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沈从文“乡土小说”比较探微

2013-08-15 00:49黄建章
山花 2013年22期
关键词:乡土小说沈从文乡土

黄建章

在费孝通先生称之为“乡土中国”的国度,每一个人都不可回避地与乡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乡土血缘注定了中国作家文本中的与生俱来的乡土性。在中国现代文学建构者行列中,多数人来自乡间,抑或有多年乡间经历,身心不同程度地呈现“乡下人”原色。在他们的情感天地,乡土不啻是记载记忆的沃土,更是座长满茂密感情之树的岛屿。在风情万种的乡土岛屿,鲁迅和沈从文无异于是两株熠熠生辉的“风景树”:一株生于江南水乡,既沐浴古老文化之风,又接受西方理学洗礼,以现代智识者和思想先驱者身份弄潮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启中国乡土文学先河;一株长在湘西山峒,吸丽水秀山之灵气,承屈子陶公之神韵,以一生钟情的“乡下人”标签,在中国乡土文学之园结出朵朵奇葩。比较这两株伟岸的“风景树”,将更有利于人们走进这别有洞天的不一样景致。

浙东的“水色”与湘西的“山光”——地域色彩差异

乡土小说是指上世纪20年代初,寓居京沪的青年作家,以熟稔的故乡为题材,旨在揭示宗法制乡镇生活原状,并借以抒发自己乡愁的小说。闻一多曾说:“将世界各民族的文学都归成一样的,恐怕文学要失去好多的美。一样颜色画不成一幅完全的画,因为色彩是绘画的一样要素”,“真要建设一个好的世界文学,只有各国文学充分发展其地方色彩”。新文学作家呼吁文学的“地方色彩”,提倡文学应有“从土里滋长出来的个性”,号召作家“须得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土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在题材与小说模式选择上,鲁迅、沈从文皆采用具体的地域为背景,通过描绘人、事、景以反映旧中国农民与乡音的历史主题。“于乡土文学发轫,作为领路者”的鲁迅,他笔下是地道的20年代中国东南沿海砖墙瓦顶的农村生活:鲁镇与未庄古老而缺少变化的生活模式、咸亨酒店、曲尺形柜台、祝福祭祖风习、临河空地的社戏、水乡乌篷船、活动其间的戴毡帽穿夹袄的形形色色人物……无不充满浙东水乡浓郁的色彩。“京派”作家代表、“山民艺术家”沈从文,虽长年身居都市,但一直以“城市边缘人”身份,固守其“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乡下人”的角色认知,虽在某种程度上触及了作者隐秘的潜意识里乡下人自卑情结,但更重要的是使他成为湘西生活自觉的歌咏者,以潇洒随心的文字把千里沅水和武陵山系的竹翠花红、风土人情,汇集在其穷尽毕生功力塑造的“湘西世界”:古朴风情的吊脚楼、渡口摆船,静穆淳朴的茶峒田园、碾坊,山一般胸襟古道热肠的水手船夫,犹如竹翠花红为爱为情而活的少男少女……湘西“人”与“物” 原初本真的呈现,一一复现出楚地巫觋文化余韵和晋人武陵寻胜诗情的民俗民风。

一东一西,此水彼山,不同地域的山光水色与文化特质,栽培出两棵卓尔不群的参天巨树,风景了中国乡土文学之园。

“画出沉默国民的魂灵”与表达美善理想的“人生形式”——创作意图不一

人类对乡土的思念早已超越表层的生活实用意义,进入对精神家园的追寻深处。在特定时期,人们对乡土的怀恋与对文化故园的追寻是一致的。在中国,乡土具有与远古图腾一样的神圣意蕴,是人类灵魂的驿站与家园。乡土文学就是以特定地域为客体,站立于文化人类学的高度,用智者觉醒的现代意识和哲学眼光去审视并揭示其固有价值属性,表达出作家的价值观念和不同的创作意图。弃医从文的鲁迅以医生把脉问诊的职业行为,对社会本质、人类灵魂质疑拷问。他放逐乡土之恋,直面惨淡人生,背负“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沉重使命,用冷峻犀利的解剖刀去细析病态灵魂。在他阔大的视界里,乡土承载虽也有过百草园的童真、社戏的欢愉、少年闰土月下刺猹的英武,但本着“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感,其笔触更多是礼教的吃人本质、国民的积弱和冥顽不灵的人性丑陋等精神负累与荒原景象。“读完鲁迅的作品以后,感到对国家、对社会,只是一片乌黑乌黑。”《呐喊》和《彷徨》将审视平台搭建在“鲁镇”,以写实主义揭示人的精神状态,正视人心人性的卑污,以唤醒麻木不仁的人们。通过对闰土、阿Q等悲悯形象的塑造,说明民主革命农民问题的严重性;通过对单四嫂子、爱姑等苦情形象刻画,表现对农村妇女悲惨命运的同情。鲁迅塑造乡下人,尽废讴歌笔调,通过农村贫困凋敝的景象以及农民悲苦命运,采用“看与被看”的二元对立模式,以峻冷目光审视乡下人的退守狭隘、自私卑怯、看客心态、自欺欺人、愚昧巧滑……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中,以手术刀精准的笔“画出沉默国民的魂灵”,体现“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蔽常取类型”特点。

