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
位于托里戈壁的核桃屯,桑拿房里坐着十来个年轻美貌的女孩。除了粟英是本地人之外,她们均来自周边的巴畜克乡。纯净如冰山雪水般的核桃屯临近国境线,被一条连接贡尕口岸的柏油马路一劈两半。口岸和马路均是十多年前开放和修建的,据说马路一直通到大西洋彼岸的阿姆斯特丹。口岸的开放招来了不同种族和肤色的客商。春夏两季,中外商旅昼夜云集,一时间搅乱了核桃屯长达五十年的平静。那条看似漆黑平坦的柏油马路,在蓝天烈日下,炫出一道博格达雪峰般凛冽的寒光,有如挥刀砍出的一条裂口,流出了除鲜血之外的所有东西:餐馆里的残羹剩汤,发廊桑拿房里的胭脂洗发香波,酒店里的酒水、呕液、避孕套……
粟英27岁,是这群女孩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每天晚上,她以最大的耐心,等待游商过客光顾她的按摩床。她的手艺并不是很出色,但生意却很好,这也许与她的美丽有关。她有一张白净的小脸和一双柔软的小手,顾客躺在她的按摩床上,心情就会很愉悦,同时也不乏别有所图。粟英很讲原则,不做按摩以外的任何服务。美丽应该是只有小学文化的她选择这一职业的理由,美丽能够在这里得到充分的重复使用,钱挣得自然比别的行业多,虽然这是一种危险的使用,但却能够保证即将读大学的弟弟以后不愁费用。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要实现祖辈留下来的一个愿望,回老家去。回到她未得一见的苏北老家。这是爷爷留给父亲的愿望,父亲又把这个愿望留给了弟弟和她。
要使这个愿望得以实现,弟弟的出路是上学,她的出路就应该是挣钱。挣正当的钱。当然,此时的粟英也是完全可以立刻就回老家的,但她是一个有志向的女子,她不想去做打工妹,要回老家,就当那里的老板。
据说核桃屯的孩子们,大多为原国民党军三十四师残部起义官兵的孙辈子女。五十多年前,他们的祖父在大势已去的战火硝烟中,做出了起义投诚的英明选择,从脱下美式军服的那一刻,祖辈们的命运便与西部戈壁连在了一起。他们换上了人民解放军军装,枪膛里依旧压满子弹,以剿匪的名义,成为最先抵达新疆边陲的第一支军队。最初,他们瘦弱的身躯在枪弹中也时有倒下,那是围剿国民党顽固残余的最后战斗。在毫无察觉中,国旗一面接一面从他们身后的村落和城市升起来。祖国和平了,在一个买西来甫(维吾尔族民间舞)狂欢的下午,他们又接到了赴国境线屯垦戍边的命令。
于是,祖辈们农具在手,枪还在肩上,成为一支农耕为业、轻纺并举的“四不像”队伍。那时,祖辈们想,这也许仅仅是一次短暂的、带有歌声的休整而已,类似于当年的延安军民大生产?
