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静
在菲勒斯中心主义笼罩下,文学作品中的女性被男权话语压制,女性形象也是在男性经历的描述中以被动的方式塑造。邝丽莎的《上海女孩》以女性为第一人称写作,以女主人公的经历为主线,叙述母女情谊、姐妹情谊对男权话语霸权的反抗,实现女性情谊对菲勒斯中心主义的突围。
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菲勒斯”(phallus,译为“阳具”),是男权的隐喻符号,他将男性的生理特征转化为社会秩序上的优越性,而利用女性生理上的“缺失”规定男优女劣、男尊女卑,肯定男性的权威,以父权制的正面价值建立一切秩序和意义,用男权话语压迫与抑制在社会中处于弱势的女性。文学作品也为传达男性意识形态,维护男权话语服务。作为言说主体的男性,剥夺女性的话语权利,使得处于被压制地位的女性陷入失语境地。因此,女性要突破菲勒斯中心主义压制,取得社会文化秩序中的地位,就必须打破目前的失语状态,女性主义文学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改变被言说、被描述的被动处境,恢复女性本来的真面目。
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男权文化给女性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消除不平等的菲勒斯中心主义,通过自己的作品对男权话语进行抗议和突围成为后现代女性主义作家的写作基调。她们提出:“这个世界用的是男人的话语。男人就是这个世界的话语。”“我们所要求的一切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声音。”华裔女性的社会地位相较白人女性更为弱势,她们身上的压迫不仅有来自华人男性的,还有掺杂着种族歧视的白人男性的压迫。压迫就像是弹簧,压得越低反抗得越猛烈。华裔女性作家受到后现代女性主义的启发,她们将写作作为对抗妇女压迫的方式之一,以女性为主线,叙述女性——特别是身受多重压迫的华人女性——反抗男权话语、争夺自身权益的故事,并取得了重大的成就。
邝丽莎就是这些华裔女作家中卓有成效的一位。邝丽莎的祖父母居住在唐人街,因此她对唐人街的华人和他们的生活非常熟悉,了解并同情他们,尤其是妇女所受的多重疾苦,积极通过写作反映华裔妇女的受压迫与抗争,辛酸与奋斗的生活经历。邝丽莎的《雪花与秘扇》、《恋爱中的牡丹》和《上海女孩》都是以女性为主要人物描述女性情感的长篇小说。其中《上海女孩》以细腻的文笔叙述了在30年代的上海,珍珠和梅姐妹俩的故事。小说以姐姐珍珠为第一人称讲述了她和妹妹梅的故事。她们出生在富裕家庭,父亲是人力车行老板,母亲终日靠购物、打牌消磨时光,姐妹俩时髦靓丽,是月份牌广告宣传画的商业模特。可父亲嗜赌成性,输光了所有家产并把姐妹俩抵给债主还债。在母亲的庇护之下,姐妹俩背井离乡逃婚,她们相互扶持辗转到了美国,在唐人街姐妹俩相互依靠,继续着风雨人生。《上海女孩》这本由兰登书屋推出的小说,连续十一周高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译成中文后又受到华语读者的追捧,小说的成功也是女性情谊反抗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胜利。
《上海女孩》这部小说对菲勒斯中心主义的突围主要体现在对父权制男权话语霸权的反抗。小说中女性情谊的表达主要是通过母女情谊和姐妹情谊这两种形式。其中母女对男权话语霸权的反抗主要体现在姐妹俩和亲生母亲一起挑战父亲的权威,婆婆像保护自己女儿一样在路家的男人面前维护姐妹俩的尊严,并帮助她们向公公争夺自己的权益。珍珠和梅的姐妹情谊是她们漫长生活岁月的精神支柱,在彼此的关照下相互声援反抗父亲的权威和公公的压迫。