自诩“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的沈从文,其乡土小说常淡化时代,像人性实验室,将人间美丑苦乐过滤清理。特异优美的湘西世界是作者用来表达“我实在是一个乡下人”和 “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乡土情趣。他的乡土小说,注重对人的生活形态中有别于现代文明的健全、协调、化外境界,并大量渗入情感,有意增强作品的抒情倾向。他不在社会动荡或者交错的社会关系中展现人物,而是写人物之间的感情纠葛和人与自然关系的宁静和谐。以秀丽的文字建造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从人道主义理想出发,歌颂原始淳朴的民风、劳动者崇高的人性美。天真娇美的少女和饱经风霜的老者是沈从文经常表现的人物形象,在湘西山明水秀竹翠花红中,远离尘嚣而生活着的女儿烂漫如花、清纯如水,心灵没有沾染半点世俗纤尘。诚实无邪、聪明伶俐,是人类天性的真正代表;老者世故如松、刚强如石,生活磨难并不曾损蚀他们的淳朴。忠厚善良、慈爱可亲,是民族传统美德的集中体现。作者以恬静悠远的风格,温润柔和的笔调,借诗词曲赋的意境,描绘出风俗淳朴的边城美丽风光,突出对湘西下层人民美善理想的人生形式的关注和激赏。

一丑一美,此贬彼咏,鲁迅与沈从文相异的创作意图共同指向文学的价值真谛——“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的思想”。

“鸱鸮的恶音”与“夜莺的歌唱”——作家情感有别

近年,国内外有人颠覆以前神化鲁迅的传统,在将“鲁迅凡俗化”的旗号下,消解鲁迅的精神价值。认为鲁迅毕生攻击民族传统文化,附和激进思潮,丧失民族自尊自信;认为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是按照西方眼光诊断中华民族的精神疾病,客观印证了西方征服东方的合理性。不可否认,鲁迅的确毕生致力于国民性劣习的批判性考察,但考察却始终不离民族近代危机的历史背景和救亡图存的近代情结。他看到国民性中“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的因素,认为这是中国落后挨打的根本原因,从而主张改造国民性。“生存两间,角逐列国事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他相信“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挡他不得”。这种反体制的异类思想立场,注定他站在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一边,为其悲哀、呐喊和战斗。另外,他又怀揣“立人”理想,以“永远的批判者”身份,对一切对人的个体精神自由的侵犯,对人的奴役的现象进行永不休止的批判。他投枪式的笔,时时不忘命中中国人劣根性的靶心。这对于讲究面子观念与中庸主义的普遍社会心理而言,完全有悖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但作为一个“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先驱者,鲁迅是带着极其可贵的民族自省力去审视彼时“丑陋的中国人”。鲁迅的乡土小说以人本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平民意识为价值尺度,通过“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表达一种情感层次的道德式的悲悯与忧愤情怀,表达着对乡土社会本质的道德式否认。接受着浓厚忧愤情绪的驱使,展示悲凉的乡土上鲜血淋漓的人生惨剧和令人窒息的沉重,表现乡土社会的衰微现实与弱国子民人权丧失的屈辱卑微。在各式苦情展览的背后,既是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一类悯农传统或忧患传统自觉的价值认同,又是直指黑暗现实的强烈诅咒与抨击所体现的价值否定。《示众》中,鲁迅以刮骨疗伤般的痛苦,借“看客”心态揭示,批判中国麻木百姓永远是“戏剧的看客”;面对祥林嫂神经质地诉说阿毛的故事,村里男女一再去听去看,将苦难人的泪水变成自己乏味生活的调料,在“看与被看”中,呈现出冷漠的社会心理氛围,一种缺少对生命尊重、缺乏人性关怀的集体无意识;阿Q“以祖业骄人”,摆“先前阔”、向后看,以丑作为骄傲的资本,不能正视失败和衰落,自欺欺人的健忘症……阿Q“精神胜利法”的表现,何尝不是大众习焉不察的精神弊病?鲁迅的文本多是“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类明显带了象征意义的单调无趣景致,听到的是“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哑’——的一声大叫”的“恶音”,这种类似于将乡土化作废墟,空气中回荡着尖厉,对荒原津津乐道的“荒原意识”,充满着沉重的忧患感和苍凉的悲郁感,让人深切感悟到鲁迅“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良苦用心。鲁迅认为民族的衰败首先是精神的衰败。要挖劣根,就要促成人的思想解放。“揭出病苦”目的不是不负责任的丑化,不是自尊自信的毁灭,而是“爱之深而恨之切”的拳拳之心,在充满“鸱鸮的恶音”声里,将世人唤醒。在其笔制的乡土世界对国民性进行体无完肤的毁灭性打击时,内心深处却燃烧着拯救民族的激情。在鲁迅精神世界中,理想的旌旗猎猎作响,召唤人们奋然前行。