粟英的爷爷和二爷曾跟随汤将军参加过抗击日寇的徐州会战。爷爷粟有财在台儿庄大捷中战功显赫,曾获战区司令李长官亲授嘉奖,晋级为上尉军衔。倘若世态没有大的变化,粟有财前景可贺。然而,彼时内战又起,淮海之战大幕徐徐拉开。汤将军和黄司令率领二十万豫苏子弟兵与人民解放军浴血奋战,数月之后,残败的黄司令饮弹自尽,汤将军则忍痛抛下营级以下官兵,带领68团和警备连,也就是二爷粟发财所在的连队逃往台湾。粟有财所属残部倒戈起义,跟随王震将军三五九旅奔赴新疆,从此,粟家两兄弟天各一方。
数万士兵分别在中苏、中印、中蒙边境一带驻扎。浩渺无烟的戈壁上,以连为单位的兵营,酷如一座又一座坟茔在沙漠狂风中跳跃。粟英的祖父粟有财率领他的原班人马,驻扎在中俄边境巴尔鲁克山下的核桃屯,他们用砍土镘开出一块块贫瘠的粮田。
“没有女人安不了心,没有子孙扎不了根。”粟英的祖辈们这样想,高层领导们也这么想,只不过,前者想得更多的是前半句,而后者想得更多的却是后半句。于是,粟英的奶奶与数千湘豫女子在征召女兵的诱惑下纷至沓来。青春怒放的小女子们发现,发给她们的军装没有帽徽和领章,发在手里的也不是枪,而是木把的铁锨。
爷爷粟有财的女人是一个瘸腿的富农,因为她是个瘸子又是富农,她被所有的农垦战士挑剩下了,最后落到了爷爷的手里。粟英的奶奶是一个勤劳多产却不善养育的妇女,以至于粟英的七个叔伯姑母,除了排行老五的粟英的父亲侥幸存活之外,其余全都夭折在荒凉的戈壁滩上。
粟英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亲在地里种植玉米、小麦和棉花。这是一块爷爷留下来的土地,在这块浸透了昔日败兵汗水的田边,便是一座座败兵的坟头。那些承载着一段灰色历史的坟茔,已被西伯利亚凌厉寒风削剥得日渐矮小。它们的存在,是其后人尚能依稀想起这些起义者的唯一依据。父亲曾指着一座长满灌木的坟丘告诉她:“这是你的爷爷,他参加过徐洲会战和台儿庄大捷……”这是最值得父亲炫耀的一段家族史,但是他省略了前辈们曾是三大战役失败者,也省略了奶奶富农的身份。
粟英从懂事起,便在同龄伙伴的嘴里读懂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这个令人耻辱的加长词儿。爷爷强加给她的“不齿于人类”的卑劣血统,导致粟家两代人在漫长的五十年饱尝洗刷不尽的屈辱,如蛀虫啮木般无形地摧残着粟英弱小稚嫩的心灵。尽管如此,每逢清明,父亲总是领着幼小的她到墓前祭拜。父亲身无分文,两手空空地站在坟前,连一杯水酒都祭洒不起。
粟英的父母死得很惨,他们双双死在粟英弟弟未满周岁那一年秋天。那是1980年,那一年粟英刚满六岁。
那一天,粟英的父母去割麦,粟英没有跟去是因为她要照看未满周岁的弟弟。巴尔鲁克山的农作物长势喜人,大人们把连队里的麦子收完以后,便瞄上了远方更多更肥美的麦子。这些麦子,是长在国境线两边的野生植物,成千上万只候鸟的粪便和哈巴河水的天然灌溉,使这些没有归属的麦子长得肥头大耳。中苏边境紧张之时,这里是一片终年被沼泽浸泡、敏感的无人地带,万亩麦田长于此,腐烂于此,沉积发酵,年复一年,变成一个地肥水美的巨大粮仓。70年代后期,边境的紧张局面有所缓解,中苏两国均感到粮食这样烂在地里委实可惜,于是两国开始了另一场秋季抢收的争夺战。一个兵团老战士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那些麦子呀都快长疯了,麦粒子肥得流油……人家(指苏联)用的是康迈英,就是收割机,可咱们用的是小镰刀,咋也抢不过人家机械化,不过,咱的人多,人多力量大,两国抢来抢去,抢个平手……”