《上海女孩》中珍珠和梅姐妹俩与母亲的情谊既温婉又炽烈。在平静的生活中,母亲的形象一向是优雅的。“她用几只琥珀色的发夹,在脑后低低地挽个纹丝不乱的发髻。一袭深蓝色丝质中袖旗袍,做工精良,裁剪合体,很符合她的年纪和身份。”父亲是人力车行老板,有精明的生意头脑,供养着一家人富裕的生活。他总是一身裁剪考究的西服,行事也和他的西服一样刻板,用规矩和所谓的教养与服从限制着母女三人。在父亲的权威之下,母女的反抗是同盟者的默契,是细腻的关切和爱怜。父亲赌博输掉了所有家产,还把亲生女儿不由分说地卖给华裔美国商人路老头做儿媳妇。按照协定珍珠和梅姐妹要从上海坐船到香港,然后和自己的丈夫会面再去美国。但是姐妹俩根本不想和只见过一面的丈夫远渡重洋,所以她们俩扔了去香港的船票,并在当天晚上,船离港很久以后回到了家里。父亲对于女儿们的归来是大吼大叫的威胁,紧握拳头的发泄,女儿们奔向了母亲。此时母亲没有屈从于父亲的暴怒,当她看到本来要离她远去的女儿又回到了身边,一改平日顺从的妇人形象,不禁喜极而泣,将她们领到厨房,给她们吃已经败落的家里唯一“藏在罐头盒里的那几块珍贵的英国奶油曲奇”。这是作为母亲此刻能够给予她们的小小的慰藉,也是在家中同样处于弱势地位的母亲做出和女儿结成同盟反抗父亲权威的明确举动。
母亲对于女儿的爱源自内心深处的一股力量,驱使着柔弱的她勇往直前。“她就像一只瞪羚,身处绝境,却依然要拼命从狮子口中救出自己的孩子”。母亲是“一个除了打麻将的点子外,从没谋划过任何事的小脚女人”,“平时那么不起眼,但总有一天会显出不平凡”。母亲为了解救女儿,她坚定而果断地拿出最后的细软和积攒的钞票,勇敢地带着女儿们走上逃亡之路,完全撕碎了父亲卖女求安的幻想。这个壮举是母女情谊中炽烈的母爱的爆发,是对父亲男权话语霸权的彻底突围。
《上海女孩》中另一对母女情谊体现在美国的婆婆和珍珠姐妹之间。婆婆作为七个人的大家庭中唯一的女性,对于珍珠姐妹的到来一开始就表现出极大热情。为了迎接女性同盟军,她“向我们跑来,用四邑话叫唤着:‘欢迎,欢迎,你们来了!’”婆婆毫不掩饰她的喜悦,急忙抱起珍珠的孩子,不停地逗着孩子说:“让我看看,宝贝,我是你仁仁(仁仁是四邑话中奶奶的爱称)”,然后又看看珍珠和梅说道:“你们俩也可以叫我仁仁。”见面之初就用“仁仁”这个亲切的称谓奠定了母女(婆媳)亲密的同盟关系基础。
在当天的满月酒席上,男人们借助酒胆不停地拿姐妹俩调侃取乐。“珍珠,你生孩子可真快,哈哈”,“山姆下次给你个儿子”,“你好好准备,下个孩子生得比这个还快”。婆婆看到珍珠的羞怯,骂道:“你们这些路家的男人,都是一个德性!……你们怎么不好好算算我儿媳妇花了多长时间从小日本手里逃出来?……她活着落地简直是老天保佑!”对于男性拿女性只是做繁衍后代的生殖工具的轻薄话语,仁仁敏锐地察觉到珍珠的不悦,果断地为她的女性同盟军做出反驳,是对男权话语的直接反击,尽她所能树立珍珠在路家的地位。
婆婆和珍珠的母女情谊还是值得信任的朋友式的。婆婆向珍珠敞开心扉,讲起她不为人知的凄惨经历:还是小女孩时,就被从家乡绑架走了,先是被卖到广东做仆人,后又被卖作妓女。十三岁时被捆起来,塞进麻袋装船运到了美国,廉价的卖给路老头做妻子。类似的凄惨遭遇使得婆婆和珍珠完全突破了婆媳关系,她们四目相视,心有灵犀。在婆婆叙述自身遭遇当中,她告诉了珍珠一个算是路家顶级机密的事情——路老头的父母在中国万红村,也就是说路老头不是在美国出生的,因而他的美国身份是假的。婆婆对姐妹俩在路家所受的苦难身有同感,为了帮助她们改变受控制的生活告诉了她们与公公斗争的武器。胆敢泄露路老头生命里最大的秘密,是对父权制男权话语霸权的公然挑战。也正是这条重要信息给了珍珠反抗路老头压制最致命的武器,赢得了珍珠和梅姐妹俩外出工作的自由。
