就总要把他们杀死。世界迫使每个人都向它屈服,在这以后在被制伏的地方仍然有许多强者在。但是那些不愿屈服的人,终究要被它杀死。它毫不偏袒地杀死非常好的人、非常优美的人和非常勇敢的人。如果你不属于这些人,你可以肯定它也要把你杀死的,只是并不操之过急。”这样看来,世上所有的人都必败无疑,不管你是捕鱼的还是写作的,也不管你走得太远了,还是走得不远甚至就是宅在家中,这是因为人的有限性与世界的无限性这一矛盾所致:的确,人类恰似俄狄浦斯和桑提亚哥,悲剧性处境注定是每个人的最终结局,这是一个客观存在,无论哪一个人都无法更改的,但是我们可以改变对待悲剧性处境的态度,那就是依靠自己的顽强意志,在与命运的抗争中把悲剧“悲哀”的效果化成悲壮,俄狄浦斯的勇于行动和敢于担当就为我们现代人树立了行动的典范。正如别林斯基所言:“高贵的自由的希腊人没有低头屈服,没有跌倒在这可怕的幻影前面,却通过跟命运进行英勇而骄傲的斗争找到了出路,用这斗争的悲剧的壮伟照亮了生活的阴沉的一面;命运可以剥夺他的幸福和生命,却不能贬低他的精神,可以把他打倒,却不能把他征服。”俄狄浦斯作为神话中的英雄,他所体现的这种精神,感染了后人,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海明威笔下的桑提亚哥不就是吗?正如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所言:“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海明威所说的话;生命可以消亡,精神却万古长存,你既打不败他对失败、死亡的态度,你也无法改变他坦然优雅、荣辱不惊的气度,桑提亚哥是俄狄浦斯式的“行动而受难的英雄”。的确,我们读了《老人与海》后,并不为桑提亚哥的失败而沮丧,相反我们觉得他是优胜者,因为他在失败面前表现出优胜者的风度,表现出永远打不败的精神。
中篇小说《老人与海》是1952年发表的,1953年它荣获了普利策奖,1954年海明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海明威如愿以偿,登上了世界文学的巅峰,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在授奖词中指出了海明威获此殊荣是由于他精通现代叙事艺术,突出表现在他的近作《老人与海》中,同时也由于他对当代文学的影响,《老人与海》雅俗共赏,名声鹊起,美国的文学评论界也普遍谈论《老人与海》的象征意义,总是企图标新立异的海明威立即表示了自己的看法:没有什么象征主义。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鱼就是鱼,鲨鱼就是鲨鱼,不好也不坏,人家说的象征主义全是胡扯。海明威在逻辑上犯了错误,好似是厨师禁止食客品尝饭菜后谈论味道,或者说所有的评价必须以厨师的操作标准作为品尝标准,正如诺思罗普·弗莱所言:“诗人对自己的作品的看法的可靠程度不过同他对其他诗人的看法的可靠性相当。诗人从事批评,就难免不把与其个人实践密切相关的他自己的趣味扩展为文学的普遍规律。但是批评必须基于整个文学的实际:从这种观点看,任何受人推崇的作家所认为的文学通常应该做些什么,都应该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上去考虑。诗人作为批评家所说的话并不是批评,而只是可供批评家审阅的文献。它们很可能是有价值的文献,但若一旦它们被视为批评的指南,就有可能让人误入歧途。”的确,当易卜生坚持认为《皇帝和伽利利人》是他最伟大的剧作,而《彼尔·金特》中的某些插曲不是讽喻的时候,我们只能说易卜生是易卜生的无关紧要的批评家。华滋华斯为《抒情歌谣》的序言是一篇引人注目的文献,但是作为一篇对华滋华斯的批评,我们至多给它评个二等,对待海明威针对《老人与海》的评论,我们采取同样态度。
海明威是一个写自己的作家,有批评家嘲讽他,如果他不写自己就写不出东西来,《老人与海》中的桑提亚哥多少带有海明威自己的影子,和桑提亚哥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海明威在人生旅途上走完了他的多半路程,无论他主观上怎样努力,他此时的创作都有江郎才尽的端倪,本来,一个人的创作不可能是越写越好的,一个时代的创作也不是总比过去的要好,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但海明威却不愿就此服输,他强打精神,借桑提亚哥之口喊出了自己的心愿:一个人可以被毁灭掉,但不能被打败。“《老人与海》不仅以显而易见的小说形式反映了海明威作为一个作家和一个男人同自己的种种搏斗,同时它还具有更为广泛和更为深远的象征意义。”
那么,这种更为广泛和更为深远的象征意义具体如何表现的呢?或者说,我们如何理解《老人与海》所体现的更为广泛和更为深远的象征意义呢?我们知道,希腊文明和希伯来文明是西方思想文化的两大支柱,它们强烈地影响了西方人的心灵,比如说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的英雄及神明,不仅对当时的希腊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也影响了当代西方人对勇敢、爱、善恶之争、管理社会的方式、人的傲慢所带来的致命后果等问题的看法。加拿大学者诺思罗普·弗莱将神话原型用于文学批评,而他所谓的“原型”,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他用原型指一种象征,这种象征把一首诗、一部小说和别的诗、别的小说联系起来,从而有助于统一和整合读者的文学经验。而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认为,所有的人在一出生的时候,就本能地知道某些原型,因为它们通过荣格所称的集体无意识代代相传。另外,原型又不同于具体的符号,这种不同在于原型复杂的可变性,具体表现在原型常常有大量特殊的、靠学习而得的联想,它们是可以交流的,鉴于原型是可以交流的象征,弗莱所倡导的神话原型批评主要关注于作为社会现实和交流模式的文学,通过研究程式和文类,从而把个别的文学作品纳入到作为整体的文学之中,这样,神话原型批评并不把文学看成是作家个人的事业,而是从整体上来把握、探究文学类型的共性及其演变规律。借助神话原型批评这一视角,我们在分析解读每部文学作品时就不能仅仅孤立地对待它们,而要把它们置于整个文学关系中,从宏观上把文学视为一体。针对《老人与海》来说,海明威在同他十分敬畏的埃默拉德·丘纳德女士交谈时坦承“他在大学里读过”《伊利亚特》,即便如此,也许海明威在创作时主观上并没有把桑提亚哥当作阿喀琉斯和俄狄浦斯式的人物,但这不能阻止我们从宏观上把他们看作是同一谱系的人物,不论海明威个人意见如何,《老人与海》确实为我们提供了从表层故事到深层话语的多维解读,而这也正是《老人与海》的魅力所在。
[1]海明威著.永别了武器——海明威作品集[M].汤永宽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2]帕斯卡尔著.思想录[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3]别林斯基.智慧的痛苦·见古希腊悲剧经典(下)[M].罗念生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445.
[4]诺思罗普·弗莱著.批评的剖析[M].陈慧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5]肯尼思·S·林恩著.海明威[M].任晓晋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794,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