那一天,天刚蒙蒙亮,夫妻二人带上磨了一夜的镰刀出门了,他们一直干到黄昏,这时,粟英母亲的乳房胀得不行了,奶水在胸前湿了一大片,听着远处邻国的收割机突突突地越叫越近,就催促丈夫:“……咱们收工吧,人是肉长的,再拼也拼不过机器,孩子快要饿死了,我的奶也快要胀破了。”说着,夫妻俩就准备收工了。两人直起酸胀的腰来,环顾四周,突然觉得此地有些陌生,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几声枪响,子弹是从边防哨卡里射过来的,两人像被风吹似的吹倒在了麦地里。人们听到枪声,抬头一看,明白了,两人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了边境线。由于怕再遭射杀,没有人敢上前收尸。六岁的粟英闻讯赶来,疯了一般哭喊着向她的爹妈扑过去,却被大人们死死抱在怀里,粟英凄厉的哭声,把那一望无际的麦粒都震落在地上。
最终都没有搞清楚到底是对方哨卡所为,还是我方哨卡射出来的子弹,因为两边都有充足的理由射杀入侵者或偷越国境的人。那时,犯有叛逃罪者,格杀勿论。第二年,在夫妻俩死的地方,方圆数里地,颗粒不长,都说这是粟英妈那颗回家给儿喂奶的不死之心把麦苗烧死了。
两年以后,在边界双方的交涉下,勉强允许死者亲属进入边界地带收尸。粟英姐弟俩这才有幸把父母的尸骸从地里收回来。麦地里骨头很多,更多的是马骨和牛骨,在那条戒备森严的边界线上,不仅人不能通过,就连牲畜越境也要遭射杀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在齐头深的麦地里找了一个上午,最终也没能把人骨和兽骨清晰地分开来,姐弟俩没有眼泪,在极度的恐惧中除了慌乱还是慌乱,他们慌乱地把一袋骨头背回来。把这一袋子不明不白的骨头埋在了爷爷的坟边,也算是了了两个孩子的心愿。
粟英九岁的时候已经开始下地干活了,记忆最深的是摘棉花,只要摘一天的棉花,她和弟弟就有一天饭吃,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那一朵又一朵永远也摘不完的白棉花延续着姐弟俩脆弱的生命,他们在棉花地里一天天长大。
粟英15岁那年,辍学走进了一家棉纺厂,在那里,她干了还不到五年时间,工厂倒闭,她下岗了。她又回到地里,没完没了地摘棉花,那一朵一朵的雪白棉花,长时间充填着她的视线她的灵魂,棉花真白,都快要刺瞎她的眼睛了,白色把她身上的血液都冲淡成冰凉的渠水。弟弟粟戈生,在奎城就读初中,离核桃屯五百余公里,他品学兼优,可是初中上到第二年,学费就成了问题,粟英心急如焚,弟弟才上到初中就挺不住了,要是上了大学又该如何是好。
作为第三代败兵传人的粟英,她开始恨这块土地,这块土地埋下了亲人们的冤魂,还有她童年的苦难和少女的苍白,她想离开这里,圆祖辈回老家的梦想,这梦想如破土而出的希望之树肆意疯长。离开这里其实很容易,坐上南下的火车,加入到浩浩荡荡的打工群体中,可是弟弟怎么办,他正在读书,需要她的照顾,再说,她也不想以外来妹的身份返回祖籍,她要带上前辈光辉的烙印和财富荣归故里。这一愿望几乎成为她一生的追求。
粟英的机遇好像是来了,国家在核桃屯的中哈边界开了一道口岸。一道宽大的石门建造起来,一条马路从石门底下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欧罗巴。很快,挂有铁锚的海关大楼、酒店大楼、外贸大楼拔地而起,卫生防疫站、商品检查站、边防检查站相继排开。这里变成了一片喧嚣之地,美其名曰:欧亚大陆桥。接下来就更热闹了,中西餐饮、日韩料理、歌舞厅、美容发廊、桑拿足浴、地下钱庄……花花绿绿不一而足,几乎一夜之间,核桃屯说变就变了,人来车往,蓝眼睛的俄罗斯人、红面颊的哈萨克斯坦人、高颧骨的外蒙古人、港台商人、川妹子和东北嫚儿……遍布小小的核桃屯。
核桃屯的姑娘们与川妹子和东北嫚儿饶有不同,陪客伴舞皆无奴颜婢相,眼神里也无多少哀怨和无奈,她们遗传了祖辈江南水乡的基因,在戈壁弥漫的风沙吹打下依旧面若桃花,出水芙蓉一般。粟英的按摩更是有所选择,绝不服务于俄国人和军人,她始终认为,杀死她父母的正是这些高大的俄国人,她也从不与地方官僚交杯换盏,同样的道理,这些人左右和制造了她家三代人的不幸命运。
然而,核桃屯的地方官员,为了扩大和开发口岸所剩无几的土地,增加地方税收,开始打起了那些早已死去的人的主意。