《上海女孩》延续了邝丽莎在她的畅销小说《雪花与秘扇》和《恋爱中的牡丹》这两本小说里有关姐妹情谊的描述,被誉为姐妹情感的赞歌。这部小说中珍珠和梅姐妹的情谊疏离而亲密,但在对抗父权时却是不需言传而心意相通的默契。珍珠在家是长女,个头比父亲还高,脸色经太阳一晒或是稍一激动就会非常红,所以并不得父亲的喜爱。妹妹梅却幽默风趣,身材娇小、圆润,深得父母亲毫无保留的宠爱。当父亲刻薄地责备珍珠时,总是梅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姐姐。正如珍珠所说:“虽然我是姐姐,但在很多方面,是梅关照我。”一次,父亲赌博输了钱,拿珍珠发泄坏情绪:“你真是一钱不值!我不知道要怎么……”在父亲尖利刺耳的训斥中,珍珠无奈地往椅子里缩了缩,仿佛这样才能使父亲忘记女儿比他高,躲开父亲的斥责。此时梅勇敢地站出来维护姐姐:“爸爸,别挑珍珠的刺了。你有她这样一个女儿真够幸运的。我有这样一个姐姐更是我的福气。难道你不想问问今天我都做了些什么吗?”梅的话分散了父亲的注意力,巧妙地把珍珠转移到了话题之外,使她免受父亲的奚落。处于弱势的女性团结起来就会产生突破男权话语的合力。姐妹同盟默契地对抗父亲的霸权。珍珠和梅姐妹俩“在一起就会坚强起来”。在父亲逼婚时,珍珠握住梅的手,明知是惹父亲讨厌,但还是在椅子里坐得笔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现在,我代表我们姐妹俩,向尊敬的父亲大人讨回您从我们这里拿走的钱。”珍珠联合梅的力量终于做出了对威严的父亲的正面反抗,明确提出自己的主张:姐妹俩要脱离父亲的供养,摆脱父亲的控制,开始自食其力,赚钱养活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女性依附于男性主要是因为在经济上不能够独立,姐妹俩要求自食其力是想通过经济上的独立实现彻底的自主,这是姐妹情谊对父亲男权话语权霸权的突围。
上海战乱,黑帮逼债,珍珠和梅姐妹迫不得已来到美国投奔路老头一家。姐妹俩被安排在路老头家里和“金”字招牌店里无偿劳动。珍珠在家里有做不完的家务活——在洗衣板上用力搓洗不完的散发着汗臭的衣服;倒痰盂,洗地板,擦窗户;煮汤、做饭;用手指甲剥卖给饭店的核桃。整天待在污秽的公寓里,被空气里的浮尘呛得喘不过气来,头晕脑胀。梅在“金宝塔”店里一层楼一层楼地擦呀、抹啊;替路老头做午饭,把碗碟放到盆里洗干净。她们终日劳作却没有任何报酬。由于没有存够逃跑的钱,她们也只能继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然而婆婆向她们抛出了橄榄枝,告诉了珍珠路老头最大的秘密,那就是路老头其实不是在美国出生的。如果这件事被美国政府发现,路老头就会被剥夺美国公民权而遣送回中国。珍珠和梅姐妹俩一起去和路老头谈判,反抗他一直以来的家庭专制压迫。由于被抓住了致命的软肋,路老头不得不同意珍珠和梅可以外出工作,留下大部分自己挣到的钱,将三分之一的薪水交给路老头做家用。这次反抗路老头的成功开创了她们真正的幸福生活。珍珠可以给乔伊上学存钱,还可以犒劳年轻的自己去看场电影、剪个时髦的发型;梅还为自己买了一辆汽车。背井离乡的姐妹俩在心灵上相互依存、相互支撑,抓住打破路老头压制的机会赢得生活的改变,是姐妹情谊反抗男权话语霸权的最大胜利。
邝丽莎的《上海女孩》用细腻的笔调描绘了珍珠和梅姐妹俩、母亲、婆婆依靠母女情谊、姐妹情谊联合反抗父亲和公公等男权话语霸权的胜利,对在社会上处于弱势的广大女性争取自身的民主、自由、平等的权利,反对维护男权话语霸权的菲勒斯中心主义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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