沈从文早年热爱美术,对社会观察是以画家追求唯美的目光看待,作品中多是清新婉丽的形象,看不出丑恶残忍。他以一颗仁厚之心,来看待和描写湘西。生命庄严,人性朴厚,人情纯美,是他永恒的主题;牧歌式的诗意和弥散其间的凄然美感,是他独有的文字风格。平凡的人物、梦境、哀欢,被赋予非凡的魅力和非凡的美。关于湘西、沅水、边城……关于水手纤夫、翠翠、夭夭……美丽清新的文字和意境,震撼着每一个读者。在工笔描画的湘西世界里,沈从文正面提取的是未被现代文明所浸润扭曲的人生形式,是神、爱、美三位一体人生形式表现的极致。《龙朱》、《月下小景》从现代文明之前的历史中找寻理想的人生形式,将所赞美的爱和美上升到人性的终极;《如蕤》中,刚强、健全而走着独立的人生道路的灵魂,容光照人地在人性的海滨和山峦上如流星般飞驰;在《边城》,天真的翠翠、殉情的双亲、侠骨的外公、豪爽的顺顺……几乎与世隔绝的角落,自在性、自足性的古风犹存,作家以牧歌的情调,夜莺般婉转的歌喉,唱出对自然美、人性美的向往与追求。

一是滴血的“恶音”,一是引亢的“歌唱”,二人情感迥异,但都是戮力追求将“人类天性中有些细腻而柔和的弦,必须爱惜地加以处理”的文学真谛。

冷峻苍凉、深沉凝重与恬淡优美、飘逸俏丽——审美效益相异

鲁迅思想显微镜下的乡土中国,是一身负沉疴的病体:礼教吃人、国民积弱、人性冥顽……从审美效益看,其乡土小说倾向于将悲悯与忧患上升为凝重的悲剧意识,将平面展示立体化为对产生痛苦本质的内省与拷问。“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环绕于胸的是忧愤悲悯,是欲哭无泪之痛,是痛定之后的凝重冷峻的理性思考:《故乡》的现实与记忆的反差如此强烈——阴晦苍黄的底色,悲凉的基调,萧索的构图,冷风的点染,浓缩为沉重异常的压抑;《药》的人物活动场景是黯淡的——“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风波》的故事氛围透着异样紧张——“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地收了它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地才喘过气来”;《祝福》年节将至气氛中依旧无法抹去的压抑——“五更将近的时候,我在朦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绝无亮色的景致,病态的人物、催人泪下的悲剧,蓦然升起于心的是无边的苍凉,是置身于“铁屋子”的苦楚,是奋然毁坏这铁屋的冲动。

沈从文“善于以清新、优美的文笔抒写青年男女的细致感情,以写人性美人情美为创造的极致”。一条绵长的湘西水,维系其审美理想和人生寄托;挥之不去的凤凰古城风土人情,承载着他的作品主题,呼唤着他的全部情思。他是乡村世界的表现者和反思者。其乡土小说用淳朴简洁、清新自然的语言,以近似白描的表现手法,再现故乡秀丽的山川景色,风格趋向浪漫主义。他追求小说的诗意效果,融写实、纪梦、象征于一体,凸显乡村人性的风韵,显现“人与自然契合”的人生理想。《月下小景》,彩笔描绘山寨静穆风景图;《柏子》,对站立船头船尾的人的纯朴平白叙述,景与人散发浓郁的泥土芬芳。刘西渭称誉“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的《边城》,是一出愁绪飘渺的人间情爱悲剧,在性自天然的人群中,辨不清社会制度和文明梗阻。它充满原始人类阴差阳错的神秘感和命运感,自然安排了人的命运,人无怨无艾地顺乎自然,组成一种化外之境的生命形式、一首曲终奏雅的人性抒情诗。此理想生命之歌,寄托了作者民族的和个人的隐痛。作品从美学的、历史的原则出发,远离政治,超越时空,具有永恒的审美价值。

野老天荒与田园乡情的对立,一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痛心疾首的情绪,一个是“客观而无动于衷”的舒缓平淡的“梦的解释”,他们共同把人世间的悲喜剧演绎得淋漓尽致。

“任何一个人在文学上的价值都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而只是同整体的比较当中决定的。”鲁迅、沈从文的乡土文本无论是“恶音”抑或“歌唱”,其归旨均为践行文学是“把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并且“帮助人们”的任务。两人挺立于中国文学之林,是两株异常壮丽的乔木。他们用心血浇灌的每一文本、每一角色,尽管风景各异,但风姿绰约,足以美化世界文学之林,滋润并营养热爱风景的每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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