2003年春季,春节刚刚过去,核桃屯的许多墙上贴了告示,那是一张乡政府签属的迁坟告示:……为了更好地落实改革开放政策,加快口岸的建设速度,扩大我巴畜克乡核桃屯的经济发展,配合好屯西娱乐城和我屯的文化教育的开发建设,县乡两级党委决定,于本月十五日之内,屯西坟地迁至屯东河套一带。坟主每户补助500元迁移费。望坟主们及时办理,若抵触迁移,乡政府将按照放弃迁移……
爷爷和父母的坟茔均在迁移之列。据说,筹建屯西娱乐商城是一个台商的投资,他要在那块坟地上建立什么人间天堂之类的娱乐城,还附带建一所小学校,这应该是好事。
坟地离贡尕口岸不远,在马路的西侧,被一片高高的芦苇覆盖,粟英每年都要用镰刀割掉那些高大的野草,野草吸足了尸体的养料,粗壮如树,粟英用镰刀对付它们时,更像是在使用一把斧头。这几天,她准备了铁锹和镐头,和乡亲们一起,把她家的祖坟迁过去。为了不影响弟弟的学业,她没有惊动他。粟家是最后一个迁坟者。父母的坟是合葬的,很好处理,挖开一层薄土,从一口薄板棺木里取出一麻袋骨头扛过去就是了。爷爷的坟却很大,爷爷死的时候,粟英仅有4岁,那是1978年,粟英隐约记得,父亲为了给爷爷打一口像样的棺材,锯掉了爷爷栽在门前的两棵白桦树,那两棵树在粟英家门前长了二十五年,树上世世代代居住着一种名叫乌鸦的大鸟。它们早晨飞出去,晚上飞回来,均以食腐物为生,它们的叫声混杂在一起,酷似从一所聋哑学校里传出来的生死朗读。有时它们也会单独诵吟,它想鸣叫的时候就会爬到树的最顶尖,沙哑而庄严地鸣叫很长时间,听大人说,乌鸦这样一叫,屯上就会死人。
可是有时它并不这样叫屯上也会死人。爷爷死的那一天,它们一声都没有叫。那天,乌鸦们一大早就从窝里飞了出去,它们对粟家即将降临的不幸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小粟英一直静静地坐在树下眺望遥远的天空,她在树下等候乌鸦的身影,她渴望着它们回来,又怕它们回来,她把爷爷那细如游丝的生命全部寄托给了这些黑鸟。未卜先知的乌鸦们如果不发出它们难听的诵读,她的爷爷就不会死了。太阳落山了,它们飞回来了,带着一身腐臭气味呼呼啦啦把树枝压得咯吱作响,它们扎进自己巢穴里呼呼大睡,一声都没有叫,粟英兴奋地拍着小手冲进屋里,大声对爸爸说:“爷爷死不了,乌鸦没有叫。”爷爷拼命抬起头看了看她,好像笑了一下。在太阳升起的时刻,爷爷死了。
树被伐倒的时候,乌鸦们都停留在屋檐上不肯走,它们站在那里整整哭了一天,它们并不是在向世人告知爷爷的寿终正寝,它们哭毁了世代美好的巢穴,哭摔死在地上的即将孵出的幼子……
爷爷的棺木朽了,盖板轻轻一碰就成了碎块,酥如麻饼。沙土厚厚地填满棺木,拨开沙土,爷爷已成骨架,却很完整,短小坚硬,骨骼的连接处一触即散。有几样东西与爷爷一同安静地躺在棺里,那是一些铜制品,皮带上的铜环和纽扣之类,铜制品鲜绿的锈迹都浸透在发黄的骨头里了,擦去铜锈八一五星清晰可辨。皮带很宽,空荡荡地环绕腰间,它与另一条较细的从肩骨上斜拉下来的皮带铜扣相连,这应该是一个典型的下级军官的标准装束。最为醒目的是,在尸骸右胸骨的那个部位,一枚银制奖章鲜亮无比地接受了那天阳光的洗礼,在它与照射进来的一缕光线碰撞的时候,粟英仿佛听到了刀戟相拼的铮铮声音。
粟英心里明白,父亲用心良苦,如此这般,是为了还原爷爷戎马一生中的光辉岁月,想必这也是爷爷九泉之下最感欣慰的一件事。
爷爷在地下躺了整整二十年,这和他活在民国时代的岁月一样长。在阴阳相等的岁月里,他好像省去了西北戈壁的那段苍凉,一直都躺在他受勋时最为光荣的那一刻。
粟英拽了拽皮带,还很结实。骨骼散架了,勋章从骨缝间滑落下去。待尸骸平稳地移入新的棺木后,粟英捧起那枚勋章。勋章由一个印有国民党徽章的蓝缎长方形铜框和一个多角形银色金属两部分组成,银链相连,上面刻有一九三八年台儿庄战役二等功臣的字样。
在满是沙土的棺木里,粟英还清出一个褪了色的红丝绸小包,里面包着一个小相册,好在地层干燥,照片没有腐蚀,照片只有一张,是爷爷兄弟俩的合影。兄弟俩着一身美式军装,荷枪实弹,肩并肩地站在一辆吉普车旁,背景是一幅秋天的景象,成熟的麦田,还没有收割,一股粗大的浓烟遮掩了大半个背景,他们像是偶然相遇……他们真年轻,可是年轻得一点也不自信,表情僵硬,没有笑容,眼神空洞而浑浊,与胸前的勋章和腰间的左轮手枪很不相称,这应该是那个年代经典的表情:不测的命运,骨肉同胞,将魂归何处?
粟英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把那枚勋章和照片放回棺木,她把它们带在了身上。
她为什么这样做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她觉得,这些珍贵的东西对于死去的人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它们早晚都会被岁月和尘土毁掉的,就像出土文物,在没有出土之前,它们与尘土毫无区别。反之,当她把这些珍藏在身边时,照片上的人就会在活着人的眼里重新活泛起来,那枚勋章也会因呈现于世,为爷爷一生的是非功过作证。辉煌的历史,一切生命的意义和价值,都应该是活着的人为之做出的结论。当然,粟英似乎为祖父们什么也做不了。不过,当粟英握住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的另一种感受尤为强烈,那就是爷爷的血液在她的身上又重新开始澎湃流淌……她把它们揣在怀里,仿佛是她的家族再一次团聚,血液的再一次重组、融合和回归,她揣着它们,仿佛做任何事情的目标更加清晰。
然而,这两样东西却惹来了飞天横祸。
事情是从她接待了一个台湾商人开始变糟的。台商是一个中年人,姓裴,一副儒雅的样子,粟英在为裴先生按摩的时候,先生提出了能否与粟英“再进一步”的无理要求,粟英拒绝了:“对不起先生,我只做按摩。”
这样的客人在她的工作中经常遇到,一般都在她拒绝之后便到此为止了,可是商人喝了酒:“我可以多给你一些钱的。说个价?”台商不想作罢,继续努力。
粟英笑一笑说:“这不是钱的事。”
台商也一笑,坐起来说:“我很少遇到不为钱所动的女孩子。”
粟英笑一下说:“其时,我也喜欢钱的,不过,我更喜欢我自己。”
台商大笑起来说:“说得真好,其实我也很喜欢我自己,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一个如此珍重自己的女孩,我喜欢她,胜过我自己。”
“您先躺一会儿,我去取个毛巾……”
粟英发现这个人有些无赖,就想借机离开。可是她刚转身就被拽住了。台商说:“我不信,羊头挂一挂给路人看看就算了,买主最终是要吃狗肉的。”
“请你放开我!”她一挣扎,吊带衫的带子从肩上滑脱下来。只听咣当一声,奖章和爷爷的照片从她的怀里掉出来,台商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定睛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天哪!”台商瞠目结舌,他遇见宝物了,这可是用金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的好东西呀。
这个姓裴的台商在台北国家军事博物馆里看到过粟英手里的东西,台湾军政两界长期以来,都在出高价收购战时遗留在大陆的历史物品,以此证明他们抗战之功绩。这会不会是一个赝品呢?他开始聚神看那张照片,不是,不是假的。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天哪,这张老照片更是稀世珍宝,台湾政府一直以来,都想从百姓的手里得到这些战乱时的老照片,可是这样的藏品大多都流散在大陆,大陆又经“文化大革命”的洗劫,因而此类物品少之又少。当他正看得全神贯注时,粟英一把抢了过来:“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参加过抗日战争。是一个抗日英雄。”
“小姐,可惜了,你拿在手里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这样好不好,你把它卖给我?两千元人民币怎么样?那就五千吧……要不,你开一个价……”
“不,我不卖。这不是可以买卖的东西。”粟英心跳得厉害,她觉得这个人很危险,赶紧把东西装好,想走。
“小姐,你别装了,我懂你的心思,你把它带到这里来不就是来卖的吗?不就是想要美金和欧元嘛,我有,英镑我都有……小姐你别走,等一等,我们再商量一下好不好?喂,你的工作还没有完,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不想干了是不是?我要投诉的,告你们老板的……”
粟英走了出去。裴先生被精光光地扔在床上。裴先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一眨的,脑袋一下子空了很多,就好像做了一个美梦,似醒非醒的样子。难道一个无价之宝就这样在眼前晃了晃便瞬间消失了?
裴先生年轻时曾在美国留过几年学,读的是亚洲历史,很懂得姑娘手里两样东西的价值,如今他虽是一个商人,但是历史文化却是渗进了骨头里的东西,两样具有一定历史意义的藏品一经出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了。要是能够得到它们,收藏价值尚且不说,拿出来献给台湾政府也是一笔无可估量的政治资本,就是送给某个官员要人,那对他以后的发展也大有好处。可是,它只是在他的眼前昙花一现,立刻变得无踪无影了。他光光地坐在按摩床上发愣,长时间沉浸在女孩手里的那两样东西带给他的兴奋中。手机响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是门外的巴畜克乡的副乡长打进来的,问他按摩完了以后是否再去歌厅里卡啦OK一下?
裴先生有些疲惫地说算了吧,你们这里的小姐服务很差,只按摩了一半就把我扔下不管了。乡长问是哪一个?不行就找她们经理,开了她。裴先生是这几年来乡政府招商引资招来的最大的一个商户,不仅如此,他还要做慈善事业,为屯里投资建小学。县里和地区都很重视,他们最怕的就是对这个贵人服务不周,让招商泡了汤。裴先生说算了吧,大陆女孩有份工作很不容易。我今天很不开心,你这里一点儿都不好玩,不过,女孩子手里有两样东西很有意思,我很喜欢……
粟英走出门后,心情一下复杂起来,想不到爷爷的这枚奖章如此昂贵,值那样多的钱,如果真的把它卖掉,弟弟的学费就有着落了,她也不必在这里做如此下作的营生了,但是这可是爷爷一生的光荣呀,应是粟家世代相传的宝物,她怎么可以拿它卖钱呢?她后悔把爷爷的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了,她想回去了,没有一点儿心情给人按摩了,但是,今天总不能不挣钱吧,在那个台商的身上不仅一分钱没挣上,还给她增加了许多心理负担,因此她这样空手回去又有些不甘心。要不,先把身上这些东西放回去再返回来?这样也是可以的,她想。就在她正要起身走时,就有人喊56号。这是她的代号,老板喊她,这是有客人的信号。今天是周末,客人很多,她犹疑了一下,还是迎了过去。这天晚上时间过得很慢,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来,男的女的都有,她觉得时间慢是因为身上的两样东西让她心里很沉重,她怕在这个人员复杂的地方把它们丢掉。
然而,她越是担心,不好的事情偏偏来得越快。就在她做完最后一个客人打算回去的时候,乡派出所的警察们来了,还带了当地一些保安来配合,他们把整个桑拿楼围了起来,挨门逐户地把十几个女孩子和几个嫖客都赶进了一个面包车里,今天这是怎么了?口岸为了吸引外商,很少有这样大规模的扫黄打非的行动了,粟英拒不上车,大声申辩:我不是小姐,我不卖淫,我只是一个按摩工。警察们不听,一个劲地把她往车上推,边推她边说:“这里的女孩没有一个承认自己是卖淫的,到地方你再解释吧。”
粟英还在不停地申辩:“你们不信去问我们老板。我只是一个按摩工。”
警察说:“你的老板,就那个老鸨子?她的事比你还严重。”
一个保安流里流气地凑过来说:“看你长得这么漂亮,男人还能放过你?”
粟英狠狠地呸了他一口。
粟英和其他女孩进了收容所后,被关进三楼一个大厅里,两个女警察让女孩子们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手机首饰之类由公安暂时保管起来,嫖娼卖淫的非法所得一律没收。不一会儿手机首饰钞票之类堆了半桌子。轮到粟英时,她站着不动,她说她没有什么可交的。警察说:“你不用担心,除了这些之外。”他指一下桌上的避孕套和嫖资,“个人的财产都会还给你们的。”但是她依旧站着。结果她遭到了搜身,那枚奖章和老照片被搜缴过去。警察们很好奇都围过来看,一个年长的警察看后问粟英:“这些国民党反动派的东西你怎么会有?”
粟英回答:“我爷爷的。”
警察说:“你带在身上是想同外商做买卖,我没说错吧?”
粟英坚定地回答:“不是。”
“那又是什么?说!”
粟英无语。
“这些东西我个人认为,也应该属于不健康物品,当然,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鉴定。我们没收了。”
警察话刚落,粟英一惊,就疯了一般扑上去,一把从警察手里抢了过来,她夺路奔逃,可是门是锁的,窗户上有铁条焊着,警察在身后拼命追她,她一头扎进厕所,窗户开着,没有铁条,她跳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所长刚迈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是乡长打来的。
“那个叫粟英的女孩身上的两样东西,你们搜到了吧?”
“搜到了搜到了,我现就给你们送去?”
“不急。我还忘了叮嘱你们,搜查的时候一定要人性化一些,要给她做一下工作,告诉她,那些东西都是反动派留下来的企图消灭我军的历史见证,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们绝不可以强行搜夺,明白吗?现在的年轻人都懂法,不要叫人家反告你们搜刮私人财产。”
“好好,我知道。”所长说这话的时候,头上不断出汗。
“东西既然拿到了就快把人放了,把东西尽快送来。算了,把所有的女孩也都放了吧,这样抓下去不好,以后还怎么招商引资。好了就这样。”乡长说。
所长挂了电话。擦了一把汗,一口气刚吐了一半,电话又响了。还是乡长的电话。“你通知一下那个叫粟英的女孩,让她到乡里来一下。”
乡长让粟英过去是打算给她一大笔钱的,这是台商裴老板的意思。
所长脑门上的汗再一次涌出:“乡长,那个女孩昨天跳楼了。”
“你说什么?”乡长大声喊了一声。
“我们已经送医院了,医药费我们都垫上了。”
乡长大怒:“他妈的,你们是怎么搞的嘛。这么一点儿屁事让你搞成这样,浑球!”
粟英一直昏迷。她的脑部严重受伤,肝脏破裂,腹腔大量瘀血。由于交不起昂贵的手术费,没有为她做手术,两天以后,她死在医院里。
这一年,粟英的弟弟考上了南方沿海城市一所重点大学。乡政府以资助贫困大学生的名义,给了他一个数额不小的存折。
台商裴先生为粟英的爷爷立了一个很大的墓碑,上面刻了“抗战枭雄,永垂不朽”几个大字。而在粟英的墓前,他一句话也没说,长时间跪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